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澤州，霄玉殿。

寒殿深宮，長明燈次第點亮，照出簾幕重影。

宮殿正中央擺放著的數百盞魂燈，自上而下形狀若紅蓮。焰火上方纏繞著詭異的碧霧影，隨風一點一點上浮。

靜守在臺階之下的仙盟弟子一襲黑、腰佩長劍，態度嚴肅，畢恭畢敬道：“仙尊，您百年未出關，秦家如今行事越發放肆，已經把手到了九大宗的浮花門和流宗。不久前紫霄仙尊隕落，屬下懷疑就是秦家所為。”

說完他沉默了會兒，小心翼翼地看著高座上的人。

白玉臺階層層往上，紅蓮燭火煌煌的落到一雙蒼白的手上。那只手握著朱筆，懸腕若玉，正在紙上寫字。

握筆的人出聲。

“繼續。”

仙盟弟子舒口氣，但還是小心翼翼，說一段停一下，時刻留意著盟主的反應。

“第一個疑點，我們調查了紫霄仙尊生前行蹤，發現他死前曾浮花門門主所托，去留仙洲捉拿一只凰魔種。仙尊在歸來的路上被魔種所傷，靈氣，提前進大圓滿，于是就地在一個回春派的小宗門上空破虛空、開芥子，提前渡劫……這才不幸隕落。”

“第二個疑點，紫霄仙尊三日前才魂燈寂滅確認隕落，可流宗的宗主殷無妄很久之前就已經去了回春派。虛期修士渡劫隕落，會在芥子以畢生靈氣，形境府。殷無妄資質平庸，流宗四為他搜尋能提升修為的辦法——屬下懷疑他一開始就是沖著虛境去的。這說明，流宗早就預料到了紫霄會死。”

“近些年來秦家和浮花門、流宗聯系切，他們不滿仙盟和忘宗久矣。屬下認為，紫霄之死，必和這三家有關聯。那只凰魔種，必有古怪。”

咚。

朱筆被擱下。

長風卷過紅蓮燭火，吹起明疏朗的白帷幕，紗幔徐徐展開，一如宮殿主人清冷的眼波，籠罩整個上重天九大宗三世家。

他拂袖起，出手，一柄長劍破開星月落手中，雪袂路過臺階，徑直往外走去。

仙盟弟子驚訝：“仙尊，您要去哪？”

嘩啦啦，一時間桌案上的紙飛下，打斷他的問題。

那張紙紙隨著裊裊碧煙落到了他掌心，上面寫著好幾個字名字，猩紅筆跡帶著滲靈魂的冷意。

仙盟弟子愣住：“這是……”

謝識的角拂過門檻，聲音清晰平靜：“在我回來之前，都殺了。”

*

不得志趁飛到了言卿肩膀上，豆大的紅眼溢滿驚恐：“我的媽耶，忘宗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回春派位置荒涼，離靈氣濃郁的仙家圣地南澤州十萬八千里。別說九大宗門，就是稍有名氣的門派弟子都不會到這種窮山惡水靈氣微薄的地方來。

言卿：“你都敢對忘宗的太上長老出言不遜，怎麼還怕這陣仗。”

不得志：“啥子太上長老，你在說什麼？！”

言卿古怪看他一眼，微笑：“沒什麼。”

不知者無畏。這傻鳥居然不知道紫霄的份，果然傻鳥有傻福。

忘宗是九大仙門之首，天下第一宗，門中弟子正己守道、一諾千金。紫霄說令牌能命令門中弟子做任何事，就不是假的。

連嫁給謝應這種離奇的要求，忘宗都敢答應，真不愧是頂級宗門。

言出必行，我輩楷模！

言卿手點贊。

就是不知道，現在謝應知不知道自己的婚事。

言卿想到這，幸災樂禍，差點笑出聲。

哐當。

金鐵鏈落地，流宗的紫長老難以置信的抬起頭來，震驚道：“忘宗？”

咻。

眾人只見碧長劍凌空回旋，回到了一只蒼老的手中。門口兩人白劍而來，一老一皆是大乘期修為。老者眉發皆白，神矍鑠；年是個圓臉的，笑起來和善可。

白、玉冠，淺藍薄紗，翩若驚鴻，風霽月。赫然是忘宗門弟子的裝扮。

老者踏殿中，挑眉：“承影，對一個筑基未到的小孩使出金鈴索。以勢人，恃強凌弱，這是你們流宗的作風？！”

承影怎麼想都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忘宗的人。像回春派這樣的小門派，在修真界千千萬萬，摧毀這里猶如死那一只螻蟻。

他握著手中的金鎖，桀道：“天樞，這是我們流宗的事，與你無關。”

天樞冷聲道：“你了我們忘宗的人，怎麼與我無關。”

“你們忘宗的人？”承影氣笑了：“天樞，你想來找茬也不用編這麼可笑的理由吧。誰不知道你們忘宗招弟子非百歲元嬰不收，非天靈不收——這滿殿你找出一個符合的人來！”

天樞后面的小年微微一笑，開口：“承影長老此言差矣，誰說我們忘宗的人一定要是門弟子，難道不可以是我門弟子的道？”

