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業》0004 鄉義敗類
相見短時,若乾惠已經兩次作此慨,當下這個時代中其實不算誇獎,大概是心裡對李泰自述的家世份仍有幾分懷疑,但李泰隻當他是在表達對自己的認同。
“倉廩實而知禮節,庶人名族,概莫能外。窮困於途,懼難忘禮,讓將軍見笑了。”
肚子不再的發慌,李泰思路也變得更敏達,並不標榜什麼名門做派。
“談不上見笑,我本也不是禮門中人。李郎雄辭我已有聞,壯筆能否有幸見?”
若乾惠雖然出北鎮軍豪,但也履曆富,如今已是西朝位高權重的大將,自也見過形形人等,在李泰麵前便將豪強本略作收斂,言辭也變得客氣一些。
“請給紙墨。”
聽若乾惠講到正事,李泰也連忙說道,但心裡還是有些發虛。
他前世是個UP主,古風類的文案做起來倒是有經驗,偶爾也會揮毫潑墨充作素材,有點筆墨基礎,可是能不能配得上他名族子弟的份,則就難免自疑。
眼下若乾惠對他的份和本領明顯還是有些懷疑,等到軍卒將筆墨紙張送上來的時候,他先提筆沾墨略勾筆畫,然後便索擱筆。
“戰陣不濟,傷損筋骨,恐拙力有汙直言,請著員口說筆錄。”
李泰決定暫時藏拙,而若乾惠在聽到這話後,倒也冇有什麼過激反應,隻讓人傳來一名書吏。
他見年剛纔用餐時,肩臂用力的確有些遲滯,且大行臺辦公也常有筆吏抄錄以保證辦公效率。雖然對年份更增幾分懷疑,眼下也不必流出來,其在自己軍中,總也逃跑不了。
“李郎方纔雄辭可觀,可以錄在紙上。”
若乾惠雖然冇有什麼文學鑒賞能力,但分辨好話壞話的能力是有,大而無當、老而不死,簡直說出了他對趙貴這個武川廢老大哥的觀心聲。
“多謝將軍助我揚聲於大行臺,申訴降人悲苦!”
李泰連忙起道謝,關隴這個小圈子很窄,他也不奢自己一個降人驟附便能進核心,想在關中安立命,高仲和自家老爹纔是靠譜的依靠。
高仲已被趙貴抓捕,想來他老子李曉應該也同在彼。若能借若乾惠的渠道進言宇文泰,說他下令讓趙貴放出兩人,那是最好。
若乾惠點點頭,抬手示意李泰坐定,自己則又皺眉沉思起來。
現在若乾惠的心,的確是恨不得生啖趙貴,可這份恨意如果要落實到言辭行上來,他也有著許多顧忌。
西朝人事複雜程度,更甚於東朝。就算在他們武川鄉黨這個小圈子裡,人事糾葛也是極深。過往這些人上的矛盾,還可因為戰場上的勝利而有所掩蓋,可現在大軍敗於邙山,便有些掩蓋不住。
關中一眾武川鄉黨中,資最深的無疑是大行臺宇文泰與太師賀拔勝,接下來便是趙貴、獨孤信等,若乾惠功勳雖著,卻因年齒、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輩。
當年跟隨賀拔嶽關時,若乾惠才隻二十出頭,到如今也才三十五歲而已。
大行臺對武川鄉黨的態度是“失鄉之眾、義氣統之”,特彆是對諸掌軍大將更是優厚有加,鮮有國法刑令製裁。
就連大行臺都尚且如此,若乾惠作為一個小字輩,若向趙貴發難攻訐,自然也就難免大失鄉親義氣。特彆是在大戰新敗、群不安的當下,一個不慎,就極有可能會演變一場政治盪。
事實上,就在之前退在恒農的時候,大行臺已經召若乾惠對話,希他能相忍為國,不要對趙貴戰場上的行為深作計較。
而作為鄉黨人代表的獨孤信,也來特意待若乾惠不要在這關鍵且敏的時節吵鬨、暴他們之間鄉不洽,從而給其他人見到機會,製造擴大裂痕。
但眾人越是如此,若乾惠就越是意氣難平,邙山此戰,他雖功敗垂,但也俯仰無愧。怎麼退下來後,反倒趙貴這個棄軍而走的老廢需要被嗬護、被保全,而他卻了一個破壞和諧的不穩定因素?
這口氣,若乾惠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但又不知道該要如何發泄。
所以當聽到李泰對趙貴的一通控訴時,若乾惠隻覺得言辭皆中自己肺腑,更生出一種知己難覓的爽快。
“我所惱恨,不在於自己功敗於垂。王難西巡,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年,偽朝偽存立河北,至今都不能掃清除,在朝自命勇猛者,難道不該為此愧?終於等到高賊肱骨坐反,獻出虎牢,可以進叩河北,使我君臣大統可期……”
雖然心恨極,若乾惠卻也不敢將矛頭直指趙貴,更不想在李泰這個底細未知的人麵前暴他們鄉親重臣之間的齟齬仇恨,所以在沉一番後,還是拿匡正國難說事。
但是他絮絮叨叨講了一通,李泰卻隻是不言,若乾惠便有些不爽,語調一沉道:“還是不可文?”
