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商》第一章 緣來菩提寺

夜,漫長又孤寂,似乎看不到頭。

天地渾沌如子,彷彿還未劈開。季梵音在黑暗中索。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蒼老卻渾厚的篤聲。

「誰?誰在說話?」

季梵音心下一個咯噔,眸四尋,東方驀然乍現一道火

橙紅的幽沖雲破日,打在如初生嬰兒般若凝脂的容上,慌一覽無餘,旋即轉瞬即逝。

季梵音尋而去,一腳徒然踏空,輕盈態如羽般輕飄飄墜落。

嘯風疾馳,從領口灌,浸四肢百骸,倏地嫣然一笑,緩緩闔上眼。

這時,一雙孔武有力的實長臂橫腰托住,天地再次劈下一道

季梵音驚詫,偏頭一睨,俊拔如山脊的男人背對源,漆黑眼瞳彷彿深不見底的隕石,將徹底吸附,心甘願跌落黑重的漩渦。

影勾勒下的廓,猶如鬼斧神工下的雕細琢,稜角分明。

季梵音不自抬手一,眼淚撲簌簌而下

「久等了。」

低沉渾厚的嗓音,彷彿穿越千山萬水后的杳然回歸。

季梵音鼻尖翕合數下,攀附上那結實的脖頸,恍若失而復得的寶般,箍得的!

夜雨瀟瀟,雨水淅淅瀝瀝敲打青石板路,雨點重,飛濺而起無數細小水滴,『啪嗒』跳落飄零如浮沉的花草上。

響雷碾過,風雨混濁漸進。

一件織錦霞帔披上羸弱瘦削的肩胛,紅綃清脆聲音臨近:「小姐,您子骨本弱,不宜吹風。」

弱?

季梵音目一側,凝脂在如豆蠟燈下,吹彈可破。

視線落青銅鏡中,三千青如瀑,隨意披散四周。眉黛如煙,細長柳葉眉微蹙。

裹在絳紅披風下的軀,盈盈便可一握,彷彿遇風即倒。

「罷了,安寢吧。」

紅綃聞言,探出雙手闔鏤花檀木窗。

帷幔下的纖細子側躺,綉著藕荷花的床褥蓋至白皙鎖骨,靈的海棠,纖指:「紅綃,休息去吧,今晚不必守夜。」

很快湮滅。

紅綃輕微抿,猶豫片刻后,還是欠了欠退出。

季梵音自是猜到所憂慮之事。

片刻,輕揚幽深的笛聲從四面八方傳,彷彿裹挾一種神奇的魔力,鋪緩人心,於夢中酣然。

季梵音嫣微彎,第一次聽聞白玉笛繚繞之聲,一如此番天氣,心上某弦被暢然撥弄,不顧他人的勸阻,執著尋找聲源。

尋了整宿,導致的嚴重後果便是纏綿臥榻整一月。食不下咽,咳嗽不止。

連累全府上下,陪著病狀。

病癒后,釋然了。

或許,那只是從遠方某亭臺樓榭不小心誤,抑或是哪座王公貴胄府邸的興起之音,何必深究?