承影愣住：“道？”

“對啊。”小年角的酒窩很淺：“承影長老怕是不知。你要手的那位公子，可是我們忘宗的貴客呢——就算放眼整個忘宗，怕也無人敢招惹。”

說罷年看向言卿，目充滿審視意味，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最后朝言卿半勾了下，角雖然帶笑，但眼里一點笑意都沒有，只有那種藏不住的鄙夷和諷刺。

不得志：“我靠，他咋瞧不起你呢？”

言卿說：“你還沒發現嗎，人人都看不起我。”

在回春派眼中，他是個吃里外的窩囊廢。

在殷無妄眼中，他是個惡毒愚蠢的花癡草包。

在這年眼中，他估計是個挾恩圖報的無恥之徒。

好吧，最后這點言卿無法反駁，確實有點無恥。紫霄留下這塊令牌，肯定也沒想到有人敢提出這樣的要求，直接向忘宗扔去一個炸彈。

哈哈哈，居然有點好笑。

不得志很憤怒：“為什麼？這你能忍？”

言卿微笑：“沒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走著瞧。”

他拿的可是“莫欺年窮”劇本！

回春派立派以來就沒見過這樣的場面。自那道劍氣橫過長天，眾人尖一聲，便都兩戰戰，癱跪下來。

宗主額頭豆大的汗往下落，臉煞白。

——他們連在青云大會上供羅霖花，都是由世家做中間人的，不可能真正見到忘宗的人。然后現在，直接來了兩個長老？

白瀟瀟烏睫輕，有些害怕，可看向忘宗弟子那質地華貴、致清冷的袍。又下意識蜷手指，心里涌現出無限羨慕來。

他愣愣地想。原來這就是九大宗門，這就是南澤州嗎？他好像一只見識淺薄的青蛙，坐井觀天。從一片小小葉子，窺探出另一片五十的世界來。

那是修真界真正的權勢之巔，風云中心，屬于驚才絕艷的天之驕子，屬于各種聞所未聞的神仙。

承影這邊慢慢反應過來，警惕地出口：“你什麼意思？！”

年臉圓圓的，酒窩淺淺，笑起來很可。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承影，你剛剛什麼意思？”

“你說誰勾引誰？——你說我們忘宗渡微仙尊的道，去勾引你們流宗這位百年都未金丹的宗主。”

年諷刺道。

“承影，你可真敢說啊。”

他話音如同驚雷落地，劈得人大腦一片空白。

如果說九大仙門、南澤州、青云大會這些詞像是朦朧神的霧，遙遙籠罩在天上。讓他們如霧里看花去看那繽紛斑斕、風起云涌的修真/世/界。

那麼渡微仙尊這個名字，則更像天上明月，遙不可及但舉世矚目。

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承影瞳孔：“你說謝應？！”

年笑出兩個酒窩，居高臨下看著他：“是啊。”

他話語卻像是毒蛇：“真是稀奇。你們這位青云大會都不敢參加、靠仙丹靈藥堆砌修行的宗主，也配去跟我們大師兄比？承影，那話你是怎麼說出口的啊。”

“住口——！”

殷無妄一直躲在流宗眾人后面，這時徹底忍不住了，怒目而視。

尊嚴就搖搖墜像是蛛網上的玻璃。

年諷刺一笑，瀟灑散漫。

承影還是難以置信：“你說這個人是謝應的道？！”

“我騙你干什麼。”

懷虛人傻了，聲音發：“燕……燕卿，這是怎麼回事。”他現在都顧不上前面的神仙打架了，心臟驟停，只想要一個解釋——

怎麼可能，怎們可能，他兒子怎麼可能和那位扯上關系。

言卿幽幽嘆口氣，著滿殿堪稱驚悚的目。先朝他便宜老爹一笑，而后朝忘宗兩位長老一笑，從從容容道：“多謝兩位前輩今日出手相助，不過有些事大庭廣眾之下不方便，我們還是私下談吧。”

圓臉年瞥他一眼，嗤之以鼻，他雖然瞧不起承影，但更瞧不起他。

天樞長老倒是對言卿態度溫和：“沒事。小公子對我忘宗有恩，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呢。”

言卿含蓄地接稱贊。

天樞道：“紫霄言中說，你在他渡劫失敗垂死之際，還特意尋來天材至寶為他療傷。至純至善，是個好孩子。”

“那塊令牌本是道祖傳給紫霄的，紫霄又傳給你。”

“得此令牌，是忘宗大恩人，能要求忘宗做任意一件事。雖然你提出的要求，有些……驚人。”

天樞停頓片刻，找出個合適的詞，咳嗽了聲說：“但我們，還是會力所能及幫忙的。”

言卿微笑。

極盡所能幫忙？

哦，果然就是沒通知謝識。

其實天樞完全是被推著過來接著爛攤子的。

——天知道忘宗收到那塊令牌時，場面多壯觀。整個經世殿雀無聲，宗主和幾位長老面面相覷，表都跟被雷劈了一樣。要求嫁給謝應？！

謝應雖然名義上是宗門的首席弟子，但這“弟子”二字或許還得加個引號。無他，謝應修行的功法，承自上古神魔時代，早已隕落的忘宗立宗人南斗帝君。帝君親傳，論輩分整個忘宗誰能凌駕謝應之上？也是因為不想外傳此事，才有了個首席弟子的稱號。至于他的婚事……

