商絨早知他不一樣。

在南州境的山中小院,替他上過藥，也在裕嶺鎮上的醫館聽見過那老大夫含糊咽下的半句話。

可是，這天下間真的有人生來就不會痛嗎？

“這種病癥只存在于極數人中，患此癥者多半是天生的,因為無法知疼痛,所以他們無法判斷任何一道傷口帶給自己的傷害究竟是小是大，”夢石說著,不由看向后那道門,他的神變得復雜起來,“可他,到底是如何習得這一武功的？”

殺人飲，竟也活了十六年。

天越發明亮,夢石也不耽擱,只與商絨匆匆代幾句,便去了桃溪村尋藥,他此前去于娘子家抓時曾與夫君談過，桃溪村不是人人都能建得起這樣的山居供文人雅士暫留。

桃溪村中人，最主要還是以采藥為生,便連于娘子一家也從沒放棄過這采藥的營生，故而夢石也不必為此跑一趟蜀青城。

室寂靜，唯余一盆燒紅的炭火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音,凜風吹來,使得支窗的木樁微微搖晃,商絨安靜地坐在一旁咬了一口夢石留的糕餅便沒胃口再吃,忍不住去看榻上的那人，發現他滿額都是細的汗珠。

作極輕地起，尋來一方帕子拭他額頭的細汗,以往在宮中時，最知道發上戴著東西睡有多不舒服，所以完汗，又小心地取下他發髻上的銀冠來放到一旁。

在木塔腳上坐了下來，商絨聽著他平緩的呼吸聲，看了他一會兒便有些困倦。

他一天一夜未歸，商絨昨夜睡得并不好，半夜醒來，一個人在這樣一間靜悄悄的屋子里守著一盞燭火生生地捱了很久。

天沒亮時，聽見院細微的靜，便跑下床去，哪知才一開門，他便重重地下來，帶著一塊兒摔在地上。

雙手放在床沿，側著臉枕上去，昏昏睡之際，半睜著眼睛，視線意外停在他袖間出來的一截腕骨。

冷白的手腕側是一道經年的舊疤，深刻又猙獰。

睡意頃刻消散，商絨一下坐直，怔怔地凝年蒼白無的臉，片刻，握起他的那只手。

滿窗明凈的線照著他腕骨側那道泛的疤痕，只這樣看，就能夠想象出，當年劃出這道傷痕時，用了多狠的力道。

然而他常戴護腕，傷痕遮掩其下，極難令人發現。

夢石從桃溪村中回來，沒聽見屋有靜，他在窗邊一，瞧見那小姑娘坐在床前的木踏腳板上，趴在床沿安靜地睡著。

床上的年也還沒有醒來的跡象。

夢石沒有打擾，回去將那些用商絨的幾顆珍珠換來的藥材取出，桃溪村中也有會切藥的赤腳大夫，他去尋那大夫將藥材切好配好，這才多耽擱了些時間。

燒了一爐炭火來煎藥，夢石在一旁拿著扇扇風，他忙活了這麼久也沒工夫吃飯，只有這會兒才吃了兩塊糕餅墊了墊。

將湯藥倒碗中，他端起來走上階，推門進去，簾子是掛在商絨這邊的，而折竹這邊則無遮無攔，他才一進門，便見那榻上的年已睜開了一雙眼睛，也許是看見商絨沒有遮掩的臉，年抬眼看他的目便警覺非常。

“雖是無意，”

夢石從容一笑，“但我的確已經見過姑娘真容，但正如我答應公子的那般，我自會守好你們想要我守好的這個。”

