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 可陸家門外的氣氛卻似乎凝固一般。

除了陸文瀚清晰的“兒”“為父”等聲音，所有人都像突然啞了似的，宋家的那位孫媽媽坐在雨里連站起來都忘了, 只捂著想陸文瀚是何許人。

這一想, 還真給想起來。

汴京城還有哪個陸文瀚？六部尚書令陸文瀚，天子近臣, 論階也許不如國公爺, 但人家手握實權, 看皇帝的意思是準備提其至宰輔之位, 就憑這一點，整個汴京城的貴人誰不爭想結，甭管是宮里的, 還是宮外的，是皇親國戚還是王孫貴胄，見了陸文瀚不得恭敬稱一聲“陸公”, 就算是老國公，也要與他平輩相論。

陸文瀚的兒, 要嫁皇子為妃都綽綽有余，宋清沼不過是國公府嫡次子，若較起真來, 倒是宋清沼份低了。

但是……這陸明舒明明是個寡婦帶京城的平民, 怎麼就突然了陸文瀚的兒？

這個問題，孫媽媽想不出答案，但知道自己闖下大禍，當下也不敢再說，只跪地磕了兩個頭，便讓丫頭扶著灰溜溜逃走。

陸文瀚不再與下人一般計較, 估著自己的雷霆怒火把明舒這機靈的娃娃嚇得說不出話來，于是神愈發溫慈。

“明舒莫怕，凡事有為父替你撐腰。”

明舒哪里是嚇，是驚愕地沒反應過來，孫媽媽想不出答案的事，更加想不出，當下便轉頭看曾氏：“阿娘，這人是誰？”

連陸大人也不了。

曾氏萬萬沒想到與陸文瀚關起門來談話，在里邊兩人談得好好的，也答應陸文瀚找個機會把這樁事告訴孩子，陸文瀚也沒，只問了些這十八年間的舊事，兩人都很平靜，本來陸文瀚已要離去了，不想走到門前竟聽到明舒被宋家人刁難。

陸文瀚當場暴怒，溫文爾雅的假面撕去，仿如回到十八年前。

面對明舒的疑，曾氏一時間竟難答上，說是父親不對，說不是也不對。

“我是你父親。”陸文瀚瞧著明舒滿臉疑，不由又慈道，“告訴為父，你是真想嫁宋家那小子？”

“不想。”

明舒還沒開口，就被另一個聲音搶道。

淅瀝的春雨里，陸徜撐著傘從長巷另一頭走來。他走得很慢，發間掛著幾顆小雨珠，臉上沒什麼表，眉眼平靜，人如這場春雨，冷涼，清醒。

“阿兄！”明舒一見陸徜就如獲大赦般松口氣，也不管外面下著雨，跑出屋檐沖到了陸徜傘下。

陸徜將傘往那一歪，明舒拽著他袖擺道：“那人說是咱爹。”

“嗯，我聽到了。”陸徜把往邊拉近一些，傘不大，即便再偏向，也會淋到些雨。

“可咱爹不是牌位嗎？”明舒向他嘀咕。

嘀咕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曾氏和陸文瀚聽到。

陸文瀚神不自在了。

“我也不知。”陸徜邊說邊與明舒走到自家屋檐下，把明舒和曾氏都往門一拎，自個兒把在門口，將傘收起，在地上用力一甩。

飛出的水珠濺到陸文瀚上。

陸徜也沒道歉，只淡道：“學生家中還有要事，就不招待陸大人了，陸大人好走。”

語畢，他轉進屋，當著陸文瀚的面，把門“砰”地關上，上閂。

陸文瀚險些被門砸到鼻子。

想像中父子父相認涕淚加的場面并沒如期而至，兒子太冷靜，兒在說風涼話，連句罵他都沒討到。

這對兒真是半分臉面也不給他這尚書令。

像誰？

像極了年輕時的他。

————

屋外下著雨，房門閉的家中線淺淡，氣氛有些凝滯，誰都沒開口，明舒和曾氏只看著陸徜把雨傘放好，在門口蹭干鞋底水漬。

曾氏看著兒子不言不語的模樣似乎有些無措，瞞了兒子十八年，沒想到竟在今天突然發，連一丁點緩沖時間都沒有。

明舒看看兩人，先上前扶著曾氏坐到椅上，道了聲：“阿娘坐著吧。”后又到陸徜邊，踮起腳輕抖他頭發落的雨珠，也只道：“阿兄頭發都了。”

