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因為好多地方都新補了瀝青，而導致路有些顛簸。

車上的乘客就仿佛是在大海里沖浪一般，隨著車不斷的此起彼伏，使得一眾老頭老太太，大姑娘小伙子都不由的抓住了座椅把手。

有個剛回過門的新媳婦，穿著大紅襖，和梳著中分頭的新對象一不小心，兩個腦門磕在了一起，發出哎喲一聲滴滴的聲，直惹得所有人，都轟的一聲笑開了。

司機一邊笑呵呵的點上一支煙，瞇著眼睛在一旁的各種按鈕上一邊瞎鼓搗，一邊裂著半拉，微瞇著眼睛壞笑道：“我看你們都閑得慌，好，這就給你們來點葷的！”

一邊說著，上方的大豬頭電視屏幕上，已經出現了轉圈跳舞的紅姑娘，音樂前奏開始叮叮咚咚的響起。接著，一個下上留著一撮小胡子的頭男，從一眾搔首弄姿的姑娘堆里轉出來，就開始搖頭晃腦，如牛一般的吼上了。

“太出來我爬山坡，爬到山坡我想唱歌，歌聲飄給我妹妹聽啊，聽到我歌聲笑呵呵……”

這下，車廂里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著腦袋，裂笑著開始聽曲瞅姑娘，再也不瞅那對窘迫的滿臉通紅的新人了。

這，就是大西北的莊戶人，他們沒有那麼多的奢求，無論平時的生活多苦多難，但只要生活給他們一的饋贈，他們就已然心滿意足，樂不思蜀了。

龍飛靜靜的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心翻涌，接下來的生活，讓他心如麻，使得他本無暇顧及車廂里的形。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回過頭來了一眼父親，發現不知何時，父親已經斜靠在自己上，沉沉的睡去了。

看來這接連的舟車勞頓，再加上心里沉甸甸的力，已經讓這個辛苦了大半輩子的莊稼漢，疲憊到了極致。

窗外，祁連山脈如一抹丹青，靜靜的鑲嵌在公路南端的廢棄明長城背后，既親近又遼遠。

公路兩旁，不時的出現一抹黃綠的山脈，郁郁蔥蔥的群山峻嶺間，殘差不齊的點綴著淡青的饅頭狀丘陵，乍一看，就仿佛是一幅妙趣橫生的水墨畫。

時令已是深秋，道路兩旁的麥田已經被收割干凈。在阡陌錯的田埂上，不時傳來幾聲秦腔的長嘯。接著，便是看到一個個潔白的綿羊，自各星星點點的冒了出來，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個須發皆白，滿臉壑，帶著遮帽子的老漢，手持丈余長的鞭子，悠閑的走著，使得這幅如同水墨丹青般的田園風景，平添了一淡淡的靈韻。

他回過頭來，著一臉疲憊，兩鬢斑白，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父親，不由的心翻涌，思緒也是漸漸的飄回了他小時候靠在父親肩頭，去山上求醫問藥的形……

龍飛是他上學后，父親找人給起的學名，山里的孩子生下來后，首先要起一個名。

村里讀過私塾的老舅爺在龍飛滿月去看月子時，仔細的端詳了他寬闊的額頭，和拔的鼻梁后，滿是褶子的老臉剎那舒展，大笑三聲，不由文采大發，大包大攬的給他起了個響亮的名字：海。

老舅爺說，這娃長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這種樣貌，乃大富大貴，三兩骨頭值千金的福像。以后很可能是帶領這個因為天不下雨，而連年干旱，導致家家戶戶肚子的村子，發家致富的福星。

海了，水自然就不缺了。

但也不知道是老舅爺相看的不準，還是老天本就不允許這麼牛的名字，在這個疾苦甲天下，窮了好幾輩子的小山村里出現，在龍飛五歲的時候，便發了很嚴重的哮病。

起初只是輕微的咳嗽加息，而后漸漸的轉為了高調的鳴，老村醫李有真隔著院墻，都能聽到龍飛鼻翼扇的高調息聲。

龍飛家一家四口，上有七十三歲，滿頭銀發的老祖母，下有他這個五歲的重孫，日子過的本就不寬裕，在加上他這麼一病，使得這個貧困的家庭，頓時風雨飄搖起來。

雖然父親龍耀祖賣掉了耕地用的兩頭大驢，四求醫問藥，但龍飛的病還是一天比一天加重，眼看就要心力衰竭，呼吸閉塞，直接一命嗚呼了。

這讓從小爹死娘嫁人的龍耀祖，頓時就沒了主意。

無奈之下，這才在村醫李有真的建議下，天天擺熏蒸醋，希這土辦法，可以延續龍飛的命。

但顯然，這同樣是徒勞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龍耀祖就帶著龍飛，來到了云嶺山上的道觀，找張道人。

