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朔銳利目微瞇, 看向邢堯。

邢堯拱手抱拳道：“突厥人下午襲擊了丁家村。”

池青愕然，封朔臉也瞬間難看了起來，突厥人怎會突然在白日手？

他問：“丁家村可還有活口？”

邢堯卻道：“無一人傷亡。”

聞言, 封朔跟池青都是一怔。

突厥人襲村，必然會燒殺搶掠，屠村都不在話下, 怎麼可能無一人傷亡, 除非村子里人提前轉移了。

池青趕催促邢堯：“你個悶葫蘆，說話別說一半留一半啊, 丁家村人現在何？”

邢堯這才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賣關子，趕道：“丁家村三百余口人都在西州城外, 陸大學士公子途徑丁家村, 發現附近異常，帶著全村人棄村而逃，這才躲過一劫。”

封朔眼底閃過一詫異，問：“陸臨遠麼？”

邢堯答道：“正是, 陸公子如今正在西州大營外, 主子可要一見？”

“陸家這對父子倒有些意思，老子生怕同本王扯上干系, 小子卻又主湊到跟前來。”封朔眼中多了些玩味, “帶他過來罷。”

邢堯躬退出大帳。

池青道：“陸大公子此舉，倒像是想以丁家村三百條人命為投名狀，您麾下。”

聞言，封朔看著輿圖上京城位置, 一雙狹長目中閃著幽, 夕余暉過半起帳簾, 照在他冠玉般臉上, 分毫不見暖意：“京城陸家可有傳出什麼消息？”

池青似想起了什麼趣事，道：“陸大學士公然在朝堂上指責新帝耽于，忠不分，視臣子死生如兒戲，在金鑾殿上撞柱，以死諫言。惹得新帝然大怒，陸大學士雖是被救下來了，卻是徹底失了圣心，如今被罰俸半年，閉門思過。”

“京城有流言傳出，據說那陸大公子，本與姜家庶青梅竹馬，但奈何嫡庶有別，被家中老母著和姜家嫡定了親。后來姜家庶宮，新帝對他和姜家庶那段舊耿耿于懷，陸大公子突然被貶西州，約莫也與此事有關。”

封朔眸微深，說了句“難怪”。

陸大學士是個忠臣，但骨頭太，腸子太直。

他在金鑾殿上大罵新帝，顯然不是為自己兒子鳴冤，而是見不得新帝為了一個人，如此輕率決自己臣子。

但新帝桀驁，效果是適得其反。

這君臣二人離心得倒是比封朔預料之中還快上許多。

池青幽幽道：“我都懷疑你是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你參樊威那本折子簡直就是火上澆油，新帝如今是焦頭爛額。樊威縱子強搶民，民間罵聲一片，新帝若不懲戒他，必會失了民心。”

樊威作威作福多年，新帝繼位后，他更重，尋常宦人家都是盡量避著他。

便是跟樊家起了沖突，也得打落了牙和吞。

樊威小兒子樊盛年仗著父親勢，長姐又是貴妃，欺男霸，無惡不作。

最荒唐莫過于京兆尹之婚嫁前夕，去如意坊買簪子被樊盛年撞見了，樊盛年起，直接在如意坊把人給強了，京兆尹之回家后就一白凌上吊了。

京兆尹前痛哭告狀，樊盛年卻只被罰關三天閉，京兆尹失之下，辭還鄉，歸鄉路上還被樊盛年追過去給打死了。

樊家是新帝養一條惡犬，能跟樊家，也只有封朔這頭野狼。

封朔那封彈劾折子一遞上去，都不用他派人煽民心，跟樊家有過節卻又敢怒不敢言朝臣們各顯神通，有買通茶樓說書，有讓街坊孩唱揭樊家罪行謠，有還弄了張萬民訴罪狀……

都想借此機會讓樊家跌個大跟頭。

封朔聽得池青話，眉眼間帶著寒意：“養狗卻不拴繩，這是小皇帝自己種下惡果。”

他話鋒一轉，沉聲道：“仔細盤查昨晚留在火頭營人。”

池清聽懂了他話里意思。

昨夜那個廚娘才告知他們丁家村不太平，他們派探子前去查探，也確發現了突厥人蹤跡。

若無意外，突厥人襲村應當是在今晚，畢竟夜深人靜才是最好時機。

但突厥人突然冒險在白日襲村，顯然是知曉了丁家村會增防，不得已才提前下手。

一定是細作給突厥人傳了信，并且細作昨夜也在火頭營。

池青猶豫片刻后道：“那個廚娘……要不要賞？”