聲音輕輕，有俏皮亦有心，緩和著這幾近凝滯的氣氛。

“謝謝。”陸徜道了聲謝，語氣并無喜怒。

“你和阿娘坐著，我去給你們泡碗茶來。”明舒說話間已手收拾桌上陸文瀚喝過的茶。

陸徜拉住：“坐著吧，我去。”

語畢他接過明舒手中殘茶，去了灶間。明舒便搬了凳子坐曾氏邊，小聲道：“阿娘，陸大人剛剛說的，是真的？”

曾氏默默點下了頭。

明舒按住曾氏放在膝頭不安的拳頭：“阿娘在擔心阿兄的反應？”

曾氏又點了點頭。

“阿兄是讀書明理的人，又那麼孝順阿娘，阿娘別擔心，何況還有我呢。”明舒安道。

曾氏看著明舒溫笑起：“明舒真好，是阿娘的心小棉襖。”

明舒便也笑了。

一時間陸徜回來，手里端了三碗茶，一人一碗，是做長談的準備。明舒瞧著自己那碗，是用鹽漬梅條加了些蜂泡的，酸酸甜甜還帶點咸口，是日常最喜的口味。

“阿娘，我們與尚書令陸文瀚到底是何關系？”陸徜坐在兩人對面，手里同樣也捧著茶碗，卻只是碗白水。

曾氏手里那碗，則是常喝的八寶茶。

“陸文瀚，是你父親。”曾氏端起茶小啜一口，定定心神，過過往。

————

說起曾氏與陸瀚文的這段孽緣，就得往前倒溯二十余年。

曾氏并非蕪湖人，原藉宣州，是當地一戶尋常人家的兒，因一手繡活聞名江南，人又生得貌非常，剛過及笄家里就被說親的婆踩破了門檻。只可惜那時母親已經過世，上邊只有一個病重的父親與一對勢利兄嫂，因著久病纏，父親無力做主，親事是到兄嫂手中，可兄嫂貪財，想將賣予當時城中富戶，一個年近六旬的老頭做填房。

“那時我和明舒差不多年紀，哪肯屈服？于是就從家里逃出，我兄嫂發現后追不舍，追我到河畔。那時我想著，哪怕跳河死了一了百了，也不要跟我兄嫂回去。卻沒想，河沒跳，我遇上了這輩子的冤家。”

曾氏被當時打馬路過河邊的年給救下。

即便過了二十年，陸文瀚救時的景依舊歷歷在目，宛如神兵天降。

彼時一個英俊年，一個貌，在那樣的機緣下相逢，一見鐘毫無意外。陸文瀚給了兄嫂一筆可觀的銀子，把從兄嫂那里帶走。

“我被他帶到他居住的宅子里，那時心里只想著做牛做馬賺夠那筆銀子還他。他并沒把這筆銀子當回事，反給我片瓦遮頭，讓我住在他宅中安心刺繡賣錢，又告訴我，他陸遠川，父母亡故，家中經營幾家米鋪，是個小有薄產的年輕東家。他待我很好，溫，吁寒問暖，和外頭那些男人不一樣，我便不疑有他。”

曾氏一邊回憶一邊說。

年輕時的陸文瀚生得與陸徜七分相似，卻有笑的眉眼，十幾歲的曾氏哪能敵住他的魅力，很快就傾心。陸文瀚也的溫小意，又被藏在弱之下的堅韌折服，同樣喜歡上了。

“我與他雖兩相悅，卻并未做出逾矩之事，他說他傾心于我，我便要他明正娶，他同意了。”

婚書，聘禮，婆，迎親禮，全按著正妻禮制，除了他的父母外，一樣不差。

“我以為我是他明正娶的妻子，不，我就是他明正娶的妻子！可我卻不知，遠川只是他的字，他全名陸文瀚，是陸家的幺子！他騙了我！”

