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開出碼頭，嘈雜的喧鬧聲便被拋在后面。

行穩后，船工們將封在窗戶上的木板挨個打開，船艙立刻敞亮了起來。

謝老太爺上船后換了一舒適的寬敞裳，就著婢捧著的水盆洗凈了手，接過謝二爺送上的帕子，開口：“夜里就不在碼頭修整了，除了必要的補給，不停船，盡快趕到汴京。”

“是！”謝二爺應聲，“那兒子去安排。”

看著兒子離開，謝老太爺被魏管事扶著在臨窗榻坐了下來，窗外是難得的青山秀水。

謝老太爺問正彎腰點香的魏管事：“這幾天……五郎還有他另外兩個族兄，同六郎相的怎麼樣？”

魏管事滅了火，將香爐蓋子蓋上，這才笑著說：“臨行前老太爺敲打了幾位小郎君，小郎君們自然是不敢生事的，再者……老太爺是知道的，六郎是個不惹事的子，除了如廁，不常下馬車風，所以這些日子小郎君們都相安無事。”

魏管事倒了一杯茶送到謝老太爺手上，又笑盈盈立回一側，接著說：“但這接下來的日子，幾位小郎君同在一艘船上，就不好說！不過……小郎君們沒有同老太爺同在一艘船，擾不了老太爺的清凈。”

見謝老太爺垂眸盯著茶杯中氤氳的熱氣未吭聲，魏管事又道：“若是老太爺擔憂六郎，奴才派人將六郎接過來，老太爺也能指點指點六郎的學問。”

謝老太爺是了這個心思的，想了想又擺手：“原就是想讓他們兄弟們多相，六郎是個心有算的孩子，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只要他想……收服五郎和另外兩個都不是難事。”

魏管事笑著頷首，這下徹底明白謝家六郎日后在謝氏族中的地位，要變了。

·

在馬車上顛了這麼些日子，謝云初吃不好也睡不好，子的確是有些吃不消。

為了不耽擱行程，一直忍這，一登船倒頭就睡了過去。

元寶輕手輕腳收拾好箱籠，將窗戶關好，放下床帳，又點上助眠的熏香，這才關了隔扇退出去守在外間，等候謝云初吩咐。

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謝云初，是被迎面而來貨船上的船櫓欸乃聲，和水手的號子聲吵醒的。

元寶將廂房的燈點亮，端著膳食擺在榻坐小幾上，道：“六郎一直不醒，老太爺還專程派了大夫來瞧過，得知六郎是睡著，老太爺這才放心！吩咐讓廚娘備著好克化的膳食，等六郎醒來用一些再用藥！”

小幾上擺著幾碟清淡口可的小菜，燕窩銀耳粥燉的爛爛的，口即化。

元寶見謝云初并沒有如他預料那般，因謝老太爺的厚待而寵若驚，他想讓謝云初的心好些，又道：“前面就要到碼頭了，老太爺還說……六郎醒來若想要踩踩實地，遇到碼頭就讓船隊靠岸呢！”

“祖父著急去汴京，不好因我耽誤。”

只用了多半碗，便擱下銀筷讓元寶收走。

謝云初臨窗而坐，凝視著水汽如紗如霧彌漫的寬闊河面，略略出神。

前世，曾聽紀京辭說起過京杭大運河。

他說……運河之上，日升日落，都是能畫的景。

晨起于百鳥啁啾，淙淙水聲之中，霧遮山岱，東方金流云。

日落于猿啼呼哧，欸乃櫓聲之中，遠山雄渾，西方霞金紫。

他說，等來年三月，帶同游運河，可死在了二月。

上一世……

的父親是北魏降國侯。

這是北魏皇帝為了辱父親，而賜的封號。

和妹妹云昭，就出生在父親被封降國侯的第三年。

那年夏季，瓢潑大雨連下了兩月引發洪澇，皇帝連下三道罪己詔，也不見好轉，便將一腔怒火發在父親上……

訓斥父親這個降國罪臣給北魏帶來不詳，致使大雨不歇，要用父親祭天，平息上天之怒。

母親聞訊，驚悸早產。

就在出生之時，下了兩月的大雨突然停了。

雨霽云開，彩霞艷，祥瑞當空。

消息傳宮，正與皇帝觀測天象的司天監，據生辰八字預言，這隨祥瑞而生的孩子，若為男子來日便是國之柱石，若是子便是凰命格。

們伴隨祥瑞而生，又并非男子之或可搖北魏江山，這本是能救父親困的喜事。

可偏偏半張臉帶火紅胎記，如同鬼魅羅剎。

母親不敢讓皇帝見，謊稱只誕下一。

北魏皇帝見妹妹生得圓潤可，賜名云昭，封妹妹為云昭郡主，寵有加。

而，便了被養在侯府中，不許出院門半步，沒名沒姓，不知來歷的姑娘。

伺候的老嬤嬤，總用憐憫惋惜的語氣同說，若沒有臉上的胎記，應能與云昭郡主一般集萬千寵于一。

不明白……

直到六歲那年，被師父帶出那四方的院子，才知道母親和父親并非只會疾言厲。

父母懷抱與長相像似的妹妹說笑，看著妹妹的目盡是溫和疼寵。

那時……多希父親和母親，能將對妹妹的疼，分給一些，哪怕只有一點點。

正如紀京辭陪回門那日，對父親說的——云初從不畏死，只懼一生無親無友。

只要他們不嫌棄臉上的胎記，別將當做怪丟在外面……

便可不懼生死，為他們碎骨！

從來不敢宣之于口話，被紀京辭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心口酸又溫暖，就像有一雙溫暖的大手，小心翼翼裹住了腔里傷痕累累的心。

被迫娶了的紀京辭，是那樣一位如清風皓月般純粹的君子，也是這世上唯一給過尊重的人。

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嚀云初，生來多麼與眾不同，不可自輕自賤，在這世上并非孤一人，還有他這個摯友，就算是為他也要珍惜自己的命。

可重兵圍城時，不忍母親痛哭懇求，不忍妹妹送命，自愿替妹妹以太子妃的份守城，拖延時間，助一城百姓、母親、妹妹及妹妹心之人，逃出生天。

后來，重傷，擔心死后被發現并非是太子妃云昭，忍著恐懼，拼盡了最后一口氣跳下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