今晨他回來得突然，昏迷得也突然，商絨還沒有來得及以面遮掩。

夢石的聲音很輕，商絨對于這一切毫無所覺，睡得很沉，只在約間嗅到過毫苦的藥味，卻不知是夢是真。

待夢石出門，房中靜謐無聲，折竹輕垂眼簾，盯著在睡夢中，無知無覺握著他手指的那只手。

藥還是太苦。

他瞥見一旁換下來的那袍上橫躺的一瓶糖丸，那是他昨日買的。

折竹才想出手指，然而的，溫暖的掌心無意識地蜷了一下，他睫一，也不知為何，他忽然停下了。

他無聲地打量睡的臉，有風微拂耳畔茸茸的淺發，他發現，的臉頰白皙而泛，紅得像是他沒能帶回來的，那盒胭脂的。

最終，折竹換了另一只手取來那只瓷瓶，單手打開瓶塞，他從中倒出一顆糖丸扔進里。

想了想，他又倒了一顆出來，稍稍支起，順著的塞進去，然而指腹到的瓣，他有一瞬發怔，卻見眼皮了，忽然睜開了眼睛。

一時間，四目相視。

折竹收回手，商絨眼底還有未消的幾分惺忪睡意，夢到一鍋熱騰騰的腌篤鮮，可是吃進里，卻是涼涼的，甜的味道，才一睜眼就下意識地咬碎齒間的糖丸。

“折竹，你……”商絨坐直，話還沒說完，目便落在他左肩上浸衫的殷紅跡。

話說一半沒了聲音，折竹順著的視線側過臉瞥一眼，蒼白俊俏的面龐上沒什麼過多的表，聲線也平淡：“一會兒就好。”

傷殘留的藥會讓再止住的。

商絨想起，才用了些力氣便覺雙麻得厲害，眼見折竹朝來一只手，卻一下躲開，一下從木踏腳板上摔下去。

麻木的覺還未退卻，咬牙關抬頭看見他一臉費解，而的視線卻又不自停留在他懸在床沿的那只手上。

這樣的角度并看不到他手腕側的舊傷疤，但年微瞇雙眼，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似的，他收回手，雪白的袖遮去痕跡：“你知道什麼了？”

“你總喜歡在劍柄上涂那個奇怪的草的理由。”

上終于不那麼麻了，商絨勉強起，在他的床沿坐下，對他說道。

“什麼理由？”

折竹眼簾低垂，故意問。

“折竹，你好奇疼痛的滋味。”

商絨看著他，認真地說。

折竹頃刻一怔，他抬起頭來，那雙漆黑的眼瞳里難掩他此時的一驚愕。

是因為他不知道疼，所以才敢涂那草胡捉弄人。

他原以為，以為會這樣答。

“可是折竹，疼的滋味一點都不好，”商絨抬起自己在昨夜扶燈時被蠟油燙紅的手背，“我只是被蠟油燙兩下，就覺得很不好了。”

能夠知疼痛的人，沒有誰會喜歡這樣的滋味。

折竹凝視發紅的手背，一雙眼睛卻無聲迸發清亮的神采，他揚，卻說：“人不都是這樣嗎？越是不知道，便越是好奇。”

“商絨。”

他驀地盯住，清冽的嗓音含幾分不可測的笑意：“你對我，好奇嗎？”

商絨愣愣地著他，張張，然而半晌也沒有說話。

可折竹不用回應，他纖長的睫垂下去，隨意地打量了一眼自己腕上的舊疤，似乎在笑：“你好像也不是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商絨覺得這一刻，仿佛被他悉了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緒，這種被看穿的覺令很不安，一下低頭，披散的烏黑長發落了幾縷到肩前來，濃淡相宜的眉不自覺微微皺起。

“你明知自己的，”再開口，斟酌了一番用詞，抬起頭來卻見年神輕松，甚至還約流幾分開心，有些不解，語速也變得慢吞吞：“又為何還總要做危險的事？”

“你不明白，殺人有殺人的樂趣。”

折竹清雋的眉眼微揚，“我不知道疼，可我殺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一次次的試，我看他們痛苦的樣子，就會知道，我該如何防著旁人這樣對我。”

他將自己手沾的腥如此直白的剖給看，也如愿看見那滿眼驚疑背后的潛藏的一恐懼。

就是這樣，脆弱可憐，不經嚇。

折竹想。

商絨發覺他眼底的捉弄意味，一下撇過臉，“你說的這些，我的確不能明白。”

“何況我以此為生，我要買酒，買糖，買一切好玩兒的東西，”年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好似盈滿了世間最清澈的影，“你難道不要脂，頓頓吃？”

他說著，又來看，“你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一點也不好養，我很需要錢的。”

商絨回過頭來，發現他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囁喏著說：“我不喜歡是我的事，你其實……不用理我的。”

可是年微皺眉頭，疑地問：“你既不喜歡，我又買給你做什麼？”

“可是折竹，”

商絨側過臉，一窗明凈的天照在的臉上，不沾塵埃的眉眼仿佛從來如此郁郁沉悶：“我一點也不重要，你不需要在意我的任何喜好。”

