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矩別過了同僚，引著馬車返回舊曹門街，到家的時候眾人還在等候，潘夫人和凌氏走到馬車前接應，原要問一聲究竟怎麼樣的，但見后面輿尚抱著孩子出來，眾人便知道，事暫且是下來了。

大家沉默著返回歲華園，先春伺候太夫人解下了斗篷。看看更，已經子正了，太夫人道：“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大家熬到這會兒也累了，先回去歇著……”

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見尚把孩子到母手里，提著子在太夫人面前跪了下來，失聲慟哭：“祖母……祖母……”

滿心的委屈，全傾注了這訴不盡的嗚咽里。

大家鼻子都跟著發酸，遙想當年，也是個活潑靈的孩兒啊，雨天和肅一起坐在檐下，什麼“小雨纖纖風細細，萬家楊柳青煙里”。肅那時候很佩服，才十來歲景就讀了那麼多書，識了那麼多字。結果摧毀一個才，只需要一段失敗的婚姻。

太夫人垂手攙，聲說：“你是張家的兒，要有骨氣，天塌下來還有我和你爹爹頂著，你只管昂首過日子，知道麼？”

尚哭得打噎，著太夫人的手說：“祖母，我太沒用了，自己院子里的事都置不好，讓長輩們深更半夜來替我主持公道……我哪里還有臉活著！”

可太夫人說不，“沒臉活著的應該是你丈夫，不是你，要是沒有他寵妾滅妻，哪里來今日的種種！你聽我說，好好將養自己的子，你還有安哥兒要心呢，管那個陳盎做什麼！既然回來了，就像以前在閨閣里一樣，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走前已經命人收拾了你的院子，你且帶著安哥兒歇下，小孩子大半夜不睡覺，只怕撐不住……”說著看向母懷里的孩子，結果見安哥兒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眾人。太夫人一下便笑了，“好小子，我還愁他要鬧呢，他倒好，比咱們神，不愧是年輕后生。”

大家被太夫人這麼一說也都笑起來，屋子里凝重的氣氛頓時散了一半。

幾個使上前，將尚扶了起來，回自己的兒子，似乎也看開了些。太夫人仍是勸：“回去歇著吧，明日再來，好好計較計較你的前程。”

尚道是，向太夫人及長輩們行了禮，方帶著孩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一時眾人都散了，至和肅從歲華園退出來，姐妹倆的院子離得不遠，正好順路走上一程，至道：“長姐在陳家總人提心吊膽，反倒是回來了，還讓人放心些。說起那個陳盎，真憋得人滿肚子氣，我要是個男子，就聯合家里兄弟，把他堵在巷子里臭揍一頓。”

至嫉惡如仇，這樣的脾氣不招人討厭，肅笑著說：“可不是，先前在侯爵府，看見他那副無恥臉，我也很想打他一頓。”

姐妹倆說笑著在小徑上分了手，肅返回千堆雪，遠遠便見蕉月和結綠在院門前候著，使們終于等到回來，忙快步過來，將人接回了院子。

檐下燈籠搖晃著，照亮雅致的木柞亭廊，夜半回到以前的住，思緒便又和小時候接上了。

雀藍請，忙著替更，蕉月和結綠預備了巾櫛伺候梳洗，一面道：“小娘子今日剛回來，沒想到就遇上這麼大的事，奔走了半日，到這會兒還不得安置。”

肅淡然道：“中的貴人娘子們都睡得晚，我們侍奉娘子們歇下了，還得熏裳，準備明日的用度，不到子時也回不了值舍。”

總是人上有人吧，出在宦之家，也保不定一輩子只人伺候。這些年在中別的沒學會，只學會些小小調和煩瑣的規矩，譬如香該怎麼燃，畫該怎麼掛，裳該怎麼疊，被褥該怎麼鋪……民間使哪里經過這些調理，干起活兒來總有令人挑剔的地方，在邊上看了一陣子，便笑著踱開了。

晚風席席，在臨窗的榻上坐著，慢吞吞涂抹的掌中蓮。清幽的香氣隨風飄散，使們好奇地圍上來問：“小娘子的是什麼？”

中的香方，凡是巧的都流傳到了民間，反倒是這類用得最多的欠缺了神，沒有人傳揚。

肅扇了扇手，帶起一陣香風，“宮人上不能有不潔的氣味，發都得仔細作養。這是中平常手用的，拿丁香、黃丹、枯礬共研，時候久了香理，能令雙手潔凈。”

大家聞言仔細留意的手，小娘子的雙手真如仕圖中畫的那樣，十指勻稱，且細長白凈，指尖覆著嫣紅的春冰，微微泛出飽滿的澤來。相較染了寇丹的手，那是另一種簡單純粹的，毫不矯，坦坦，很符合年人心中小青梅的設想。

蕉月笑道：“今日不早了，小娘子先歇下，等明日得閑，把方子抄下來，奴婢按著配方抓藥，研好了大家都試試。”

肅說好，移進室就寢，帳幔一重重放下來，偎著熏了安神香的枕頭嘆息，從鄭修媛施恩放歸到現在，只有這時才覺得心安寧。紅塵俗務纏，人往來困擾，可也正是這種人間煙火，才覺得自己從那個牢籠里掙出來，切切實實地活著了。

只是十來年的習慣不容易改變，卯正一到便翻坐起來，心下飛快盤算該預備些什麼，修媛娘子今日要換幾套裳。

匆匆下床，揚聲喚手下的小宮人，再定一定神才發現，周圍的擺設和值舍不一樣。

雀藍應聲進來查看，見小娘子站在地心，人還有些發懵，便笑起來，“娘子怎麼了？做夢了麼？”

