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 他心中其實約已有答案。然而, 花城的反應，卻和他預想的大不一樣。

默然片刻，花城忽然道：“抱歉。”

謝憐不解：“什麼？”

他原本覺得，如果“千燈觀”不是什麼烏龍，那麼最有可能和它有關系的, 也只有花城一人了。但無論他的猜測對不對, 花城都沒有說抱歉的理由。花城不答, 只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往前走，謝憐依他而行。二人走了一陣, 一轉角, 驀地視線豁然開朗，一座靈流轉的宮觀, 靜靜呈現於謝憐眼前。

一瞬間, 他的呼吸都凝滯了。

四面八方都是烏黑與赤紅錯的鬼域風，而在這包圍之中, 那宮觀奐，千燈璨璨, 宛如仙境。

這樣一座以明和輝煌為基的宮觀，卻是坐落在一個龍蛇混雜、群魔舞的鬼市裡, 如此格格不, 卻又如此令人震撼。眼的一剎那，就會在腦海中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好半晌，謝憐才道：“……這是……”

二人站在這宮觀之前, 均是仰。花城也微微揚首，道：“前幾日中秋節至，想著哥哥在上天庭大概也要參加他們每年那個無聊的遊戲，就弄了這個地方，給哥哥赴宴之時找點樂子，解解悶。”

“……”

他“解悶”的方式，未免令人瞠目。為了給謝憐“找點樂子”，就弄了個觀出來，還升了三千盞祈福長明燈！

花城微微低頭，整了整袖口，又道：“原不想教你知道的，因為是我擅自布置的，把哥哥的觀建在我這一堆七八糟的地方裡，哥哥莫要見怪才好。”

謝憐立即搖頭。花城居然還覺得給他添了麻煩，所以不想讓他知道，他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到這一步，再道多謝可就太無力了，於是，謝憐定了心神，深吸一口氣，專心欣賞起這座“千燈觀”，須臾，側首道：“這座宮觀奇麗恢弘，巧奪天工，非數日之工可，三郎不會是近日才建的吧？”

花城笑道：“自然不是。哥哥看的不錯，這地方是很早就建了的，苦於沒法派上用場，所以一直藏著，我也從沒放別人進來過。可要多謝哥哥讓它終於找到了用途，這才得見天日了。”

聞言，謝憐竟是略略松了一口氣。

既然是早就建了，但一直沒派上用場，想來最初應該是要做別的用的，眼下是順手拿來用的。不然若花城真是特地給他建了一座宮觀，他就要更加不安了。當然，依花城的子，也很有可能純粹只是為了建著好玩兒的。雖然謝憐十分好奇原本花城建這樣一座與鬼市有天壤之別的建築是打算做什麼用的，但仍按捺住了詢問的沖。問得太多，不是什麼好習慣，誰知道什麼時候便問到不該問的了呢？

花城道：“進去看看？”

謝憐欣然道：“當然。”

二人並肩，緩緩行宮中，在玉石鋪地上漫步。四下參觀，這觀開闊明朗，卻沒有神像，也沒有信徒用以跪拜的團。花城道：“匆匆落，草率不周之頗多，哥哥海涵。”

謝憐莞爾：“並不。我覺得很好，非常好。沒有神像和團正好，一直都不要有是最好。不過，為何連牌匾都沒有？”

此問絕非責問，只是觀有幾玉石花卉鋪地上都心雕了“千燈觀”字樣的暗紋，擔著門面的匾額卻沒有掛上，自然不會是因為倉促，所以他才好奇詢問。花城笑道：“沒法子。我這裡可沒什麼會寫字的人，你看方才那群，能識字就不錯了。哥哥可有什麼喜歡的書法大家？我去給你請來寫這牌子，或者，我以為最好的法子，哥哥自己來寫一幅，掛在這千燈觀上。那是再妙不過。”

說著，他一指大殿供臺。那玉案極長極寬，其上井井有條地布置著些供和一只香鼎，還設有筆墨紙硯，書香清逸。二人走上前去，謝憐道：“那不如，就請三郎來幫我寫吧。”

聞言，花城眼睛微微睜大，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說，道：“我？”

謝憐道：“嗯。”

花城指指自己，道：“真要我寫？”

謝憐有所覺察，問道：“三郎可有何為難之？”

花城挑起一邊眉，道：“為難之倒是沒有，只不過……”

見謝憐一直等他回答，他負起了手，似乎有點無奈地道：“好吧。只不過，我寫的不好。”

這倒是奇了。謝憐當真沒法想象，花城會有什麼事做的不好，微笑道：“哦？是嗎，寫一個來看看？”

花城又問了一遍：“真要我寫？”

謝憐取了幾張白紙，整整齊齊鋪在玉案上，悉心親手平，又挑了一支合眼的紫毫，送到他手裡，道：“來。”