天樞心虛說：“不管怎麼說，你先跟我們回忘宗吧。”說不定到南澤州見了大世界，你這小孩知道了差距，就沒這癡心妄想了。

言卿眉眼一彎，笑道：“嗯，好的。”

他上輩子一直在十方城，和淮明子斗智斗勇爭權奪勢，對上重天還蠻好奇的。

承影整個人都像是石化，瘋了一樣看著言卿：“他真是謝應的妻？！”

年挑眉：“怎麼，他不是難道你是？你也想嫁給我們謝師兄。”

承影惡狠狠剜他一眼。

“夠了。”

殷無妄臉煞白，手指握拳，眉心的紅菱如一道鮮紅的口子，渾凍結，大腦空白。

他喊了聲：“承影。”

承影這才從和忘宗兩人的較勁中回神：“宗主。”

殷無妄輕輕閉了下眼，又睜開，虛弱說：“我們回去吧。”

他現在一秒都不想呆在這里。在流宗他就是兄弟中資質最差的，一直活在南澤洲各種天才的影之下。

青云榜是見證天才的漫漫天梯，而謝應就站在這條天梯的頂端。

越是自卑，就越是自負。所以來到回春派，知道言卿他到死去活來，他理所應當地著他一切的付出，卻同時端著態度，言卿稍微敢輕慢他一下，他就覺得到辱、恨意滔天。

剛剛承影襲向言卿時，他一直等著看言卿的表——

想看言卿后悔、惶恐！

想看他嚇得跪哭地上、狼狽不堪！

想看言卿終于明白自己是塵埃，配不上他！

誰料……

誰料…………

天樞道：“既然你們流宗宗主都說走了，那就請你們趕離開吧。”

承影心里對忘宗的恨再記上一筆。

圓臉年若有所思看向殷無妄：“等等，我突然有點好奇的。殷無妄，你是怎麼突然跑到這里來的。”

殷無妄心臟掉一拍，瞬間警惕。

他來到回春派并非巧合。

是他娘告訴他這里有機緣，要他瞞著任何人過來。結果他剛過來就因為傷被言卿纏上，本無心去找所謂境，一直耽擱。

而且他娘只肯告訴他在回春派，其余閉口不言，連人手都不肯給他派，讓他現在都一無所獲。

他簡直懷疑他娘是被什麼野書給忽悠了。

殷無妄冷冷道：“無可奉告。”

承影也不知道這小祖宗是怎麼跑到這里來的，他接到宗主夫人令就過來接人了，只當宗主是出門歷練，輕蔑道：“滾，就你們還不配管我們流宗的私事。”

言卿看戲看半天，現在終于產生點參與，笑道：“要走了呀。”

“……”

聽到他的聲音，在座所有人心復雜。

言卿揮揮袖，眨眨眼：“要不要我送你們一程？”

殷無妄手指微，眸深深看向言卿。

回春派坐落山谷間，門前種滿了桃花樹。三月芳菲正盛，艷花蕊在春中綻放，枝丫長滿，繽紛像一場的雨。

承影出門，神便冷淡下來，他立于云上，最初的震驚過后，只剩屈辱。他回俯視言卿，眼神流出森寒的毒之來，幽幽道：“燕卿，南澤州危機四伏，以侍人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言卿說：“好的。”

承影被他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直接激怒，長袖一揮，一枚桃花枝為他所用，化鋒芒劍刃，直直襲向燕卿！

“承影！”天樞震怒，長劍一揮，讓那花枝碎在空中。

可是靈氣還是有一抹沖到了言卿臉上，劃了一道很小的流的傷口。

言卿面無表，抬起手，到了那一點，看著那濃郁的紅，眼神微微變深。

承影冷笑：“我勸你早日清醒別癡人說夢！你以為謝應會護你無憂？你是他道又如何。謝應修的無道，又是仙盟盟主，近百年跟個瘋子一樣，殺人如麻。這個份帶給你的只有災難，我這一劍，就是給你的第一個教訓。”

承影說完，便拂袖踩在飛舟上，要離開此地。

誰料他在出谷的一刻，突然被襲擊——

直接從飛舟上掉下來！

一道劍氣摧枯拉朽，碎整個山谷的桃花。

承影肺腑到重擊，吐出一口鮮，神大變：“這是——”

漫天桃花煞。雨紛飛。

浩瀚冰寒的氣息籠罩整片天地。像是來自寒泉深，又像是來自九幽絕獄。

天空中出現了一群人，黑帶劍，袂上繡著赤蓮花，以劍為陣，將整個山谷封鎖——

飛鳥都翅難逃！

承影豁然瞪大眼：“仙盟！”

與此同時，空中傳來一道聲音，非常平靜，帶著濯冰碎雪般的涼意。

“我讓你們走了嗎，承影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