而今看來，那個廚娘并非細作，否則也不會把這麼重要消息給他們。

封朔淡淡吐出一個字：“賞。”

***

今晚是營們最后一次去火頭營當幫廚，等明日戶籍文書發下來，本是良家子營就可以離開軍營，聽說每人還有五兩銀子路費補。

營們都對這位大將軍恩戴德，姜言意也越發覺得大將軍簡直就是菩薩心腸。

得知有罪籍在營也可以發賣，已經暗下決心要把秋葵買下來，但秋葵罪籍是銷不掉了，除非能立個大功，得個恩典。

但們又不像軍中將士一樣上戰場，這功勞哪里去立？

姜言意心中惋惜，卻又無可奈何。

去火頭營前也換上了厚實秋，瞧見被自己用布包著放在床角披風，姜言意嘆氣道：“這東西還人家，人家又不要，留在我這兒空占位置。”

事后越想越覺得這披風就是軍師，只是人家嫌棄，不想要了。

秋葵原本還在盯著自己擺上繡花看，聽得姜言意這樣說，歪了歪頭道：“可能是看你之前穿得單薄，怕你冷，故意留給你。”

姜言意微微一愣，那個脾氣古怪軍師會這麼好心？

趕把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不可能不可能。

換做是仁德親厚大將軍還信三分。

姜言意收拾妥當后，帶上兩餅茶葉跟秋葵一道往火頭營去。

李廚子收下茶葉時，頗為慨：“你一個娃子，離開這里也好。我聽老趙說你想自己開館子？”

姜言意笑著點點頭。

李廚子便也笑了起來，“開館子好，過日子總要有個奔頭才行。”

他把茶碗推向姜言意：“你爹好福氣啊，有你這麼個兒，缽算是傳下去了。我這把年紀，怕再難找到個踏實又有悟徒弟。我曉得你做菜功夫好，但老頭子在灶上幾十年，還是有點東西可以教你，你若是愿意，就給我倒碗茶可好？”

這是問姜言意愿不愿意敬茶拜師意思。

軍中也有休沐，姜言意以后在西州城開館子，他休沐日子過去教幾個菜就，姜言意基本功扎實，也不必像剛門學徒那樣凡事要師父帶。

他這輩子都在灶上做菜，膝下無兒無，原先收徒弟又是個白眼狼。

經歷之前事，他也怕自己兩眼一閉，這一本事也就跟著他葬進黃土里，缽都沒個傳承。

姜言意自然知曉李廚子這話是在自謙，他能在火頭營當幾十年總廚，自有他過人之，會菜式也多。

廚子這一行，哪怕在原來世界，幾千年下來，絕大多數也是以師徒形式傳承。

自己在火頭營時，李廚子幫襯了不，也教了不燒菜技巧。

姜言意倒上一杯茶，恭恭敬敬端給李廚子：“師父。”

李廚子“哎”了一聲，一時間眼眶竟有些發熱，他笑呵呵接過姜言意奉上茶喝了一口，放下茶碗后道：“走，上灶，師父今天先給你一手。”

先前有旗牌過來傳話，大將軍今晚要待客，待客菜自是不能含糊。

李廚子要親自掌勺做“芙蓉排翅”。

這道菜講究，只有在王孫貴族家中席面上才能瞧見。

主用食材便是魚翅，姜言意對“鮑參翅肚”這些高端食材烹飪技巧了解并不多，畢竟上輩子也沒那個閑錢買這些高端食材來霍霍。

姜言意學得認真，李廚子講得也細致，指著漲發后魚翅給看：“不是所有魚翅都能排翅，像這樣漲發后是一整只翅才排翅。若是漲發后散得跟那條似，散翅，是次品，買翅時眼睛可得尖著點。”

姜言意小啄米一般點頭。

“芙蓉”中芙蓉，是。

姜言意按李廚子吩咐把洗凈，快刀剁泥，姜蒜用搗混泥里，加鮮，磕一個蛋去黃留清，放鹽、再加點水淀，最后用筷子朝著一個方向攪打。

李廚子見每一步都做得挑不出錯，滿意點點頭：“茸泥要想做得好，功夫全在這里頭。”