室一時靜謐，唯有窗外積雪融化水的滴答聲不斷。

“我了。”

他忽然說。

商絨反應過來，隨即輕應一聲，起走到風爐邊上去，卻聽他又說：“用帕子墊著。”

在獵戶舊屋中已被燒沸的瓦罐燙過一回。

“我知道。”

商絨原本就是要先去拿案上的帕子的。

爐上的一壺茶已經沸騰，墊著帕子提來倒碗，將茶壺放回，手指探了探碗壁的溫度，發覺燙得厲害，轉頭看見他倦怠似的半睜著眼，打了一個哈欠。

折竹沒聽到的腳步聲，側過臉抬眼一瞥，便見坐在那一方矮案前的團上，手肘撐在案上，一手將被風吹得糟糟的淺發繞到耳后，垂著臉在認真地吹順著碗壁上浮的熱霧。

滿窗的和線落了一，烏黑的發，白皙的臉，煙青的衫。

他不知不覺，盯著看。

不過片刻，商絨覺得不那麼燙了，端著茶碗起，卻發現榻上的年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眼睛。

掌心滿是碗壁的溫度，商絨輕輕地再將其放下。

白日里林間的積雪被曬得融化，夜半時分又忽來一場急雨拍打著窗欞將睡夢中的商絨驚醒。

雷聲在天邊發出悶響，一窗忽明忽暗的影閃爍，如此不平靜的夜，敏銳地察覺到屏風另一邊似乎有些細微的靜。

掀開被子下床，商絨扶燈掀簾繞過屏風，閃電與昏暗的燭火織作冷暗兩，照見對面床榻上的那個人。

他一張臉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滿額是汗珠，眉頭不自覺地鎖著，閉著眼，鼻息也是凌的。

商絨將燈盞放到一旁，試探著手他的額頭。

的掌心才覆上他發燙的額頭，他的手一瞬握起枕邊的劍來橫在頸間的同時，驟然睜眼。

他燒得眼尾都泛著薄紅，那雙漆黑的眸子就如他在頸間的劍刃一般冷，可當他凝視的臉，他又有片刻的怔忡。

“商絨？”

過高的溫度燒得他嗓子也喑啞了些，他近乎迷茫的地喚的名字，手指忽然松懈，劍落地發出清晰的聲響。

商絨驚魂未定地自己的脖頸，又對上年那雙勉強半睜的眼睛，一時又顧不上再害怕，轉便推門出去，在階上喚夢石：“道長！”

連著喚了幾聲，偏房才傳來夢石睡意未消的一聲回應，隨即房很快亮起燈火來，夢石披開門，隔著淋漓雨幕看：“簌簌姑娘，發生何事了？”

“折竹發熱了！”商絨焦急地答。

夢石一聽，忙將帶隨意一系，冒雨跑到木階上去。

又是一番診脈看傷忙活下來，夢石在廊上一邊用風爐煎藥，一邊對商絨道：“你用帕子浸冷水再擰干，給他臉和手心，敷在額頭上也行。”

“好。”

商絨提起擺轉進門，拿了銅盆邊的帕子浸水，擰水的聲音淅淅瀝瀝的，一轉頭，發覺年閉起的眼睛又睜開了。

走近他，在床沿坐下來。

攜帶潤水氣的帕子笨拙地在他臉上來去，忍不住去看他因的作而輕微眨的睫。

帕子從他的臉上到了他的頸間，白皙上的細汗被輕輕去，屈起的指節無意識地到年的結。

很輕的一下，他卻像是被踩了尾的貓似的，一下攥住的手腕。

溶溶燈影下，兩人四目相視，影子映在對面的屏風上。

商絨忽然反握住他的手，潤的帕子輕輕地點了點他屈起的手指，卻令他的手指更蜷起來。

有點像兒時玩過的含草。

可記得夢石的話，只好一一掰開他的手指，認真地替他拭手心。

“折竹，我最喜歡在下雨的時候睡覺，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這樣的確會讓我很安心。”

抬起頭來，對他說：“你好好睡一覺吧。”

的聲音如同裹在這夜雨里的一場夢，折竹神思混沌地盯著片刻，不知不覺，視線模糊，眼皮沉重地下去。

檐外的雨水滴滴答答的，商絨將再浸水再擰干的帕子折起來放在敷在他的額頭，在微晃的燈影下，靜默地打量他的眉眼，又俯將落在地上的劍拾起來重新放到他的枕邊。

一夜雨濃，商絨倦極，也沒看窗外的天，不知何時才行尸走般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沾枕即眠。

