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第2章 第2章

遲疑了下,“娘子,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嗎?”

鄭修媛說不,“你哪里都做得好,好得不能再好。正因為你好,我不忍心讓你在宮中蹉跎一生,趁我如今說得上話,放你出去,將來你自會激我的。”說到興起,急切道,“這樣吧,我即刻命人去你府上傳話,明日一早宮門開啟,你就出宮回家去吧。”

出宮回家,這是肅做夢都不敢想的。原本像這樣的宮人,除了老死宮中別無出路,天知道多向往上京的繁華,僅僅一墻之隔,譬如中秋上元那樣的佳節,靜坐能聽見瓦市上喧鬧的人聲,那是怎樣一種人間煙火!

鄭修媛的話,忽而點燃了的希,本朝立國數百年,只有過兩次遣散宮人的先例,不是天災祈福,就是節省浮費,如果真能在這樣年紀出宮,實在不是一樁壞事。

但鄭修媛這人喜怒無常,現在的決定,到了明日未必算數。也或者是為了試探,想看一看今日家和搭話后,會不會讓生出非分之想吧,畢竟鄭修媛爭寵善妒是出了名的,自己必須好好審度,才能讓一切設想順利實現。

于是肅跪了下來,俯首道:“娘子雖是為我好,可我是中登載在冊的宮人,無緣無故出宮,恐怕難以立世為人。我日后一定更加盡心服侍娘子,還請娘子收回命,讓我繼續留在中,聽娘子差遣。”

誰知鄭修媛哼笑了聲,眼流轉,譏誚著:“張人不肯出宮,難道是這中有什麼令你留的麼?我也曾做過別人養,有人照應還不免委屈呢,何況你!難道你做宮人上癮麼?還是有鴻鵠之志,料準將來能夠出人頭地?”

說不,“我只愿服侍娘子,看著娘子高升。”

鄭修媛對的話不以為然,擺擺手,天青的繚綾水般漾了漾,“你沒說真話。”

沉默片刻,順勢道:“宮人名聲最要,我若出宮,只怕滿上京都會以為我是被攆出去的……”

“怎麼會!”鄭修媛立刻打斷,很驚喜于捉住了話里的手攙了一把道,“我會命人告知你家里人,張人素有功勞,我憐你年離家,特放恩典,準你回家團聚。況且……你父親不是剛升祔了太廟嗎,這時候出去正好,絕不會有人嚼舌的。”

抬起眼來滿心期,到底費了那麼多口舌,興致也被高高吊起了,自己越是不不愿,就越是執意要出宮。

再添一把柴,肅迂回著,“那麼,明日我先去通稟押班和都知……”

鄭修媛說不必,小殿直畢竟不是一般宮人,都知必定會驚皇后。皇后是賢后,萬一得知家對張肅有些些意思,那這件事可就辦不了。

還是先斬后奏的好,笑了笑,“這點主我還作得。你且出去,后面的事我來辦,自然讓你名正言順。”

還是不舍的樣子,到了最后無可奈何,裹著一點淚,低頭道是,“一切聽憑娘子做主。”

這下鄭修媛稱意了,仔細看看,心想這樣明艷的郎,即便只是穿著小殿直的紫義襕窄衫,梨花帶雨時都有撼氣魄的力量,要是換上后宮娘子的錦,金釵滿頭,那又是怎樣令男人罷不能的態呢!

好在自己當機立斷,不給家提拔的機會。男之間的愫就在一來一往間產生,只要斷了聯系,家這樣遍游花叢的人,一轉眼也就忘了。

一切說定,沒有后顧之憂,鄭修媛閑適地抬了抬下,“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道是,卻行退到閣外。放眼看,正值傍晚時分,風里略帶了一點暖意,夕寧靜浩大,無邊的橙黃鋪滿了整個宮苑——今天的落日,好像與平常不大一樣。

回到值宿廬舍,中的日子沒有什麼波瀾,因此要出宮的消息,很快震驚了同住的宮人們。

大家暗里為抱屈,也明白為什麼鄭修媛一心要打發,左不過就是因為今日家和說了兩句話。

人道:“去求求圣人或者貴妃吧,你又沒犯什麼錯,憑什麼任鄭娘子發落。”

還是無爭的樣子,淡淡笑道:“圣人和貴妃總不能為了一個小小的宮人,得罪鄭娘子。我是鄭娘子的,既然讓我出去,那我只好出去。”

宮人微不足道,大家都。心尖的那點愁緒,還是因為大多宮人出去之后境遇并不好,小時離家,經過這麼多年,是人非,就算至親父母,也可能因這樣那樣的為難無法庇佑你。一個孩子失去依傍,每走一步都是孤注一擲,何人知道肅沒了父母,家中繼母也有自己親生的兒這樣不尷不尬的境,將來前途跌宕,總是免不了的。

“鄭娘子這麼著急,明日就要你離宮嗎?”何人拉著的手道,“要是能晚一些,讓家知道……”