肅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放歸了，頓時失笑，“我糊涂了，以為還在宮里。”

看看外面天，也該起了，回家后雖沒有主子要服侍，卻有長輩要請安。府里還是原來的老規矩，晚輩晨間要進歲華園，陪著太夫人一起用早飯，因此小廚房不必開火，肅洗漱打扮停當，便帶著蕉月往上房去了。

太夫人起得早，當年送太公上朝留下的習慣，多年改不過來，也不想改。肅進去的時候已經做完了早課，正坐在圈椅里飲茶，見孫進來，忙招呼次春，給二娘子也沏上一盞。

“茶空腹飲，能潤肺祛燥，上年我傷風，咳嗽個沒完，這個法子還是宮里宋提領傳授的呢。”說著放下建盞，含笑問，“昨晚半夜才回來，怎麼不多睡會兒？”

肅道：“在中伺候，習慣了這個時辰起，要是放恩典讓我多睡一會兒，我還睡不著呢。”

太夫人有些悵然，手了的臉頰道：“我的肅兒苦了，這些年祖母沒有一日不在想你。那年太后崩逝，我想過把你要回來的，可是……不能。帝王家，咱們得罪不起，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好在我活著的年月里，能看見你出宮，一定是你爹爹在天上保佑你。你打小沒有娘，六歲又沒了爹，我的孩子，這輩子吃了好些苦，往后剩下的日子，必定都是福的了。”

祖孫兩個促膝說著己話，肅還是那樣恬淡地笑著，往日的不順心，沒有在上留下任何痕記。

祖母心疼，反而來寬，“我倒是覺得有這段經歷很好，祖母想，能出宮的人，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傅母7，垂老放歸，人生還有什麼趣味呢。我現在正年輕，可以借著知宮中掌故，像那些師一樣，教授上京貴們禮儀行止、制香花。”

太夫人聽了很驚訝，“你要開學？”

肅笑道：“也不敢說是開設學，就是切磋技藝罷了。”

太夫人相較一般人家長輩，要開明許多，從不覺得孩子就該相夫教子，把一輩子寄托在男人和孩子上。有一點自己的抱負，懷揣遠大的理想，不管能不能實現，反正比起庸常的人來，更多一些清醒和膽量。

“這個想法很好，大可試試。”太夫人很是贊同，轉而又替斟酌，“但你年輕，不像上了年紀的嬤嬤令人信服，不如自矜份端起架子來，讓那些慧眼識珠的主登門請你出山。上京貴多，貴里的魚眼睛也多，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你可是我們張家的兒，尋常顯貴，咱們還得挑揀挑揀呢。”

有些自抬價，但抬得高興，祖孫兩個一唱一和，笑聲都傳進院子里去了。

門外眾人陸續到了，元氏領著大家上前請安，尚也在其列。終究是心里有事，人又瘦弱憔悴，肅打量，竟生出些陌生的覺來。

太夫人憐惜，手讓坐，又問：“安哥兒呢？還睡著？”

尚道是，“母五更里喂過他，這會兒還沒醒呢。”

太夫人聽了頷首，“孩子就要多睡，睡著了長腦子，將來會讀書。”

這里正說著，馮嬤嬤帶領使魚貫進來，笑道：“老太太說想喝七寶姜粥，今早特命廚上做的，大家且嘗一嘗吧。”

一只只荷葉盞送到夫人和小娘子們手上，就著各奇巧的小點心，太夫人信奉的就是早上要吃得好，吃飽了，一天才有力氣。

等飯罷，又上了香飲子，太夫人才對尚道：“過會兒請郎中進來開幾副補藥，調理好了子，將來路還長著呢。今日當著你母親和姐妹的面，祖母問你一句話，你如今是什麼打算？還想不想回侯府去？”

尚略沉默了下，出了閣的孩子，早不像原先在閨中時那樣無所顧忌了，一個被篡改過的人生，洗不掉上面陳年的字跡。有些猶豫，“外面人言可畏，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娘家……”

“這你不用管，太底下哪有什麼新鮮事，今日你議論議論我，明日我再議論議論你，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罷了。”太夫人正道，“我就想聽你一句心里話，就說這個男人，你還要不要。”

尚抬起眼來，死灰般的眸中燃起一點奇異的，了太夫人，又向在場的眾人。那個反復想過很多遍，卻從來不敢提起的字眼，忽然便從腦子里跳了出來，滾燙地，把的心都燎得沸騰起來。

幾個妹妹張地盯，年輕姑娘們都為的遭遇鳴不平，了鼓舞，那兩個字差點沖口而出。然而再看幾位長輩，母親眼神閃躲，凌氏眼觀鼻鼻觀心，潘夫人還是淡淡的模樣……們都有兒，不像年輕人一腔熱，們得顧全大局。

忽然一口氣就這麼散了，是長姐，從小就教導，要為門楣輝、為家中姊妹們的前程作打算。

“安哥兒終歸是張家的子孫，我不能讓我兒子去給別人做繼子。澄川糊涂，公婆待我卻很好，天下哪里有十全十的婚姻，都是這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來的。”尚慘然笑了笑，“祖母，我顧忌得太多了，也不甘心……祖母能諒我麼？”

那幾個姐妹顯出失的神來，太夫人卻明白的難，半晌嘆了口氣道：“你大了，自己的路該怎麼走，全由你自己決定。張家是你的娘家，娘家想住到幾時，便住到幾時，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

可惜有些話，作為祖母也不便說得太過徹，激憤過后，又有多人能不計代價？只能怨這世道吃人，子始終無法隨心所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