當時的村子里，如果是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大家都去山上找張道人解，指點迷津，據說百試百靈。

張道人在收了布施，聽了龍耀祖的請求之后，仔細的端詳了龍飛一番。半晌，從屜里拿出一些中草藥，又從供桌上拿起一個泛黃的玉米面饅頭遞給龍耀祖。

“我這里有一通用方子，里面有炙麻黃、杏仁、生地、山萸、五味子、干姜、旋覆花、生甘草，你回去后，每日給娃娃熬上三頓，記住，每味都放許，量太大了娃娃不住。”

龍耀祖聞言，急忙一臉賠笑的連連點頭。

但他向手里的饅頭時，卻是一臉的茫然，不知道這張道給他塞一個貢品饅頭，到底是什麼意思。

張道一手捻須，輕咳兩聲：“給娃娃改個名字吧，這一切，都是海這名字給嗆的。”

“山里的娃娃，就要有個符合山里娃的名字，旱鴨子水，不出事才怪哩！”

“那依照天師，這娃起個啥名字好。”

龍耀祖仿佛是看到了希，急忙拉著張道人的袖口問道。

“這個還是要給他自己選擇。”

張道人一臉神的說道。

“你帶著這個饅頭，往東走，見到牲畜就讓娃娃把饅頭扔出去，如果啥東西吃了，就給他起個啥名吧！”

龍耀祖聞言，千恩萬謝的向張道人磕了三個響頭，這才抱著龍飛出了祖師殿，向東而去。

龍耀祖明白，張道人說的讓娃娃自己選擇，就是鄉下人所說的闖信，讓老天爺給機緣，撞到什麼就是什麼。

如果什麼都撞不到，也就只能認命了。

當時的鄉村還很是封閉而迷信，都相信自己的命運，是由老天爺統一掌管的，只要天無絕人之路，便可以逢兇化吉。

一路上，先是到了一群羊，龍耀祖趕忙示意龍飛將饅頭扔出去。但是，龍飛卻是直往父親懷里躲，本就不敢扔。

無奈之下，父子兩人繼續走，途中又到一頭老黃牛。這次，龍飛倒是很配合，直接將饅頭扔了出去。

但是，老黃牛在默默的注視了一番面黃瘦的龍飛，和已經好幾宿沒合眼，眼眶中滿是的龍耀祖之后，卻并沒有去吃那只饅頭，而是默默的走開了。

龍耀祖頓時有些沮喪，不由的仰天長嘆一聲：“娃娃啊，你咋就是這麼個命啊！”

天，漸漸的黑了，遠的村莊里，已經星星點點的亮起了煤油燈，不時的有幾聲犬吠，遙遙的傳來，使得靜謐的夜，愈發的濃稠而又蒼茫，就仿佛此刻父親絕的心。

龍飛一個勁兒眨著兩只水汪汪的眼睛，對自己即將面對的事渾然不覺，就這樣亦步亦趨的進了村，一路上，不斷到左鄰右舍，都關切的問著況，但龍耀祖只是木訥的點點頭，并沒有開口。