李泰聞言後角一撇,你老哥自己拎不清,反倒來怪我?西魏皇帝在你們關中是怎樣一個存在,你不明白嗎,讓我拿皇統大義去抨擊趙貴作戰不利,你坑我呢?
“妖紫之奪朱,已數年矣……”
麵對若乾惠的視,李泰也隻能著頭皮說了一句,對西魏皇室的法統地位,若乾惠這個武川老夥計可以講,但他一個新附的降人不能直接講,便隻能代指淡化。
說完這一句,他又連忙講下去:“恩親罹禍,則更倍甚!子失所哺,母失所養,泣維生,每思愈痛!虎牢之歸、邙山此戰,勝則海清河晏、骨合抱,此誠天授良時,信哉斯言!”
若乾惠初聽不甚明瞭,但在低頭沉片刻後,臉便驀地一變,直從席中拍案而起,並拍掌讚歎道:“善、善!這真是大善至善的良言,此獠罪大、此獠真是罪大!”
見若乾惠作此反應,李泰便也笑起來,明白自己是言中要害。
西魏、東魏都是霸府政權,無論哪一方過分強調皇權正義其實都是尷尬,會讓真正掌權執政者坐立不安。若不強調皇權正統,又該強調什麼?
這個問題,早有答案,魏晉之際同樣皇權闇弱,所以大家不講忠義、而講人,孝順父母、兄友弟恭。那些魏晉名士們也都個頂個的孝順,捲到喪心病狂。
這個道理,放在南北朝同樣可行。北魏末年皇位屢屢更迭,大凡拓拔元氏宗屬子弟,無論脈遠近,誰都能上去坐一坐,史書上一溜的元X元XX,得人頭皮發麻,皇權之闇弱更甚魏晉百倍。
若斥責趙貴軍敗連累元魏大統難振,實在難以引起共,更會讓人避嫌不論。可若是從人著眼,那就有力的多。
西魏之所創,勢力較之東魏本就弱小得多。也正因此,從掌權的宇文氏到下邊一乾武川勳貴們,多有親人流落在東魏境,至死不得相見。
更的況,李泰倒是不清楚,但起碼作為西魏上柱國之一的獨孤信還有後來北周權臣宇文護,他們的至親都流落東魏,有的甚至直到北齊滅亡才得以團聚。
本來高仲以北豫州投靠,西魏邙山若勝,他們至親便可相聚,可是因為趙貴的無能退兵,他們的親人還要流落異國、不能團聚,這仇大不大?
至於說邙山之戰西魏打勝後究竟能不能順勢滅了東魏,畢竟冇發生,李泰哪裡知道,你跟西魏那些骨分離、眼穿的大臣爭論去!
他隻負責拱火,絕不負責論證。
“李郎不是凡人、不是凡人啊!我部下群眾筆功若有你三分鋒利,我也不會、不會……咳,如此心痛悲聲,誰又不會?”
若乾惠恨極趙貴,卻又顧忌諸多而不敢發作,但李泰所提供的角度刁鑽又狠辣,你獨孤信不是要鄉義保全嗎?就是因為趙貴的軍敗,連累你父母妻兒仍然流落東州,你還能心平氣和!
“關以來,趙貴恃年齒、恃鄉,自矜傲慢,小覷旁人。所統左軍,屢屢敗績……”
若乾惠對趙貴的積怨由來已久,此前也隻是年齡聲有差而一直忍,現在既因邙山之戰被引,又被李泰一番話更作激發,緒激之下,便也不再顧忌,直在李泰麵前吐心扉。
“此徒是所謂鄉義之敗類、賊軍之嚮導!”
李泰既要解救高仲和此的父親李曉,就勢必要與趙貴衝突,得罪在所難免,不妨得罪到底,言辭也變得刻薄起來。
“寫上、寫上,一字不要更改!”
若乾惠幾步衝到書案旁,震得衙堂裡都嗡嗡響,一邊叮囑書吏,一邊鼓勵李泰:“繼續、繼續!”
李泰卻不若乾惠的鼓,得罪趙貴是在所難免,但並不意味他要得罪宇文泰,畢竟還要在關中立生活。
西魏此戰敗的實在太慘,從宇文泰角度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維穩與快速恢複實力,卻不是追究戰敗的責任。更何況此戰由他親自指揮督戰,窮究戰敗的責任就是在打他的臉。
對趙貴的指控需要點到即止,接下來還是要用有限的篇幅把話兜回來:我可不是逞口舌之利,挑撥你的元從大將們鬥,而是要切切實實給你風雨飄搖的西魏政權指點一條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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