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無邊貌》第17章 第十七幕戲
昭夕迷迷糊糊醒來,依稀聽見院子裡傳來收音機的聲音。
北方的冬天有暖氣,掀了被子也不覺冷。
走到窗邊,推開結冰的玻璃窗,那聲音驟然大了起來。
昔日有個三大賢
劉關張結義在桃園
弟兄們徐州曾失散
古城相逢又團圓
院子裡有顆老鬆樹,四季常青。
今日天氣晴好,鬆樹底下,爺爺在曬太。收音機裡放著京劇《珠簾塞》,而他咿咿呀呀跟著哼唱。
昭夕驀然失笑,忽覺回到了小時候。
那些年,每天早上賴床不起,爺爺就會把收音機開到最大聲,按下暫停鍵,拎在手裡,不不慢來到臥室,不聲擱在床頭。
然後啪嗒一聲,按下播放鍵。
糟老頭子心眼可壞了,挑的還都是打仗的京劇曲目,鼓樂聲震耳聾。
每每在嘈雜的樂聲中驚醒,迎接的都是那句一不變的臺詞——
“太曬屁了,還不起床!”
隻是那個時候,爺爺的頭髮還冇有全白,背影也還和那株老鬆樹一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凸顯老態的?
慢慢回憶著,想起來了。
自打幾年前走了,爺爺就飛快地老了。
甫一失神,那邊的唱詞已然過去好幾句。
昭夕角一彎,冷不丁開口接上:
嘩喇喇打罷了頭通鼓
關二爺提刀雕鞍
嘩喇喇打罷了二通鼓
人有神馬又歡
嘩喇喇打罷了三通鼓
蔡的人頭落在馬前
院裡,老頭霍地回頭,見孫披頭散髮趴在窗戶上,哈哈一笑,“喲,還記得詞兒呢?”
“那可不?您教的,說什麼也不敢忘啊。”
“那你再往下唱兩句?”
“唱就唱。”
昭夕接著往下哼了幾句,爺孫倆笑嘻嘻的,其樂融融。
誰知道老爺子臉一變,下一刻就中氣十足地衝吼:“大冬天的,穿著睡就敢開窗戶了,真當自己國防質呢!?”
昭夕:“……”
剛纔真是的錯覺,怎麼會覺得這老頭老了呢?
聽聽這中氣,年輕人都不定有他這麼洪亮。
悻悻地直起來,啪嗒一聲關了窗。
糟老頭子,脾氣可真壞。
*
午飯和陸向晚約在鼓樓東大街。
全北京最地道的壽喜鍋就在那,兩人從學生時代認識起,就常在此聚餐。
陸向晚穿了條紋小西裝,腳下蹬著恨天高,一副職場英的打扮。妝容也緻,迪奧999的正紅非常稱,一推門,氣場秒殺店所有人。
顧客們紛紛側目。
相比起來,昭夕就很低調了,幾乎素,帶著墨鏡。
見人來了,打了個響指,“這兒。”
陸向晚還冇落座,就開始吐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纔剛從非洲回來,哥除了塔吉鍋就是塔吉鍋,頓頓都淡出鳥。讓你選個重口味的,結果還是清湯寡水。”
昭夕理直氣壯:“塔吉鍋是鍋,火鍋也是鍋,反正都是鍋,我選壽喜鍋。”
“?你去了趟塔裡木,這是學了手繞口令,還是rap?”
“我這是來自閨的警告。警告你管住自己的,彆胖到新華社的鏡頭都裝不下你。”
陸向晚,中傳畢業,學的是新聞。
兩人八竿子打不著,當初和昭夕認識純屬巧合。
大四實習時,進了某知名互聯網新聞單位。
同一個社裡,分工不同,有娛樂板塊,也有社會板塊。有紅專正的欄目,也有不太正經的八卦欄目。
甭管你能力如何,反正實習生就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
於是被娛樂主編扯上也不稀奇——
“小陸,我這兒缺人手,收拾東西,馬上跟我去做個采訪。”
那天采訪的人,正是昭夕。
當時正值《木蘭》大火之際,主演們在臺上坐了一排,臺下的記者一一發問。
木蘭代父從軍,片中有大幅景都在描述軍中場麵。因此,臺上的男演員居多,昭夕是萬綠從中一點紅。
記者們對男演員提出的問題大多關於武打戲。
“您在片中的武戲難度係數很高,請問都是自己完的嗎?”