細雨朦朧,黑帶刀侍衛李久長手持傘柄,面,略微弓提醒:「王爺,該回了。」

滂沱大雨串長線,過霧靄氤氳,修長拔的男人華服金冠,沉默收起白玉笛,置於長袖后。

如星辰般耀眼的深邃眼眸凝視早已一片漆黑的閣樓,複雜的神猜不所想。

夜雨仍在下落,兩道高大影漸次沒中,與其融為一,徹底消失不見。

東邊魚翻肚白,泛起縷縷霞。夜雨驟歇,晨曦破雲而下,普照大地。漉漉的地面圈著或大或小的水涸,叮噹作響的車軸攆過,餘下一地長印。

將近兩個時辰的行程,簡雅緻的馬車停靠在天姥山下。

「小姐,我們到了。」

紅綃搬下一張紅木矮凳,雙手開車簾。

雪白指尖率先敞,純白羅隨著袂輕輕擺,盈盈細步生香。傾城容貌潛藏在輕薄面紗之下,憑添一朦朧

「季施主,一路舟車勞頓,是否先禪房休息片刻?」

一位樣貌清秀的青衫和尚雙手合十,模樣虔誠。

「勿讓方丈久等,煩請小師傅帶路。」

音如天籟,彷彿大珠小珠落玉盤。

蓬萊國宰相之季梵音自十六歲於菩提寺為母點燈祈福,每月住三日,經此兩年,從未間斷。

莊嚴肅穆的大殿,巍峨踱金佛像穩立正中。

竹筒迭聲撞發出細微「簌簌」聲響。

啪嗒……

摘下面紗的季梵音邁著婀娜步子,恭敬遞過手中的深棕竹籤。

「季施主這次所求何事?」

面帶三分笑的方丈,披金黃袈裟,慈眉善目。

「父母康健、平安喜樂。」

方丈:阿彌陀佛』了聲,依舊保持得微笑。

季梵音雙頰一哂,略微低眉,聲如蚊吶:「還有……姻緣。」

方丈含笑歸還竹籤,一副天機不可泄的口吻:「如緣有份自來,水到必定渠。」

季梵音細細咀嚼,若有所思。

翌日,天朗氣清。春日枝頭蔥蘢清脆,盛放的花卉迎風起舞,落的花瓣打著旋兒飄落,正好落氤氳裊裊的青白瓷杯中。

指尖捻出紋理絡脈清晰的桃花花瓣,覆在細鼻尖輕嗅,紅嫣然一笑。

輕擱下書本,季梵音興緻然吩咐:「紅綃,把剪刀拿來。」

梁榭瀟穿過冗長繁複的長廊,落漆黑瞳仁便是這一幕:藕子穿梭於百花叢間,裁剪下鮮翠滴的花束,態輕盈,人如花隔雲端,別有一番恬淡,恍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灼熱的目的一舉一,神專註的季梵音對此毫未覺。

咔嚓咔嚓。

季梵音將修理平整的白鈴蘭青花瓷中,配上稗子草,彼此相得益彰。

四肢因長時間活潔的額頭布滿匝匝的細汗,順著移滾落。

季梵音顧不得拭,神專註。

一方細帕驀地上皙白額際,沿著布的兩邊輕拭。片刻,細帕了一角。

季梵音誤認為是紅綃,並無過多留意。

側數個瓷瓶,盛放的花卉滴,搭配得當,季梵音油然而生一種滿足之

「將這些分別送予方丈與住廂房的香客吧。」

後並無任何聲響,季梵音疑回首。

就這剎那,電石火,天地黯然失去

季梵音費盡全力才穩住綿的雙足,秋水般的眸子盛滿不可置信。

雙腳如被藤蔓錮了一般,蒺藜梗在間,發不出一聲音。

彷彿滄海演變桑田那麼久,季梵音才找回自己的知覺。不由自主抬起細腕,梁榭瀟不著痕跡往後側,躲開,聲線清冷開口:「姑娘請自重。」

尷尬猶如叢生的雜草,在兩人間蔓延開來。

季梵音平復不斷翻湧的心,斂下晶瑩閃閃的睫羽,清淺一笑:「讓公子見笑了。」

面容冷峻的梁榭瀟兀自藏起細帕,薄抿,默不作聲。

微風拂面,吹季梵音額前幾縷細碎的青

梁榭瀟按捺下為綰髮的衝,旋即轉

季梵音心下一,急忙喚住他:「公子請留步。」

邁出的長頓住,俊容卻並未回頭:「姑娘還有何事?」

「近日賞花時節,不知公子空閑與否?」

得益於方丈照拂,菩提樹所有花卉皆在所居住的禪房院落。

言下之意,邀約他一起賞花。

梁榭瀟表面上波瀾不驚,心早已翻滾如

眉頭微微一皺,丟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回答:「視況而定。」

夜半時分,紅綃為自家小姐掌燈。令意外的是,從未在打扮上花費過多心思的小姐,今晚一反常態,對著床榻上的坎衫羅一再比對,口中還喃喃自語、念念有詞。

「紅綃,這件如何?」

還未來得及回答,就遭到自家小姐全盤否定:「太過花哨。」

這般挑挑撿撿,季梵音癱坐在床榻上,雙手托腮,彷彿瞬間被人走了氣神般,頹然道:「材是傷……」

話音剛落,紅綃不得不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我的小姐,您這材還稱不上完,那其他人還不得憤撞牆?」