“十七護法，昨夜屬下搜劉玄意的時，發現了這個。”

清晨的寒霧掩去諸般景，姜纓在樹下低聲音道。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

折竹眼瞼下著片倦怠的淺青，接來姜纓奉上的信件拆開來隨意一瞥，視線卻驀地一滯。

“此信是否要帶回櫛風樓？”姜纓已看過信中容，不過是一個落款為“辛章”的人與劉玄意做了一樁生意，要他尋一個什麼寶匣。

姜纓并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只不過櫛風樓的規矩就是要將一切與任務對象有關的東西上呈護法。

“無關要。”

折竹垂下眼睛，神不清，指節屈起將其小紙球，嗓音仍帶著幾分在病中的啞，“櫛風樓也不是什麼都要收囊中的污穢地。”

“是。”

姜纓不疑有他，拱手又道：“屬下這便將劉玄意已死的消息帶回樓里。”

殺劉玄意的事已經結束，折竹可以不回櫛風樓，但他們這些人，卻是不得不回的。

“等等。”

但他才轉過，卻聽年冷淡的聲音傳來，他忙回頭，“十七護法還有何示下？”

“你可以不用回去。”

折竹盯著他。

姜纓一怔，隨即一雙眼睛迸發出欣喜的神采。

“但我要你去替我打聽一個人。”他聽折竹又道。

“何人？”

“一個法號‘妙善’的道士，”折竹思及前夜劉玄意在言語間那妙善失蹤了十六年，他便再添一句：“只怕如今已絕跡江湖，你只需要查明他的生平就足夠。”

“是，屬下一定辦到。”

姜纓恭敬地應聲，隨即想起來懷里的一樣東西，他才手去掏了掏，卻聽年又忽然輕輕地“啊”了一聲，隨即一轉臉，說：“還有個道士。”

“……？”

姜纓隨著他的視線看向那偏房，房門閉著，此時其中并無人在，他一下明白過來，立即道：“屬下也會命人前往汀州白玉紫昌觀。”

話罷，他終于將懷中的一只小小的雕花木盒子拿出來遞到折竹眼前，忐忑道：“十七護法，這與前夜的那個，是一樣的。”

折竹聞聲，垂眸一瞧。

果然是一樣的，他懨懨的眉眼間頃刻平添一興味。

商絨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一只手在的臉上抹來抹去，但作輕到像是一種無端的錯覺，沉重的睡意裹著片刻的思緒很快消散，始終沒能睜開眼睛來分辨是幻是真。

午時飯食的香味充斥著整個院子，順著半開的窗鉆進屋，商絨是醒的。

茫然地盯著橫梁片刻，隨后想起今日夢石便要去桃溪村中教孩認字，那麼此時在廚房中忙碌的，一定是于娘子。

不能讓于娘子發現折竹的傷。

一下清醒許多，匆忙坐起，卻不經意發現自己枕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只胭脂盒，愣了片刻，將那盒子拿起來瞧了瞧，驀地看向那被簾子遮住的細紗屏風。

換了，商絨掀簾走屏風后，抬眼便見昨夜還發熱昏睡的年此時正倚靠在榻上，慢吞吞地飲一碗熱茶。

他的臉仍舊蒼白，上也沒有，烏濃的睫一抬，那雙看向的眼睛卻神清凌，斑漾漾。

他臥蠶的弧度甚至還更深了點。

商絨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這樣開心，卻聽他開口道：“若是覺得不好，我下回給你買別的。”

“不用，”商絨輕輕搖頭，知道他是在說那盒胭脂：“已經很好了。”

反正一向沒什麼心思用這些。

于娘子還在外頭，商絨急著要戴面，便到木架旁洗漱，才捧起銅盆的清水來，水才沾半邊面頰，卻發現有些不對，再看手掌，已沾上莫名的紅。

商絨雙眼大睜了些，立即跑到梳妝臺前，那面的銅鏡映出白皙面頰上斑駁的紅。

沾了水，更好笑了。

“你看，”

茶碗里的熱煙上浮沖淡他的眉眼，折竹的聲音猶帶幾分虛弱：“你就是不喜歡。”

姜纓一點也不會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