漸漸的，村子里面也傳出了海娃即將沒了的消息。

當父子倆走到自家那扇破舊的籬笆門時，已經大汗淋漓，龍耀祖茫然的著破敗的泥小院，沒有進去，而是抱呼哧帶著龍飛，蹲在墻角，一個七尺高的漢子，居然嗚嗚泱泱的哭了起來。

農村人養娃娃不容易，養個男娃娃更不容易，那可是未來的一家之主，頂門立柱的啊！

如果誰家的人不生養，或者是養的都是娃，村里人都會脊梁骨，說這家祖上沒積德，是個絕戶。

于是，盡管村子里因為靠天吃飯，連年鬧旱災，一家家的吃了上頓沒下頓。但是，鄉村婆姨們生娃的速度，那可是一個比一個快。

有些人家一連生了三個娃，沒有生下男娃，即便是已經窮的揭不開鍋了，還是要咬著牙生，直到生出兒子才罷休。

因此，村里的小孩，大都小名“招弟”，意思就是召喚弟弟。

龍飛是頭胎，本來這是天大的好事，但他這突如其來的哮病，卻是讓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直接雪上加霜，家里的糧食都為他看病買完了不說，還欠下了一屁外債。

此刻的龍耀祖，已經徹底崩潰了。

“汪…汪汪……”

突然，就見一個花白相間的小狗，搖著尾從院里面沖了出來，它一邊著，一邊四尋找著剛剛嗅查到的敵。

不過，當它見蜷在墻角的龍耀祖，和眨著眼睛，撇著小開始啃饅頭的龍飛后，卻是急忙住了聲，親昵的跑了過來，開始輕輕的著龍飛的小腦袋，就仿佛是在安他一般。

“給！”

龍飛著悉的小狗，忽然“咯咯”的笑出了聲，然后在龍耀祖驚訝的目中，抬起瘦弱的小手，將那個已經啃了半拉的饅頭，向小狗遞了過去。

小狗先是愣了一下，也許它怎麼也沒有想到，平日里只有主人家吃剩的野菜漿水的伙食，突然就這麼改善了。

但著龍飛親昵的微笑，它還是“嗯嗯~”的了兩聲，再次了龍飛，這才張口叼住了饅頭，狼吞虎咽的將大半拉饅頭，直接吞下了肚。

“我的娃有救了！”

“娃他媽快來看，我們的娃有救了！”

龍耀祖兩只布滿的眼中，陡然間亮了起來，突其來的喜悅，此刻充斥著他的大腦，使得他猛地站起來，向著院大吼了起來。

直到孩子母親聞詢趕來，他還站在那里，角微微抖著，喃喃的說著：“我的娃有救了，我的娃有救了……”

從此，龍飛便是有了一個新的名字：狗娃。

說來也怪，在撞信功，有了新名字，并且按照張道人的囑咐，喝了湯藥之后，龍飛的哮病，也是一天天的好了起來，瘦弱的小，也一天比一天壯了，原本吃漿水面條只能吃半碗的他，有時候居然可以一口氣吃上一碗半了。

而小狗四眼，也了他最為親的朋友……

那時候父親在他的心里，是山，是海，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本事的男人。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在心中就暗暗的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也像父親一樣，撐起這個家，讓全家人都過上好日子。

他從小學開始，就從來都不敢懈怠，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學習和畫畫。

村里的鄉親們都夸龍耀祖，說他生了個好兒子，以后說不定真如老舅爺說的，可以帶領這個貧窮落后的小山村，貧致富，走上康莊大道。

龍飛也是不負眾，從小學開始，就在各大學生刊上發表書法和繪畫作品，還曾經被鎮上的醫站請去寫過牌匾，可謂是風無限。

十里八鄉將要出嫁的新媳婦們，也都會找上他，讓他給繡活上畫底圖，只要是龍飛畫的，秀出來一定是栩栩如生，惟妙惟俏，是十里八鄉公認的好嫁妝。

每當看到鄉親們贊許的目，龍飛都會心花怒放，也更加的堅定了他刻苦求學，用心畫畫，以后振興家鄉的決心。

但即便是這樣，父親龍耀祖對他要求還是相當苛刻，只要他稍稍的犯一點錯誤，都會被摁在那把祖傳的太師椅上，狠狠的上一頓鞋底子。

而每到這個時候，白發蒼蒼的祖母一定會站出來護著他，讓他瘦小的，一些罪。

就這樣，龍飛在祖母的呵護，和父親的鞭笞下，漸漸的長大，直至不負眾，考到了洪浪縣赫赫有名的洪浪一中……

“唉，往事如煙啊，我現在這個樣子回去，還不知鄉親們怎麼看我呢……”

想到這里，龍飛不由的嘆了口氣，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逶迤大山，不由的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