莫說家小姐頂著蓬萊國第一的稱號,這凹凸有致的材足以傲視一方。

季梵音被的話逗樂,噗嗤一笑,如皎潔的白月奐。

「不過小姐,您為何突然在意起妝發?」

所知,家小姐天生麗質,又素純白簡雅打扮,骨子裡出的溫婉不知勝於那些濃妝艷抹的人多倍。

季梵音眨了眨杏眸,明般的俏,笑而不語。

「紅綃,你幫我看看,眉黛是否過於厚重?」

「恰如其分。」

「糕點龍井準備如否?」

「早已準備就緒。」

「那……」

紅綃一把按住面帶躊躇、心慌意的季梵音,無可奈何一笑:「您就安心坐著,我去去就回。」

倒很想知道,究竟何方神聖能令家小姐失去往日平靜無波的冷靜,慌至此。

還未走出院落,一抹高大峻拔的影踏著沉穩步伐,不急不趨而來。

紅綃定睛一看,整個人如被點了般,怔愣在原地。

「抱歉,讓姑娘久等。」

低沉如流水淌過耳邊的磁嗓音,季梵音起相迎,低眉淺笑,雙頰因他的赴約而多了抹

「無礙。」

季梵音招呼他坐下,吩咐紅綃上茶。

思緒仍在神遊太虛的紅綃沒聽見自家小姐的輕喚。

季梵音還想再喚,被梁榭瀟阻止:「我來吧。」

「公子通茶禮?」

「略知一二。」

季梵音一眼不眨盯著他行雲流水的作,意外之餘,淺眸染上欽佩的神

倏地,腦海一片混沌,幾段破碎的記憶畫面糾纏團,一一掠過眼前。

彷彿這一幕,似曾相識,又如此遙遠。

兩人距離僅隔著一張石桌,卻又似天涯海角那般幽長。

季梵音幾不可聞嘆口氣,骨節分明的大掌倏然晃過,握住半撐而起的青冊,一個旋轉后歸還,聲線平淡:「拿倒了。」

一個赧,指尖還殘留他的指腹餘溫,有些糲,卻溫厚有力。

耳後泛起紅暈,撲通撲通,心跳瞬間如擂鼓。

為了不讓他發覺自己的窘狀,偏頭睨向對面的桃花樹,不由自主慨:「開得真盛。」

順理自然走到樹下,微風再次帶落花瓣,幾片慢悠悠落在如潑墨般的青上。

梁榭瀟心下一不自抬手為甫落紅的花瓣。一高一瘦並肩而立,視線停落額間的梅花印:「好看的。」

季梵音指尖輕印記,幽幽然道:「傳聞南朝宋武帝有一個兒,名喚壽公主,因貪睡枕於梅樹下。再次醒來,全鋪滿紛紛揚揚的梅花花瓣。拂掉所有梅花瓣,卻不覺額頭那瓣,久而久之,花瓣便在壽公主額頭留下一個梅花痕跡,容貌比以往更甚。此後,宮中人紛紛相仿……」

