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臺》23.過往

趕盡殺絕。

這是當年那樁牽涉了藩王、守將、文臣,震朝野的大案,給世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韓元同問斬,安王撤藩,金云峰自盡,金家上下,男十幾口人,無一幸免。

有人知道,有兩個人本來可以逃得一死,卻最終沒能逃飛龍衛的天羅地網。

更沒人知道,那兩個必死無疑的人,竟然姓埋名地生活在一座邊陲小鎮里,七年之后,還能再度與當年的救命恩人相遇。

這個意外發現帶給傅深的驚嚇,足以與一個月前的賜婚圣旨媲

這麼多年來,他變了很多,被世事磋磨過,被命運捉弄過,早已不是當年行事全憑一腔熱的大爺。趕鴨子上架的戎馬生涯使他快速拋棄了最無用的稚和任,還有不必要的敏

心境沉淀,鋒芒斂,他懂得了何為“不由己”,也學會了尊重“人各有志”。他甚至與嚴宵寒重建了友誼,將往事一筆勾銷,從此不再提起。

當年傅深怒氣沖沖地摔了玉佩,擲地有聲地與他恩斷義絕。可后來氣消了再回想,他明白自己其實應該知足,因為嚴宵寒當日給他留足了面子。會安排飛龍衛在他走后再手,至有一半是為了瞞著他,不他傷心。

不論公義大節,他待傅深可算是仁至義盡了。

可惜傅深那時在氣頭上,嚴宵寒無論做什麼在他眼里都是“心積慮”。兩人自此后形同陌路,直至元泰十八年冬,外使來朝,宮中舉辦了一場馬球會,元泰帝令軍下場,與勛貴子弟共組一支馬球隊,迎戰外邦馬球高手。

打到一半時,馬球被擊飛到場外,負責撿球的小太監作稍慢,球還未手,一個外邦球員竟心急地揮桿便打。常打馬球的人手勁非常人可比,那一子下去,不死也要半殘。傅深離的最近,沖過去一桿撈起小太監,將他甩到自己馬上。

馬球一向暴,沖撞傷都是常事。那外邦人存心挑釁,居然還不停手,下一桿直朝著傅深的臉揮了過來。

只是還沒等那遞到傅深眼前,余中有個什麼東西打著旋兒飛過來,砰地砸在那外邦球員的太上,力道之大,竟活生生地將一個八尺漢子從馬上砸進了地里。

傅深愕然回,只見嚴宵寒端坐馬上,若無其事甩了甩手腕,淡淡地告罪道:“抱歉,手了。”

那一下勢必用了極大的力氣,還要假裝失手,對手腕的負擔不可謂不重。傅深留心觀察,下半場時,嚴宵寒果然換了左手持桿,握馬韁的右手似乎不太敢用力。

他心復雜,難以避免地想起舊事,又自我安既然已經一刀兩斷,那就有恩報恩,兩不相欠。

馬球賽結束后,他在場外攔下嚴宵寒,給了他一瓶上好傷藥,算作答謝。嚴宵寒卻沒讓他就這麼走了,一邊費勁地包扎自己腫起來的右手,一邊問:“蠻夷針對我們,逮著空子就要下黑手,你去救那小太監,豈非將自己置于險地”

他居然還有臉提“救”字

傅深對他沒有好臉,邦邦地反問:“不然呢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他打死”

“那只是個太監,”嚴宵寒單手實在不便,索放棄不管了,右手擱在膝頭,平靜地問,“值得你出手相救嗎”

傅深聽懂了他言外之意,于是更來氣了,隨手扯過一旁的繃帶,灑藥包扎一氣呵,三下五除二將他右手包個粽子,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話,轉走了。

“太監又如何最不該救的是那些恩將仇報不擇手段狼心狗肺之徒,死了活該。”

兩人再次形同陌路。

第二年,北疆巨變,傅深先后經歷喪親之痛,孝服未除,就被朝廷諸公推上了戰場。

元泰二十年初冬,傅深離京前,嚴宵寒主給他下了一封帖子,請他某園林小坐。那一天京城大雪紛飛,行人稀。傅深踏著遍地枯草積雪,走過湖邊小橋,來到湖心亭中。

三面琉璃窗,一面門簾擋風,屋里暖香融融。瓶里著一枝白梅,桌上幾樣小菜,泥爐上咕嘟咕嘟地煮著茶。嚴宵

寒站在窗前看雪,聽他進門,回過來微微一笑。

傅深一白孝,一臉冷漠,個子長高了,卻比原先清減了許多,似乎從年稚氣中胎出來,現出日后英俊分明的廓。

我來干什麼”