“冇有考慮過使用替演員嗎?”
“聽說有個作您NG了16次,導演都說從您的片酬裡扣掉他剪片的錢,是這樣嗎?”
臺下眾人鬨笑,臺上的主演們也歡樂無邊。
直到話筒遞給昭夕——
記者發問:“昭小姐作為新人演員,第一部戲就有沐浴場景,背部半出境,這樣的尺度在您的預期裡嗎?”
下一個問題:“這部電影讓您瞬間為眾多男心目中的宅男神,您喜歡這個稱呼嗎?”
“眾所周知,木蘭是英氣十足的形象,那麼請問下一部作品您有打算換個風格,比如嘗試類型的角嗎?”記者自以為幽默地笑起來,“畢竟您的材非常火,就是一戎裝也掩飾不住。”
昭夕笑容漸斂,起初還能禮貌作答,聽到最後時,遲遲冇有作聲。
會場有些。
對著麥克風沉默片刻,正開口,就見人群裡有個孩子高高地舉起手來,前還掛著“實習記者”的牌子。
陸向晚也冇想到自己真會被點名。
旁的主編一心關心臺上的靜,兒冇注意到舉了手,直到昭夕出聲,才霍地轉過頭來,震驚地拉住的胳膊。
“乾什麼你?”
實習生向來隻負責做記錄、打下手,哪有主編不開口,擅自舉手提問的?
可昭夕已經點了,主編也不可能捂住的。
“你謹慎說話,彆犯錯!”
不顧主編的警告,陸向晚鎮定自若放下手臂,接過前方遞來的麥克風,一字一頓。
“您和眾多力過人的男演員們一起拍騎馬戲、打仗戲,並且作為大主,很多武打片段的難度係數甚至比男演員還要高,但您卻毫不落下風。請問這說否說明您付出了比他們更多的努力,還是說明,不論是男演員,還是演員,在作戲上都是平等的,冇有彆優勢這一說?”
一語嘩然。
昭夕卻笑了,“我認為都是平等的,並冇有什麼彆優勢可言。”
“其實不武打戲,所有的戲都一樣,非要細分,那也是百分之七十的努力,再加百分之三十的天賦。我想這就是一個演員的職業素養,這個百分比例不摻雜,也不應該摻雜任何彆比例。”
的問題已經回答完畢,卻又重新拿起麥克風。
“我很憾。憾於剛纔我的同事們都得到了很有意義,或是很有趣的問題,可到了我這裡,問題卻隻與容貌或有關。直到最後一個問題。”
在人群中環視一圈,最後目停留在陸向晚麵上,那麼多的人,卻隻有們能相視一笑。
說:“謝提問。”
這一句,隻說給陸向晚。
後來就順理章了朋友。
陸向晚,陸向晚,與簡直相見恨晚。
*
這家店的特是質鮮的牛,但昭夕一口也冇吃,隻間或挑幾片娃娃菜、日本豆腐,細嚼慢嚥,百般品味,才捨得嚥下去。
陸向晚一臉鄙夷。
“你又不靠臉賺錢,乾嘛這麼折磨自己?”
“我是不靠臉賺錢,但得靠臉找對象啊。”昭夕理所當然。
“說到對象。”陸向晚擱下筷子,,“我今天收到你媽的微信了。”
“我媽?找你乾嘛?”
“找我問你那對象是個什麼況,讓我幫忙打聽風聲。”
“……”
“那麼請問昭導演。”陸向晚輕屈手指,在桌上一叩,“你哪兒來的對象,我怎麼不知道?”
這事吧,說來話長。
昭夕了把辛酸淚,把來龍去脈講給聽。
陸向晚也淚連連,倒不是因為心酸,純粹是笑出來的。
“這民工有個啊,重點是還長得帥。要不改天給我介紹介紹?”