姜言意點頭繼續攪打，等手都快筋了，這茸泥才算是打好了，不由得懷念起現代打蛋，改明兒得想辦法自己做一個。

原材料都理得差不多了，李廚子才把發好排翅放已經蒸上了熱氣蒸籠里，又另起一口鍋下油，“茸泥必須小火慢炒，下鍋油溫也不能高，不然味道一柴，那就不對味兒了。”

姜言意繼續小啄米式點頭。

因著李廚子是要教姜言意自己拿手菜，其他人都避了出去。

池青親自過來查細作時，姜言意跟李廚子都不得而知。

火頭營每晚當值人，都是趙頭兒排好了。

池青一問，趙頭兒就趕把昨夜當值幾個火頭軍到了池青跟前。

池青挨個問話，沒能問出什麼，又問昨夜除了他們，還有誰留在火頭營，幾個火頭軍想了想，都說只有姜言意和秋葵。

池青不由得用扇子敲了敲手心，已經確定了那個廚娘不是細作，就只有那個秋葵營可疑了。

他道：“把那秋葵營帶過來。”

立即有人去找秋葵。

外面一個營見有兵在秋葵，臉上頓時有些慌。

思及秋葵平日里憨憨傻傻，趕在兵找過來前，將拉至一角落道：“秋葵，你昨晚沒在火頭營見過我，知道嗎？”

秋葵看了一眼，回自己手：“但我明明看見你了啊？”

昨夜吃撐了去茅房，回來時就發現這個營鬼鬼祟祟在營房外。

營心中惱恨，臉上卻還笑著：“你只說沒見過我就行了，按我說話做，我晚點拿給你吃。”

秋葵道：“我才不撒謊，花花會給我吃。”

營眼中閃過一抹殺意，袖子下匕首已經出一小半。

正在此時，有兵往這邊走來了，大聲喊話：“誰是秋葵？”

秋葵揚起手：“我是。”

頓時有不人朝這角落里看過來，那名營只得悻悻收回匕首。

營眼瞧著秋葵被帶走，神愈發慌。秋葵那腦子，是個人都不會相信是個細作，一旦供出自己就麻煩了。

營心中一狠，扭鉆進了后廚。

整個火頭營都被包圍了，池青邊那麼多兵，近不得，唯有劫持火頭營頭頭李廚子，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進去時候，李廚子剛好把“芙蓉”裝盤，他做菜不喜被人打攪，更何況他今天是在傳授廚藝，一見有人進來，就垮著臉斥道：“出去！誰準你進來？”

營一邊快步上前一邊道：“李師傅，軍師找您。”

姜言意正在切火，聞言朝那邊看了一眼，這一看卻發現那名營袖口下出半個匕首尖。

嚇得破音：“李師傅小心！”

急之下，忙把手上菜刀擲了過去，營避開要害，卻被傷到了手。

吃痛地捂住手腕，匕首掉到了地上。

李廚子看到匕首，也反應過來，忙起灶臺上大勺，對著營腦殼就是一記敲。

營冷不丁被狠狠敲了一記，不由痛呼出聲，但畢竟是習武之人，忍著眩暈，還是一把抓住了李廚子大勺，反手爪向李廚子抓來。

李廚子掄起一旁鐵鏟就懟了上去，營手背被鏟子敲得腫起一個青大包，痛得齜牙咧。

正在這時，姜言意快步上前。

營頓不妙，剛一轉頭，一大搟面杖已經對著腦門兒狠狠敲下。

“邦”一聲悶響。

這下，甚至沒有發出聲音，就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李廚子驚魂未定，踉蹌著后退幾步，扶著灶臺才站穩了。

姜言意也被嚇得不輕，小心翼翼用搟面杖了暈過去營，發現對方沒彈了，才勉強松了一口氣，上前去扶李廚子：“李師傅，您沒事？”

李廚子抹了一把額前虛汗搖頭，也顧不得姜言意一時忘了改口稱呼。

營房里邊靜很快引來了外面火頭軍，一堆人擁進來。

瞧見地上躺著個營，邊上還落了把匕首，個個都大驚失。

秋葵跟著幾名將士進來，見到那名營，便指著道：“就是，昨夜在營帳外，剛才還拉著我，讓我說沒見過。”