失笑,“家哪里會管宮人的瑣事。”邊說邊搖頭,“算了,就這樣吧。”

好像從來沒有想過和家扯上關系,即便家主說話,也不覺得自己在家面前有什麼特別。

到了第二日,小宮人照常來侍奉梳妝,可是進門卻見屋子里空空的,那些平時所用的件都收起來了,值舍中仿佛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般。

“張人呢?”小宮人愣了下,轉頭問經過的人。

經過的宮人淡漠地應了聲,“承恩典,出宮去了。”

那廂深直的夾道里,挎著包袱的人慢慢向前走,半道上幾個小殿直從臨華門上出來,彼此沉默著,一直將送到拱宸門上。

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握一握手,道一聲“珍重”。

頷首,輕聲道:“山水總有相逢的時候,他日你們有了遠大前程,別忘了宮外的我。”

這話更顯出離愁別緒來,其實若是再等一等,那個有遠大前程的,應當是

大家含淚送別,肅腳下徘徊著,邁出了宮門。

前一刻還悲悲戚戚,下一刻眼里的愁云卻如冰霜消融,一瞬跳躍出盛大熱烈的歡喜來。

終于出來了!

天清地廣迎面向撲來,有種垂死復生,溺水之人重新浮上水面的狂喜。深深吸了口氣,十年中的生活簡直像夢一樣,既然能離開,就不要管前程如何,大步地投進去吧!

腳下輕快,穿過甬道就是北瓦子街,約聽見熱鬧的人聲,無所顧忌地吆喝笑談著。走得很急,迫切地想還,走進塵世里去。心下也盤算,既然爹爹升祔太廟了,張家應當還在,那樣一個大家族,總不至于讓落得無家可歸的地步。

果然,遠遠就見街道邊停著一輛七香車,車前站著兩個年輕的男。他們踮足朝這里張著,猶豫地向前走了兩步,等看清來人,小心翼翼詢問:“人可是張肅,張娘子?”

說是,仔細打量他們,姑娘穿著玉半臂、金花紅,公子一圓領襕袍,束著銀帶。兩個人眉眼很像,一樣地秀致出挑,見應了,臉上浮起大大的笑容來,姑娘高喊一聲阿姐,“我和三郎接你回家來了!”然后孩子氣地撲上來,一下子掛住了的脖子。

撞得一趔趄,待站穩了才恍然,“你是至?”又去看那小公子,“頡之,三郎?”

小公子紅了臉,拱起手向長揖,“阿姐。”

太久沒見了,久得幾乎讓忘記了他們的長相。張頡之和張至同父異母的弟妹,肅母親閔夫人當年生難產,剛出月子就過世了,兩年后父親迎娶繼室潘夫人,一胎生下雙生,就是眼前這兩個孩子。肅是八歲中的,那年至和頡之剛滿五歲,五歲的孩子還沒長開,整天就知道追著阿姐跑。十年時間,其實足以令彼此變得陌生,卻沒想到今天來接的,居然是他們兩個。

喜出外,手足相見只顧敘舊,還是仆婦上前勸導,笑著說:“府中上下都在等著呢,莫如先迎二娘子回府,等到了家,再細說不遲啊。”

頡之說對,忙馬揚鞭在前引路,候在車旁的使搬下腳凳,攙扶兩位娘子上車,待坐定后才赧然了聲小娘子,“您還記得奴婢麼?”

偏頭看,張家是顯貴之家,公子娘子們自落地就分派了專人伺候。宮前有兩個使,一個晴藍,一個雀藍,雖然多年未見,但眉眼依稀還有小時候的影子,笑了笑,“你是雀藍。”

雀藍紅了眼眶,“小娘子沒忘了奴婢,奴婢正是雀藍。”

說:“阿姐宮后,原來院子里的使都派到別了,雀藍給了我,現在阿姐回來,正好還給阿姐。至于晴藍……前幾年得了瘧疾,讓兄嫂接出去調養,后來聽說遇見個假郎中,給耽誤死了……”言罷頓下來,嘆了口氣道,“十年間發生了好些事呢,祖父也不在了……不過祖母子倒很康健,聽說阿姐回家,高興壞了。”

不免悵惘,十年啊,多事悄然發生改變,生生死死,哪里由人。所幸活著的人都很好,又問了幾位伯父叔父的現狀,至說大伯張矩如今任節度觀察留后,三叔張秩任幽州安使。因為父親有功朝廷,他們的仕途也都通達,闔家除了些蒜皮的小事,日子還算過得平穩。

說話間到了舊曹門街,張宅是街巷中最大的一座宅邸,幾乎一巷口就能看見悉的門廊。

在宮中供職的兒銜恩回來了,務必要營造出大聲勢,因此張燈結彩,好幾個仆婦小廝在門前聽信等候。

好不容易見派出去的馬車返回了,一行人忙上前行禮迎接,一面興興隆隆向門通傳:“快回太夫人一聲,二娘子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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