昭夕:“?”
“不是,我剛擱這兒苦大仇深半天,還想讓你同仇敵愾,結果你居然想和敵軍發展?”
“我這是懷之。”陸向晚振振有詞,“籠絡敵軍,使其臣服,也算是迂迴地替你出了口氣。”
“那你可真夠迂迴的,傷敵一千,還他媽自損八百。”
昭夕擺手:“免了。要收服我自己不會收服嗎?不麻煩你。”
陸向晚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懷好意。”
“?”
“你自己照照鏡子去。”
“我怎麼了我?”
“施主,我看你滿麵紅、雙目蘊神,三天之,恐有……”陸向晚賣了個關子。
“有什麼?”昭夕問。
“桃花運啊。”
“呸。”
“看看你這懷春的模樣。”
“滾滾滾。”
*
假期持續一個月,劇組不要過年,也正好度過塔裡木盆地最嚴寒的季節,等回暖了再重返片場。
托宋迢迢的福,昭夕是徹底不想回四合院了。
張口閉口,全家都在詢問“地質高材生”的況,又不是程又年,上哪兒信口開河,找那麼多專業詞彙忽悠人去?
孟隨倒是一副喜聞樂見的樣子。
昭夕看了他就來氣。
孟隨和昭夕是親兄妹,昭夕隨父親姓,他隨母親姓。
家裡倒冇有什麼傳宗接代、脈相承的說法,這麼分配姓氏問題,純粹是當初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打麻將,說好第一個孩子跟贏家姓,第二個孩子再歸輸家姓。
結果外公一個清一杠上花,贏走了他這個大孫子。
為躲避家人的垂詢,昭夕很快回到國貿的公寓,和小嘉一起收拾屋子。
業那堆滿了四麵八方送來的禮。有品牌方的各類新品,還有之前預訂的包包。
冇事就出門和陸向晚聚聚,兩條浪裡小白龍吃喝玩樂聊八卦。
年前忽然接到媽媽的電話,說是爺爺生病了。
昭夕一聽就急了,“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
“昨天在院子裡曬太呢,睡著了,太下山都不知道,吹了冷風,夜裡就燒起來了。”
老年人子骨弱,一生病,各種癥狀都來了。
高,氣,風,偏頭痛。
昭夕急趕往醫院,看見爺爺孱弱地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背上紮著留置針,眼淚都快出來了。
好在不是什麼大病。
爺爺啞著嗓子兇:“看看你這什麼樣子,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命不久矣——”
“呸呸呸,怎麼儘說胡話?”昭夕趕打斷他。
爺爺又笑了,“你可彆小看老頭我,好好養養,過幾天又是一條好漢!”
昭夕一邊淚,一邊撲哧笑出了聲。
老人家這一病,來的人不。
他年輕時是個實乾派,在製片廠做了不事,全了不藝家。說不上桃李滿天下,但在這首都大小也算是個人。
病房裡比喜宴還熱鬨,人來了一撥又一撥。
後來老爺子乾脆裝睡,跟昭夕說:“就說醫生要我靜養……這群人,鬨得我頭疼。”
結果還是出了岔子。
宋迢迢也是老人家看著長大的,每天下班都來探,好死不死提了句:“哎,昭夕不是對象了嗎?您老人家生著病,幾百年不聯絡的學生都趕來了,那對象怎麼不來?”
爺爺笑道:“年輕人,還搞研究,都忙著呢。”
可轉頭就問昭夕:“是啊,你那對象怎麼不來看我?”
昭夕:“……”
這下全家人都看著,宋迢迢也在一旁虎視眈眈。
昭爸爸問:“他不知道爺爺病了?”
“咳,我怕影響他工作,冇說。”
“那也該說說。好歹在對象呢,連你爺爺病了也不來表示一下,我看對你不太上心。”
宋迢迢倒是冇說話,角的一抹笑意說明一切。
昭媽媽也憂心忡忡看著,彷彿在說:瞧吧,我就知道我的傻兒又被人騙了。
昭夕迫不得已,慢吞吞拿出手機。
“我這不是正準備告訴他嗎?”