幾名將士立馬把那營五花大綁拖了出去。

不一會兒，有人進來傳話，說姜言意跟李廚子有功，讓他們二人晚間親自送菜去大將軍帳中，大將軍會親自賞賜們。

姜言意得知那名營是細作，暗嘆一聲好險，自己這最后一天上工，過得實在是不太平。

此時尚不知，跟一會兒“不太平”比起來，眼前這當真不算什麼。

***

大帳。

陸臨遠看著坐在上方遼南王，腦中一時間只想到了“金相玉質、虎步龍行”兩個詞。

遼南王名諱在朝堂之上如雷貫耳，但因他不到弱冠之年便到了軍中，自己又仕尚晚，所以在此之前，陸臨遠并未見過封朔。

想到上一世，這位梟雄在大宣朝覆滅之際，憑一己之力，殺得各路諸侯不敢宮門，最后萬箭穿心而死，陸臨遠不由得惋惜。

此人若能活得長久些，后來天下又豈會了那麼多年？

有道是“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大宣朝淪陷時，天子尚且遷都外逃，只有這位王爺戰死在宮門前。

他守自然不是國門，只是宮中那人罷了。

太皇太妃瘋癲辛，陸臨遠在前世時便有耳聞。

山河將傾，太皇太妃卻把自己當了先皇皇后，誓要與這河山共沉淪，于慈安宮中閉門不出。

遼南王封朔便在宮門，殺得十里長街全是死尸，流河。

他活著時候，無人能太皇太妃一毫發。

他死了，慈安宮大門才被破開……

陸臨遠陷在了回憶中，他久未出聲，坐在上方封朔眉心不由得輕攏，沉聲開口：“陸賢侄？”

封朔跟陸大學士同輩，年紀雖只比陸臨遠虛長幾歲，但輩分上，卻擔得起陸臨遠一聲叔叔。

陸臨遠回過神來，連忙拱手：“王爺。”

他上一世算是壽終正寢，豈料一閉眼，沒能去黃泉路，反回到了自己年時候，正在被貶西州路上。

兒長困了他一輩子，重活一世，他反倒看開了許多，心中更記掛這家國社稷。

至——

遼南王不該戰死于宮門前，西州之地不該為突厥囊中，這大宣天下不該流河……

太皇太妃這一世能順利出宮，是他利用陸家勢力，買通太后邊宮人，讓其攛掇太后天子送太皇太妃出宮。

近日到了西州地界，他擔心丁家村像上一世一樣被屠。

上一世所有禍端，都是從這里開始……

為了避免悲劇再次發生，他刻意讓暗中保護自己死士一直留意著丁家村附近靜，這才趕在突厥人襲擊丁家村前，救走了全村人。

陸臨遠方憶及此，便聽見封朔問：

“賢侄如何得知突厥人會襲擊丁家村？”

陸臨遠忙道：“慚愧，是我邊侍衛發現異常，臨遠怕村民遭難，自作主張帶走了他們。”

封朔看著他若有所思：“賢侄救下丁家村三百口人，此乃大功一件。”

陸臨遠忙說不敢當。

正在此時，池青進帳來，有外人在，他還是規規矩矩向封朔拱手一揖：“王爺。”

復才向陸臨遠點頭致意，陸臨遠忙回了一禮。

這位池軍師也非凡人矣，最擅排兵布陣。上一世他在遼南王戰死后，另投新主，只為借新主之勢為遼南王報仇，乃一名名義士。

池青被陸臨遠那惋惜、尊敬、又帶著點崇拜目看得心頭發。

心說這陸家公子難不是為他容貌所折服？

一想到這個可能，他就再次禮貌沖陸臨遠點了點頭，陸臨遠神有些激，趕又回了他一禮。

池青：“……”

他走到封朔邊上，小聲問他：“這陸家小子怎麼回事？”

怎麼瞧著像個傻子？

封朔沒理他，問：“細作揪出來了？”

池青這才想起自己過來正事，把火頭營那邊事說了，又問：“捉拿細作也算有功，賞否？”

封朔瞥了他一眼：“賞。”

池青似乎早料到他會這般說，分外欠揍地道：“我讓那兩個廚子親自過送菜過來，王爺一會兒可親自犒賞。”

“親自犒賞”幾個字他說得意味深長。

封朔眉頭下意識一皺，然而不等他發作，帳外便有人通傳，火頭營人送菜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