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第十七章 羊
冬日的行道上積雪未消,一出蔡州城,趙明枝就被殺了一個下馬威。
早已用了布巾將頭臉包住,又披了大氅,按理是不怕冷的,然而初時還好,才跑了兩三個時辰,整個人就已經被寒風吹了個。
急腳替向來是日夜不停,為了不馬匹半路疲憊,通常是四騎快馬換。
趙明枝自覺騎尚算拿得出手,事前也做了些準備,可當真自己上了,才換第三匹馬,已經快跑不了,全靠一毅力支撐。
一行十數人,俱都不發一言,默默環護在後,猶如一條長長的蛇形隊伍,馬蹄紛雜踏地,激濺得碎冰同土四下飛濺。
夜間行路,原還有道,雖是泥濘些,總歸能走。
等到越往西,那道路越發不樣子,兩旁也越來越多零星人群集聚。
天半黑,眾人也怕不小心踩踏到了行人,隻能把速度稍降了下來。
趙明枝這纔有功夫稍微了口氣。
的視線偶爾投向道上的行人,目之所及,多是老弱婦孺,多隨攜帶細行囊,鍋碗瓢盆,有些隨意拿東西搭個棚子,有些甚至就用油紙稍稍擋一擋,乃至於僅僅裹得厚些,尋個避風,就那般蜷睡下。
說是行人,其實就是流民了。
馬蹄的靜極大,尚未靠近,已是把人驚醒,嚇得沿途哭聲滿地,男老不知緣故,滿山竄去躲。
眼見道旁越發混,原本跑在最前的急腳替隻得回問道:“上,今次不若還是分開些走罷?這一帶百姓俱是平、徐州、許州一帶退下來的,見過狄人騎兵,咱們馬匹多,隻怕要招人誤會。”
行在最前的那位護衛也不敢拿主意,也隻好調轉馬頭,去尋領隊。
領隊哪裡肯答應,皺眉就要拒絕。
而趙明枝在後麵聽得不對,卻是把人了過來。
那急腳替雖不知趙明枝份,見得這十餘位著裝統一,一看就不是尋常兵士的護衛,也知其中深淺,又見眾人好似以為首,忙把緣由說了。
一人四騎,十人便是四十騎,昏暗之中鐵蹄踏地,才遭了戰事,鄉土淪陷隻得南遷的百姓看來,如何能不怕。
趙明枝坐於馬上,側去看,隻見近遠混一片,已是約聽得有人哭著喊:“莫要撞倒了我娘!”
又有人哭:“誰抱走了我兒!”
知如若一行人徑直前行,仗著馬匹速度,當是能安然通過,隻這道旁的行人徒驚擾不說,出得傷死也不稀奇。
須知從前每年上元關燈時,被踩死踩殘的都十上百,今夜甚至沒有亮,荒野之地,這些毫無防備,本就已經舉目茫然的人們怎麼應對。
不敢再遲疑,趙明枝隻稍一思忖,便對著帶隊衛道:“勞煩安排四位軍士先行一步,告知沿途百姓,就說……”
頓一頓,又道:“就說朝廷辦差,請閑人退散,莫要阻路。”
此距離蔡州不遠,也在駐守軍管轄範圍之,秩序猶存,便是揚出旗幟也不擔心。
聽得趙明枝發話,那衛立時就點了人手,果然打馬前行,沿途呼喝不停。
後頭一行人等了半刻,才繼續行路。
果然有了前麪人打招呼,流民們已是得了準備,不再懼怕,雖有仍舊不肯退開的,畢竟數量不多,隻要略留意些就不至於引出子來。
眼看一隊人馬行路順利,趙明枝卻並無半點高興,心中反而沉甸甸的。
蔡州已經算是後方,距離徐州、許州那樣遠,可此地居然已經有這許多流民。
方纔略一盤數,短短半盞茶功夫的路程,就在路邊看到至三五十戶人家。
雖說逃難時往往同鄉人會聚在一,可從這樣的數目當中,已是能推測出大晉前線究竟是何等慘狀。
百姓何辜?
而蔡州一地,能否安得了那麼多流民?
從前此時,朝廷正在往南遷都,蔡州幾空城一座,後來才得知自蔡州至於洪州,沿途死民數十萬,百姓易子相食。
而來年更慘。
丟了半壁國土,大晉元氣大傷,甚至北人退兵之後,朝廷又過了數月纔敢慢慢收復舊土,流民自然也不敢回鄉,致使無數土地拋荒。
又因江南遭百年難遇洪澇,糧食飛漲,荒遍地,死百姓無數。
此刻明知再撐數月狄人就會退,那便最好將這一眾流民留在蔡州,至不能繼續南行,否則狄人退兵後,再想組織流民回返難度會更大。
隻要有人敢發話,肯做事,想要安置流民並非不可能。
同平章事孫崇年輕時就曾在潁州流民數萬。
就怕眾人因為天子在蔡州,又有私心遷都,暗急著把百姓們都往南攆。
以國力論,不管人口、地域、財力,大晉比之北麵勝過何止十倍。
隻要有一點息的功夫,人緩過氣來,但凡茍活下去,將來總有機會。
而北邊疆土絕不能放棄,否則此消彼長,以後無論是想要奪回領土,還是振人心,都比登天還難。
趙明枝厘清了這一點,心中也拿定了主意,等到天大亮,終於到得一驛站,見得前頭先去開路的幾個護衛同領路的急腳替站在門前等候,才終於緩了口氣。
一夜再加半個早上的空腹快跑,已經全靠慣,此刻停下來雙腳再度踩實在地麵,趙明枝一個,險些站立不穩,總算反應夠快,扶住馬鞍,才沒有跌倒。
玉霜連忙過來將扶住,兩人一同進了驛站。
早有驛卒上來送食水,眾人各地擇了桌椅坐下吃飯,卻是不發一言,而最近那一桌上幾人麵難看,隻喝水,放著餅、在當中,無人去拿。
趙明枝一眼去,直覺不對,因認出這一著都是去先行開道的幾人,便轉點了一人問:“可是吃不慣?還是途中遇得什麼事了?”
那人搖頭。
趙明枝尋了個年紀最小,臉上忿忿之意甚濃的,再度問道:“這是遇得什麼事了?”
那護衛忍得憤懣,本要低頭喝水,可那茶水才送到邊,就又放回了桌麵,道:“方纔俺去開道,遇到同鄉,被人聽出口音,迎頭便罵,說我不去前線殺狄賊,隻會在後頭拿百姓耍威風……”
一麵說,鼻子一酸,眼淚鼻涕已經下來了。
趙明枝心中一,知道這人是代姓趙的罵,有心安,卻懂這會說什麼都無用,索道:“且放心,當真有氣,便要多吃口菜養著,總有你殺狄賊那一日。”
說完之後,將自己麵前一盤羊端了,徑直擺在那護衛麵前,又親倒與他一杯茶,道:“我且等看你那時有無力氣。”
那護衛仰頭把眼淚抹去,半晌,用力“嗯”了一聲,卻把前頭大餅夾著幾片羊,惡狠狠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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