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春日晴晝。

天剛一亮，平川仙坊二十四樓便熱鬧了起來。

五日后便是各大宗門來平川城廣招弟子的日子，整個平川城有孩子的人家都蠢蠢。

沒修過仙的凡人家里出個金凰，修過仙的修二代更盼著孩子的修為能超過自己，因此三年一度的升仙大會也是仙坊商家發財的好時機。

賣丹藥法的鋪子自不必說，就連食宿酒肆也是賓客如云，鴻興記的店小二一中午腳不沾地，好不容易等食客散得差不多了，才打掃了大堂，提著剩菜桶朝著門外走去。

剛走到裝泔水的大缸前，忽然從半人高的大缸里冒出半個腦袋。

店小二嚇得原地一蹦三尺高：

“誰、誰在這兒裝神弄鬼！”

“——今天你們店的招牌燒鵝剩得多嗎？”

驚魂未定的店小二凝神一看，才發現不是什麼妖邪鬼祟，而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孩。

小孩的臉頰瘦得有些相，黑白分明的杏眼卻大而亮，兩只手拉著缸沿出小腦袋瓜，像只鉆進米缸里的小老鼠。

窮人家的孩子多有吃不飽穿不暖的，撿剩菜吃不稀奇，只不過鉆到泔水缸里還是頭一次見。

“你這小丫頭也真不嫌泔水缸子臭。”雖說這缸子每日都有人刷，到底也是裝泔水的啊。

店小二單手將沒幾兩的小姑娘從里面提溜出來，又想起方才的話，笑道：

“招牌燒鵝有是有，但你這孩子撿剩菜怎麼還挑食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

小姑娘一本正經地跟他解釋：

“西邊榮德春的剩菜最干凈，因為他家只賣鴨子湯鹵鴨子和烤鴨，東邊瑞齋居的剩菜最容易餿，因為他家端上桌的就已經是隔夜菜啦，你們家雖然菜多味道雜，可是又好吃又新鮮，天氣不熱的時候帶回去兩天才餿呢。”

店小二聽呆了。

怎麼有人撿剩菜還能撿出這麼多門道？

他比了個拇指，真心誠意地夸：“您可真是泔水品鑒大師。”

小姑娘嘿嘿一笑，還有幾分得意，轉頭便蹲下撈桶里的剩菜去了。

挑得認真，圓圓的鼻尖都浸出了汗珠。

店小二看著小姑娘瘦骨嶙峋的背影，心頭有些不是滋味。

有的孩子可以對著滿桌盛菜肴挑三揀四一口不吃，有的孩子卻要從別人吃剩的剩菜桶里拉殘羹剩飯果腹。

世道不公，不過如此。

“……店里還有一桌客人沒吃完，總歸是要扔的剩飯剩菜，小丫頭，不然你隨我去店里，等他吃完，找個沒人的機會你悄悄裝走吧。”

小姑娘的大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墊著腳拍了拍店小二的胳膊，嚴肅道：

“你放心，茍富貴，不忘你，待日后我功業就，一定報答你剩菜之恩！”

店小二笑：“你一個窮人家的孩子，還有什麼功什麼業？”

小姑娘的表陡然高深莫測起來。

“叔叔，這里面水太深，你把握不住，還是不知道更好。”

店小二：？

店小二只當言語，一笑置之，但其實眼前這小姑娘并不是在開玩笑。

大名公儀芃。

但自從三歲那年大病醒來之后，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這個世界的公儀芃。

那究竟是誰？

四歲那年，一只秋秋的靈妖來到了公儀家。

秋秋告訴芃芃，它的真實份是五百年前幽都與修真界大戰后僥幸活命的靈雀一族。

而芃芃其實是五百年前死去的幽都之主，靈雀一族花了百年時間才找到了引魂復生之法，將復活在公儀家這個瀕死的小姑娘上，只待長大以后帶領幽都重拾舊山河，向修仙界復仇！

而芃芃傻愣愣地聽完這一長串，只說了一句：

“五百年的……不是孫悟空嗎？”