陸家，是宣州最出名的宦世家，祖上三代為，早已舉家遷汴京。雖然同姓，但曾氏萬萬沒想過，陸文瀚會是陸家的幺子，更不知道，陸家這個幺子在京城是個出名的混帳貨，人雖然頂頂聰明，但從小到大都頑劣難馴，到惹事生非。

曾氏遇見陸文瀚的那年，陸文瀚在京中又闖了大禍，惹到不該惹的人，為了平息禍事，家中長輩這才決定將他送回宣州老家，一是為了懲戒，二來也是放棄這個幺子。

“那可能也是他最失意的時候，家中將他放逐，功名利祿通通如浮云消散，他的不甘心連我都看得出。”曾氏又道。

陸文瀚其人反骨很重，因著不滿家中所為，他在外置宅另住，連陸家祖宅的門檻都沒進，也從不在外邊打陸家的名號行事，整個宣州城的人都不知道陸家幺子回來了，而他的這樁婚事，更是瞞著家中長輩私自做的主。

“他那人雖然不羈，在外頭總要惹些事，但對我卻是好的。”曾氏再飲一口茶，續道。

親后兩人過了段里調油般的日子，曾氏很快就懷有孕，生下陸徜。

就在陸徜出生的第二年，陸家從汴京來人尋找陸文瀚。原來是陸文瀚的兄長不幸墜馬過世，他父母膝下空虛，家中無人承繼，這時又想起這個幺子，要將他接回汴京。

“那時我才知道，他是陸家幺子，本不是什麼米行東家。他有良好的家世，是個天之驕子，不是我這樣的平民百姓能配得上的。”

曾氏永遠記得陸家人找來的時候對說的話。

“不過是個外室，也配自稱妻？”

“若我知道這段親事會落得如此下場，當初我寧愿跳河死去，也不會讓他救下。寧為平民妻，不做帝王妾，我從來不求榮華富貴，可他卻讓我了比妾還不如的外室！”曾氏眼眶漸紅，手微微抖。

從那天起，就與陸文瀚吵，即便陸文瀚一再保證是妻非妾，可當問起陸家意思時，他卻總是沉默的。

陸家人不會承認。

“他是個有抱負的人，肯定是要回汴京的，那我跟著他算什麼？他給不了我任何保證？說是會替我爭取，可我也再不相信他的鬼話，我們兩日日吵，夜夜吵。”

這樣的爭吵消磨了，再多的喜也被耗盡。兩人都筋疲力盡，最后曾氏做了了斷。

“我和他說，我們和離吧。”

那時陸文瀚也已因無休止的爭吵而滿腹惱怒，聞及的絕之語，亦負氣同意和離。

“我什麼都沒要，只要了孩子。他沒同我爭，甩下和離書后就跟著陸家人回了汴京，把宅子留給我。但他走后，陸家又很快來了人，想要從我手中將陸徜奪去。我若留在宣州，必保不住陸徜，同還要我兄嫂掣肘，我索一不做二不休，趁夜悄悄離開，逃到了蕪湖，對外只稱丈夫病逝，也沒再打聽過關于陸家與他的事。”

后面的事，陸徜便都知道。曾氏帶著他在蕪湖落腳，一直住到他九歲，遇到蕪湖水患，曾氏又被迫帶著他逃離蕪湖。蕪湖水災，府卷宗被泡爛，與陸徜的過去徹底被掩埋。

那段逃難的日子，他至今仍印象深刻。不蔽，腳上的鞋爛了，只能赤腳走，邊走邊問路人討米糧，沒挨人唾沫星子與棒，就那樣走了千里，一路逃到江寧，遇到明舒的生母，給了條活路。

那時的他黑瘦不堪，明舒在他眼里，就像天上的月亮。

“阿娘。”明舒挨近曾氏，拿帕子輕輕拭去曾氏的淚水。

“乖。”曾氏也不知自己幾時落下淚來的，許是因為回憶起那段過于艱難的日子吧，拭凈淚，又溫聲道，“你們也不必怨他，他那人雖然有諸多壞病，不過答應我的事倒沒食言過。他說過不會奪子，就定不會做，只是陸家長輩肯定不容許子嗣流落在外，那些人應該是他父母派來的。今日他來時同我說，當初和離不過是他爭一時之氣，想著先回汴京打點妥當再回頭接我，怎知我氣那般大，竟一聲未吭帶著孩子遠走他鄉，半點音訊沒給他留過。”