他仍然沒有好臉,眼里卻不再滿是不信任。當然,也可能是在他上的國恨家仇太多,傅深已經沒力氣計較過去那點連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了。

嚴宵寒道:“明日大軍開拔,你我二人好歹相識一場,為你餞行,愿意賞臉嗎”

傅深不客氣地一擺,在桌邊坐下:“來都來了。你也別罰站了,坐吧。”

嚴宵寒替他斟上茶,舉杯道:“前路多艱,將軍珍重。但愿來年還能與將軍在此飲酒賞雪。”

前路何止是多艱,豺狼虎豹,簡直是必死無疑。

但他沒有勸,勸不,也沒資格。傅家三代忠義軍魂,戰死沙場何嘗不是一種歸宿。

傅深單手執杯,與他輕輕一,輕嗤道:“自作多,明年誰還想跟你一起看雪你不如許個愿,若我不幸戰死,死前最后一件事是原諒你。”

湖上風聲嗚咽,雪花紛紛揚揚,蒼穹如同一個填不滿的巨大空

名為送行,實同訣別。

“我祝將軍旗開得勝,凱旋而歸。”他手不曾抖,笑容如常,輕聲而平穩地道:“希你恨我一輩子。”

千難萬險,傅深終究還是逆流而上,殺出了一條生路。湖心亭里的那句祝愿了真,等他回朝時,嚴宵寒已升任飛龍衛欽察使,比以前更不是東西。兩人在朝事,見面就掐,終于掐了一對盡人皆知的死敵。

前塵舊事,輕輕擱下。

可傅深捫心自問,他真的坦坦地放下了嗎

前因后果他都可以不在乎,傷口結疤,平復如初,可當年那被一刀捅的滋味,是那麼容易就能忘掉的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傅深如今做什麼事都要留個后手,就是當年留下來的習慣。他已經不怕被人背叛了,可也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什麼人了。

然而一重一重舊事之下,還藏著最后的真相。

采月沒有死。

“我與念兒被飛龍衛抓走,關在一監牢里,卻沒拷打,也無人提審詢問。大約兩天之后,有人往我們的飯食飲水中放了迷藥,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醒來后,人已在寶巖山樹林中的一架馬車上。車上有食盤纏,我們就靠著這些銀子在附近村子里落腳,學會了做酒的手藝。前年村子里遭災,我聽說您在北疆,那里商旅往來頻繁,也安定太平,便帶著念兒來了北方。沒想到佛菩薩保佑,竟真的遇見了恩人”

這一出金蟬殼是誰的手筆,已經不用再猜了。嚴宵寒把人抓回去后,或許還沒來得及上報,金云峰就已在獄中自盡亡。人都死了,蓋棺定論,采月和那小兒便無關要,是死是活沒什麼所謂了。依飛龍衛斬草除的行事方式,八是一杯毒酒了事。他便借此機會以迷藥替換,將二人假作尸運出城外,放他們逃出生天。

至于他為什麼突然大發善心,雖然聽起來像是自作多,但傅深找不出別的理由能解釋了。

是因為他。

傅深實在找不出語言來評價嚴宵寒這缺心眼兒的混賬,心臟像被人捶了一下,快如擂鼓,又酸又疼,恨不得一夜飛度關山,回京暴打他一頓,讓他以后再也不敢裝大尾狼。

如果傅深遇不到采月,嚴宵寒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他這件事的真相。他會永遠擺出一副“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面孔,從不解釋,從不爭辯,從不要人理解。他的出就是他的原罪,有些人天生就該在泥里掙扎浮沉。

然而事到如今,他還敢坦地說,在他心中,沒有比“利”更高的東西了嗎

一壺烈酒,燒的他心口微微發燙。

“這得是多狠的心哪,嚴兄,”傅深抓著椅扶手,低聲自語,“真忍心讓我恨你一輩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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