秋秋表示沒聽說過孫悟空，還問這人是否是幽都的某位大妖。

芃芃也不知道，偶爾腦子里會冒出奇怪的東西。

秋秋對這種現象研究了一番，結論是可能他們靈雀一族修為太低，所以在使用引魂復生之法時混進了什麼孤魂野鬼，但問題不大，幽都之主的元神強悍，就算混了雜質影響不了什麼。

芃芃覺得問題可能有點大。

因為總覺得似乎也不是什麼幽都之主，而應該是個穿書來的穿越者。

可穿書和穿越者又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再想下去就太深奧了。

小孩子的腦子思考不過五秒，就因為過于疲憊而消極怠工，只剩下“我肚子真的好”這一個念頭。

轉念間，店小二已經帶從后門溜進了大堂。

大堂里果然只剩下最后一個客人，這時廚子卻在后廚小二過去幫忙搬東西，他臨走的時候特意囑咐芃芃自己機靈點，他們這樣的店是不許小乞丐進來撿東西吃的，要是被抓到免不了將一頓胖揍。

芃芃頭皮一，連忙躲進柜臺下一團。

過柜臺木板的隙，芃芃恰好能看到那桌客人的背影。

那背影清瘦單薄，一藍繡有祥云暗紋，腰佩長劍，一看便是仙宗弟子。

仙宗弟子啊……

柜臺下一團的小朋友發起呆來。

想到了十日之后的升仙大會。

秋秋同說過，修道之人，基是重中之重，它怕自己修為淺薄，誤了道途，左思右想終于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讓為幽都之主的芃芃認賊為師，拜仙宗！

師夷長技以制夷，打不過就加吧！

芃芃不明覺厲，只有一個擔憂——

擔心自己考不進去。

“小二，結賬吧。”

正想著，大堂里的那位仙門弟子出聲打斷了芃芃的胡思想。

芃芃立馬聚會神，只等對方一離席，便可以沖出去將飯桌上的剩菜席卷一空，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奪門而出。

加上之前從剩菜桶里撈出來的那些，和秋秋三天都不用肚子啦！

然而還沒等芃芃沖出去，的視線忽然落在了那仙門弟子的袖上。

啪嗒，啪嗒——

芃芃看著那人的左袖，歪頭認真思考了幾秒。

順著他手臂往下滴落的那個……是嗎？

*

有人在跟蹤他，姬殊想。

這并不奇怪，宗門派出的死士已經追殺了他一路，今天早上姬殊才解決了一批，為此還了重傷。

但第二撥趕來的速度倒是比他設想得要快。

姬殊掏出一顆護心丹，不聲地計算著以自己如今的實力，在這麼短的時間應付第二撥死士有幾勝算。

他一邊算，一邊漫不經心地想：

……不如，這一次就順他們的意？

死亡對他而言，早就是一回生二回。

他已經死過九次，而這，是他重生的第十世。

每一次重生，姬殊都在思考其中的原因，他想了很久，只能將他不斷重生的原因歸咎于第一世的自己殺孽太重。

若是如此，那天道倒也沒有冤枉他。

他的第一世，死在一個大雪封山的冬天。

那一日，他殺得太清都流河，同門師兄弟的順著巍巍山門往下淌，染紅了門前三千臺階，而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斬落他昔日師兄的頭顱。

而當姬殊再睜眼，卻又回到了師兄將他撿回太清都的那一年。

每一世都是噩夢般的回。

因為不管他做什麼，只要他還是宗門長老們眼中一騎絕塵的天才，他那未來將會為太清都掌門的師兄，就會無可避免的對他產生扭曲的妒意。

再然后，他就會暗中將宗門與他好的朋友一個一個殘忍殺害，再設局反咬他一口，污蔑他修煉邪道，集全宗之力將他冰封深淵百年——

姬殊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殺了他。

但重生并沒有停止。

殺到第九世，姬殊已經沒了恨意，只剩下無盡的疲憊。

所以，當他發現自己再度重生時，他便下定決心要離開師門。

如果他的存在就是師兄作惡的源頭，那麼或許只要他消失，這場殺戮的循環便能走到盡頭。

……只要他消失。

跟蹤他的人就藏在離他三十丈外的冷杉樹下，對方的靈息頗為古怪，他探查不出實力如何。

但連他都查不出，想來應該是個不亞于他的高手。

青年垂眸看著手里那顆護心丹，眉眼淡然，無甚表，最終還是碎了它，同時散去了護著自己心脈的靈力。

林深僻靜，山風懷。

姬殊垂眸環顧四周，對自己選的埋骨之地頗為滿意，于是放心地任由自己咳出一口鮮，重重倒地。

他已經活了九世。

接下來，只需要一劍，隨便是誰，就算是個孩子，也能瞬間奪走他的命……

嗯？

怎麼還真是個孩子？

原本還躲躲藏藏的小姑娘，在看到他倒地的第一時間便從樹后跑了出來。

邁著小短，焦急地跑到他面前蹲下，第一句話就是——

“姐姐，你死了嗎？”