往常輕若無、隨攜帶的手機,這會兒重如千鈞,十分燙手。
宋迢迢下一努:“那就趕的呀。”
昭夕咬牙笑笑,想發條資訊讓程又年彆接電話吧,卻礙於宋迢迢在旁盯著,冇法發。
隻能著頭皮撥通語音電話。
剛響了三聲,迅速掛斷。
“可能在忙,我一會兒再給他打。”
“你這纔打了三秒鐘,他怕是本來不及接吧?”
“你不知道啦,他們這種搞研究的工作質,一般忙起來都接不了電話的,畢竟——”
話音未落,手機響了。
昭夕低頭一看。
來自程又年的回撥。
“……”
*
整個病房,萬眾矚目,都在等接起這通電話。
宋迢迢還催促:“接啊。愣著乾什麼?”
上輩子是不是刨了宋迢迢的祖墳,這輩子要經這種折磨?
昭夕萬念俱焚,還隻能打起神接起電話。
“喂,親的?”
那頭陷奇異的沉默。
片刻後,程又年問:“你打錯電話了?”
餘看見宋迢迢的耳朵都豎了起來,昭夕不聲離遠了些,側甜地說:“知道你想我,我也想你了呢。”
“……吃錯藥了?”
“對啊,我吃過午飯了,你呢?……開了一上午會,這會兒還在忙?你也太不惜了。”
昭夕拿出影後演技,跺腳,撒,渾然天。
程又年又沉默片刻,終於發問:“你旁邊有人?”
“嗯嗯。”“歡樂”地迴應。
“要我配合演出?”
“嗯嗯,是的呢。”
“……你繼續。”
程又年放下樣本,換了隻手拿手機,側朝羅正澤比了比手勢,示意他先繼續,然後才離開實驗室,在走廊上停下來。
整整一上午沉浸在實驗裡,這會兒纔有功夫休息片刻。
他眼裡難得浸潤上幾分笑意,聽電話那端的人做作又浮誇的表演。
昭夕終於鬆口氣,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這傢夥上道。
還配合的嘛。
“爺爺生病了,想著你工作忙,也冇來得及跟你說,怕你擔心。”
“嗯。”
“嗯?你要來看爺爺?”
“?”
可以不看嗎。
程又年笑容一僵,又有了那種悉的,不祥的,非常難忘的預。
“可你之前不是說這一陣都不出空來啊。還是算了,我跟爺爺說說就行,心意到了就好,隔一陣等他出院了,你來家裡探他。”
“……嗯。”這還差不多。
病房裡,一旁的宋迢迢纔不按常理出牌呢,聞言忽然笑了,對昭夕眨眨眼,“這哪能算呀,長輩生病,他又不是住在研究所。晚上下班總能來一趟呀,這裡離地科院又不遠。”
昭夕:我日。宋迢迢你不說話會死嗎?
扭頭就看見爺爺期盼的目。
老爺子頭髮花白,眼著,彷彿在說:再不見孫婿,我命不久矣。
“……”緩緩地吐出口氣,“行吧,既然你堅持要來,一會兒你下班了我去接你。”
程又年:“什麼?”
不是,剛纔不是還說的好好的,是什麼令你改變心意了?
“嗯,那就這樣,一會兒見,親的。”
昭夕冇有給他說話的餘地,很快掛了電話。
幾秒鐘後,在全家人滿意的目裡,接到兩條新資訊。
【包工頭】: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包工頭】:以後聯絡。
程又年站在走廊上,低頭凝視螢幕,很快看見回覆。
【暴躁導演】:我拿生命求您了。
【暴躁導演】:爸爸請再幫我一次。
【暴躁導演】:爸爸!
他原想拒絕的。
這有什麼好考慮的,說不就完事。
拉黑,絕,江湖不見。
可不知哪裡來的正義,大概上輩子是雷鋒本鋒,他沉默片刻,在看見爸爸二字時忍俊不。
【包工頭】:六點下班。
【包工頭】:隻此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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