梁榭瀟聽得一頭霧水。

這片東方大地上,除卻瀛洲、方丈以及蓬萊三國,再無其他。而口中的南朝和壽公主,他更是聞所未聞。

難道是因為……

思及此,廓分明的俊容沉了幾分。

季梵音並不打算多作解釋,及他的視線,粲然一笑:「我明日就將啟程回家,多謝公子三天來不厭其煩的伴讀……」

梁榭瀟呼吸漸重,卻毫不顯山水:「無礙,多了個人說話而已。」

「既是如此,不知公子能否告知名諱?老是『公子公子』之喚,甚覺失禮。」

話音甫落,空氣陷靜默。

彷彿等了半個世紀之長,季梵音心神失落開口:「公子如若覺得為難,那就……」

「仲白。伯仲叔季之仲,天乍白即白。」

季梵音難掩喜,猶如被褒獎的學生:「仲白,你可喚我林甫。」

「小姐,人已走遠了。」

季梵音還癡癡盯著他離開的方向,雙腮坨紅,難自控:「紅綃,你知曉他的份嗎?」

紅綃咬下,神為難,不知如何回答。

季梵音將這一幕看在眼裡,誤以為自己讓為難了,隨即安笑了笑:「你跟在我邊多年,我不知曉,你自然也不清楚。」

旋即抿,陷深思。

仲白,林甫。

李白!杜甫!

好巧。

一派威嚴的宰相府邸,廊檐雕細琢。

日頭漸漸西沉,車軸轆平穩停落。

「可算回來了。」

面容著典雅的婦人見到從車上款款而來的子后,眉間那濃得散不開的憂愁頓時消散,忙不迭上前抱住自己的兒。

季梵音扶著母親衛相如,兩人並肩走長廊,以兒的口吻撒道:「跟您說過好多次,不要總是在門口接我。您本就不好,再了風寒,可不心疼我與父親?」

衛相如颳了下兒的尖翹鼻尖,嗔怪道:「我還不是勸你不要去菩提寺,你不也去了?」

話音剛落,母二人心有靈犀相視一笑。

兒千里迢迢為母親祈福,而母親心疼一路顛簸的兒,抱恙也必定親手接回家。

這才是真正的濃於水,骨至親!

邁進院落,母倆繼續閑話家常。

「一路可有趣事?」

「趣事尚無,樂事倒有一樁。」

「哦?可妨說與娘親?」

季梵音抿,笑而不語。

衛相如也不追問,只佯裝失落嘆氣:「養十八,一朝竟不足與母道……」

輕而易舉識破母親的小把戲,季梵音親昵挽住的胳膊:「您看這個。」

衛相如從兒手中接過籤條,正上方刻了三個正楷字『上上籤』。

「待時機兒必定知無不言!」

衛相如慈容:「你呀你,就知道怎麼治我。」

倏然一,心生了許多慨,卻被很好斂去。

季梵音吐了吐舌頭,瞥見餐桌前香噴噴的飯菜,隨即問道:「父親還未歸家?」

「是啊,一個時辰前就遣人告知,不必等他,讓我們先食,」衛相如為鋪菜,「王上留他與幾個肱骨大臣商討要事……」

這個話題,母倆很好的點到為止。

朝堂上的事,不宜討論。幫不上忙,只會徒增煩惱而已。

此時,巍峨莊肅的皇城燈火通明,華麗的宮殿外,琉璃瓦一路鋪陳。

廊腰縵回,檐牙高啄,鐫刻長龍飛雲。

「自啟。」

渾厚一聲喚從森嚴又富麗堂皇的殿傳出。

季晉安雙手互抵行稽首禮:「王上還有何吩咐?」

敞亮燈打在英武不凡的梁帝俊臉上,鬢角雖染了些許斑白,眼眸依舊犀利。眼角眉梢依稀看出年輕時的俊拔倜儻。

「我既喚你自啟,你還稱我王上?」

季晉安這才合攏長袍,眉廓鬆了松:「帝夋。」

梁帝俊仰頸長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弟妹侄可還安好?」

「一切如初。」

「過些時候即是端午,屆時必有一番叨擾,自啟可有怨言?」

季晉安舒朗一笑:「帝夋嚴重了,來者即是客,何來叨擾之說?只怕怠慢了兄長和嫂嫂。」

梁帝俊挑了挑眉:「聽說梵音最近又新學了一套舞蹈,榭蘊早已按捺不住,纏著我要與姐姐切磋……」

言下之意,不僅他們夫妻二人會去,三兒一皆一個不落。

一番長冗鋪墊后,圖窮匕見。

季晉安略微思索,不卑不回答:「梵音與王爺公主們也有段時日不見,趁此敘敘舊也甚好。」

梁帝俊十分滿意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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