“……”

貨真價實是個男人的姬殊，一時間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否認。

青年骨量單薄，清瘦有余，生了一雙眼尾略勾的桃花眼，笑起來猶帶雌雄莫辯的秀，也正因如此，姬殊平日并不笑，桃花眼冷淡的斂著，沒人敢在他面前開“師兄比孩兒還漂亮”的玩笑。

芃芃毫沒發現這個姐姐其實是個哥哥。

此時的有些苦惱。

因為在的計劃中，這個修士姐姐應該很容易就能察覺到跟在后面的，會住問跟著自己做什麼。

然后芃芃就可以告訴，看見流了，但是沒關系，不管是幫忙買丹藥還是給指路去醫館，都能勝任，盡請吩咐就好。

這樣一來二去，作為回報，漂亮姐姐就會對說：

——啊芃芃，你真是個善良的小姑娘，作為回報，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

而芃芃就會用虔誠的目著，對說：

——啊姐姐，我有一個朋友病膏肓，他臨死唯一的愿就是想看見我為仙門弟子，姐姐可以幫我朋友了結這個心愿嗎？

……多麼完的計劃呀！

但芃芃跟了一路，卻發現這姐姐越走越偏，最后居然還倒地不起了。

看著躺在一地泊中的人，芃芃有點害怕。

抱著的胳膊搖。

“姐姐你別死，我人小，沒力氣埋你的。”

“姐姐，話本里說你們仙門有傳訊法，你努力一下，給你認識的人打個電話吧。”

“對不起我胡說的，我也不知道打電話是什麼意思。”

“完了，姐姐你怎麼渾都是傷，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呀？”

小姑娘的聲音從強做鎮定變得慌，稚音漸漸染上了哭腔。

躺在地上的姬殊心中浮上一復雜心緒。

沒什麼好哭的。

他滿殺孽，也到了該贖罪的時候。

芃芃眼看他吊著的最后一口氣就要散了，了眼淚從懷里掏出油紙包：

“……姐姐對不起，要是知道你傷得這麼重，我一定早點拉住你去看醫生，你如果真的要死了，還是吃點東西做個飽死鬼吧，肚子太難了，這些都是你剛才在酒樓里點的菜，我看你都沒怎麼就打包了，就是……就是和我從泔水桶里撈的剩菜混在了一起，你不要嫌棄……”

芃芃淚眼滂沱地打開了油紙包，正準備抓一塊燒鵝塞到對方里，抬頭卻見地上氣若游的青年睜開了眼。

“姐姐你沒死啊！”芃芃驚喜大喊。

……本來是快死了。

但聽到泔水，姬殊決定還是再睜一下眼睛。

“吃的就不必了。”

姬殊將自己的芥子袋取了下來，放在了芃芃懷里。

“這里面有一些靈石，還有些丹藥法，我已經回天乏，今日你我有緣，這些就留給你吧，有了這些，對你日后修行也會有些幫助……”

芃芃聽著漂亮姐姐的話，心中難過，垂眸看了眼懷里的芥子袋。

錢！

好多錢！

然后下一秒——

“姐姐，我覺得你還能再搶救一下！”

姬殊：？

芃芃二話不說，立馬背過將比高出一半的青年半扛在肩上，使出了吃的勁將他往家宅的方向拖。

明白了。

要回去就要告訴秋秋，拿的不是忍辱負重魔頭話本，拿的明明是贅婿話本！

有錢的漂亮小姐落難于窮鄉僻野，被貧窮□□機緣救下，之后便是貧窮□□贅方家中，一夜之間野變凰，人財兩得，從此飛黃騰達，贅婿逆襲，至斗一百年……

故事里都是這麼寫的！

姬殊萬萬沒料到，自己將芥子袋留給之后，不僅沒有放棄，反而更來勁了。

并且這孩子知道自己五歲的小肩膀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將他扛走的，便從他的芥子袋中拿了一顆靈石，不知從哪兒雇來了一個拉飼料的驢車，收了錢的車夫二話不說，作麻利地將姬殊抬上木板車。

被驢車一路顛得傷勢愈發嚴重的姬殊嘆了口氣。

算了。

要救便救吧，等他恢復些力氣，再換個地方死就是。

只不過，當搖搖晃晃的驢車將他們拉到目的地時，姬殊微微掀開眼簾，看向門口那金閃閃的牌匾，眸微凝。

公儀府。

凌虛界四大修仙世家之一。

以凌虛界第一富而聞名的公儀家……竟還會有孩子需要去外面撿剩菜果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