說著眼中又浮起歉意愧疚：“怨我，如果當年我不爭那口氣，讓你跟他回陸家，那幾年你也不必過得如此艱難。”

“阿娘不必自責，便是讓我跟回陸家，在陸家人眼中也只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室子，怎比如今活得坦磊落。”陸徜這時方開口。

“陸徜！”曾氏急道，“同你說這許多，就是要你明白，你絕非外室之子。他當初三書六禮迎我，聘書婚書禮書俱在我手中，還有那份和離書。若是有人敢說你，就將那三書與和離文書一起扔到對方臉上！”

“阿娘，阿兄不是那個意思。”明舒忙起按住曾氏，“阿兄是覺得跟著阿娘比回陸家生活更自在，我和阿兄一樣想法。”

曾氏這才又慢慢坐下，道：“不論如何，我與陸文瀚已經過去，我與他的怨也已了結，與他兩不相欠，但你們不同。要不要認這個父親，你們自己拿主意，我不會干涉。”

陸徜看了眼曾氏，忽道：“明舒，幫阿娘打點熱水來。”

明舒只當要替曾氏凈面，應聲而去。待離后，陸徜方道：“我是陸文瀚兒子不假，可明舒……”

“他同我和離之時，我剛好懷了第二胎。你本該有個弟弟或妹妹，可他走后幾天，我便不慎胎。他可能以為明舒就是那個孩子。”曾氏說著眼眶又泛紅。

是真的將明舒視如親生兒，除了因著早年明舒生母的恩與明舒個討喜之外，也因為那個孩子。如果那一胎是個兒，如今也與明舒一般年紀。有時候甚至覺得，明舒是上天送給的安……

陸徜了然，難怪，陸文瀚知道他有妹妹后不止沒懷疑，甚至還誤會得更深了。

————

是夜，曾氏因為白日傷了神，夜里早早歇下。

明舒待安睡之后才悄悄出了房間，去找陸徜。陸徜未睡，屋里的燭火過門落下一線芒。明舒敲了敲門，聽到陸徜聲音方推門而。

陸徜背對站在窗前，窗戶大敞，風嗖嗖灌，雨也毫不客氣地潑進屋里。

“窗戶開這麼大，雨都潑到上，當心著涼。”明舒兩步上前，手就要關窗。

陸徜的手按在窗欞上，這窗關不上，明舒要拉下他的手，可才及他的手，便發現他的手攥得死，骨節繃得泛白。

明舒心里一驚，再看他臉，他臉上卻又異常平靜。

平靜到喜怒俱無，平靜到……

讓人疼。

明舒口猛地發，心臟如被線纏繞，越收越。

“阿兄……”喃喃道。

對于這個憑空出現的父親，其實明舒心中沒有太多覺，可能因為失憶的關系，想不起過往種種，對陸文瀚既無激亦無憤怒，但陸徜不同。

他時因為失怙過太多苦，挨過太多痛，每一次都咬牙和吞，那些傷害，一道一道都刻在骨中。因而對他來說，陸文瀚的出現不啻狂風驟雨。

但他竟一點也未表現出來，若非明舒此刻察覺不對，連也要將他忽略。

他是痛的，那痛說不出口。

他也才二十歲，別家年剛剛嶄鋒芒的好時，他已經為生活奔忙了十多年。

這十多年，本也是一個年最肆意飛揚的時。

“阿兄，我是明舒，你在我面前，不用總是強撐。”明舒在他耳邊道，手輕輕覆上他的拳，想讓那拳松開。

陸徜轉過頭來，眼中有三分迷茫，眼眶泛起些微紅。

他定定看著明舒片刻，忽然手攬住腰肢，將納懷中，頭重重垂在頸側。

低沉沙啞的聲音響在耳邊：“明舒，我難過。”

明舒沒說什麼，只是反手上他后背，一下下安著。

就這般靜靜安了片刻，陸徜方松開手，恢復了從前神。

“好些了嗎？”明舒問道。

“我沒事。”陸徜淡道，人已經放松下來，只盯著明舒又問道，“白天我在門外聽你們說，你要嫁宋清沼？”

“……”明舒頓覺不妙。

陸徜是沒事了，到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