見他什麼都準備好了，花城道：“行吧。但是，不許笑。”

謝憐點頭：“那是自然。”

於是，花城便接了筆，一本正經地寫了起來。謝憐在一旁瞧著，越是看，臉越是變幻莫測。

他是真的很想忍住，但還是沒能做到。花城一邊在紙上狂塗瞎寫，一邊語氣帶點兒警告、帶點兒玩笑地道：“哥哥。”

謝憐立即正，道：“我的錯。”

他也不想的，但是他有什麼辦法。花城的字，實在是太好笑了！！

即便是謝憐見過的最癲的狂草，也沒他半分狂野，這狂野中還夾雜著一撲面而來的歪風邪氣，恐怕要刮得書法大家們白眼直翻昏死過去。謝憐辛辛苦苦認了好半天才勉強辨出了“滄海”“水”“巫山”“雲”幾個鬼畫符，猜測他應當是寫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想到花城為鬼界一霸，如此神懼鬼怕，終於在某一件事上出了這種表，而且還是寫字這種事，他更是忍笑忍得腹筋搐，雙手拿起花城一揮而就完的作品，強裝鎮定，道：“嗯。很有個，自一家。有‘風’。”

花城擱了筆，架勢還有模有樣的，睨著眼笑道：“發瘋的瘋麼。”

謝憐假裝沒聽見，一本正經地品評道：“其實，寫好不難，寫出自己的‘風’，才是難。若只是好看，卻好看得千篇一律，那也是落了下乘。三郎路子很好，有大家之風，氣吞山河……”後面還有八個字：山河破碎，兵荒馬。沒有辦法，編誇獎人的話也是很辛苦的。花城一邊聽著，一邊眉挑得更高了，懷疑道：“真的嗎？”

謝憐道：“我何曾騙過三郎？”

花城慢條斯理地給一旁的小金鼎裡添了幾道新香，清煙暗香中，他狀似漫不經心地道：“我是很想寫好的。就是無人教導，不知這其中有什麼訣竅。”

他這話可問對人了。謝憐沉道：“倒也沒什麼訣竅，不過是……”想了想，終是覺得說不能言盡，湊近前去，自己提了筆，在紙上花城寫下的詩句旁落筆兩行，一氣呵，端詳片刻，笑著歎道：“慚愧。我這許多年都沒什麼寫字的機會，大不如前了。”

花城凝視著那四行有著天壤之別、風格迥異的字，尤其是謝憐接上的那後兩句——“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將詩句連起來反複看了幾遍，目流連忘返。半晌，他抬頭道：“求指教？”

謝憐道：“指教不敢。”於是，便對花城講起了門要領，毫無保留，將自己年時修習書法的心得傾囊相授。

浮香嫋嫋，明燈煌煌，謝憐講得認真，花城聽得專注。大殿之中，慢語輕言，畫面和語音都甚為低。過了一陣，謝憐道：“你再來試試？”

花城“哦”了一聲，接了筆，又似乎頗為認真地寫了幾個字。謝憐在他邊看著，抱起雙手，歪了歪頭，道：“有點意思。不過……”

不過，他總覺得花城下筆就哪裡不對。蹙眉觀察片刻，他忽然發現到底是哪裡不對了——花城本就沒握對筆。

連握筆姿勢都是七八糟的，當然不對了！

謝憐哭笑不得，站得更近了些，不假思索手去糾正，道：“你握的方式錯了，要這樣……”

這一手，他才忽覺可能略有不妥。二人並非長師和徒，這般手把手地教導，未免過於親。但既已出手，斷沒有貿然收回的道理，那樣反而刻意。因此，猶豫片刻，他還是沒有撤回。再想想，上次鬼賭坊，花城不也是這般手把手教他搖骰子的嗎？雖然謝憐覺得那次什麼都沒學到，事後還約有種上當騙的覺，但這一回，他卻是真心想教花城一點東西的。於是，謝憐溫暖的手心安心住了花城冰冷的手背，輕輕握住，帶他的筆勢遊走起來，小聲道：“這樣……”

覺到手下花城握筆走勢狂，他便微微用力控制，糾正回來。不消片刻，他又覺手下走勢更加狂，不控制，他便只好握得更。兩個人合力寫出的字彎彎扭扭，不堪目，謝憐越寫越覺得不對，忍不住道：“這……”

花城仿佛使壞功，發出低低的笑聲。紙上墨橫行，謝憐無奈道：“三郎……不要這樣。好好學，好好寫。”

花城道：“哦。”

一看就是假裝認真。謝憐搖了搖頭，啼笑皆非。

花城的手雖冷，他握在手裡，卻莫名像是握著一塊烙鐵，不敢再用力了。這時，謝憐眼角忽然掃到供臺的邊緣，凝住了。

他側目去，只見玉案的角落，孤零零地放著一朵小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