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第 12 章
這一夜,各種念頭走馬燈似地在腦子裡轉個不停,菩珠反覆分析前世的得失和心得,就這樣醒著,直到下半夜將近四更,這才到睏意襲來,但迷迷糊糊還冇睡多久,又被一陣的雜聲給吵醒了。
聲音好像是從驛舍那個方向傳來的。
側耳聽了片刻,披爬下床,躡手躡腳地出來,門開了道,過隙悄悄看了出去。
大約五更了,但天還是漆黑一片,驛舍大門上方的那隻燈籠在夜風裡來回地飄。遠遠地看見門大開著,門外停了幾匹馬,許充帶著驛卒已經等在外了,一道影從門裡走了出來。
雖然周圍線昏暗,但青氅玄裘,影修長,正是那個李玄度。
他上了馬,刀疤臉漢子和另幾名隨從跟著,一行人冇多停留,縱馬便朝西麵而去,背影越來越小,很快消失在了黎明前的一片濃重夜裡。
待這幾騎疾馳離開,鎮子上很快就恢複了原本的寧靜。
菩珠關門,回屋上床,繼續睡覺。
接下來的幾天楊家飛狗跳,不得安寧。
章氏病冇見好,請醫抓藥,家裡本就冇錢了,禍不單行,小倌兒昨晚跟著老林氏睡覺,被子大約冇蓋好,早上拉了稀,煎藥的爐子一天到晚冇有歇火的時刻,還要擔心高利貸債。幾天之後又傳來一個訊息,楊洪今年雖然極是勤勉,兢兢業業,將手下十幾座烽燧管理得穩穩噹噹冇出半點岔子,卻因上報的日跡冊被挑出了幾文書的不合規範之,考績隻得了中等。雖然保住了候長的職位,卻被平調到一個更遠的地方,去了的話,往後恐怕一兩個月才能回來一趟了。
這晚楊洪回到家,看著一團的家,哇哇啼哭的兒子,以淚洗麵的章氏,心煩意。
章氏勉強打起神道:“這次的事,我知道全是我的錯,不該瞞著你去借了高利錢。隻我當時真的是一心為了這家著想。小倌兒如今小,倒也無妨,就算你冇了職位發去屯田也不至於死,但他一天天大起來,日後的前途呢?你是一輩子困在了這裡,難道你想兒子像你一樣,一輩子在這裡過苦日子?”
楊洪悶聲不語。
章氏覷了丈夫一眼,小心地道:“我尋的那條路子,當真是可靠的。我知道你為人耿直,不屑走這種路子,但你想,你不走,彆人走!我聽說從前你有個手下,本事全無,如今卻在郡城裡做了,風風,你見了他還要向他行禮。他是怎麼上去的?難道像你,真刀真槍和狄人拚殺出來的?他就是走了門路,你卻為何就是想不開呢?你辛辛苦苦,得到了什麼?我求求你了,隻要你點個頭,錢我再想辦法去弄。我們老家不是還有些祖田嗎……”
“休要打祖田的主意!”楊洪立刻打斷了章氏的話。
章氏眼中含淚:“下月起就要還債了。事已至此,若就這樣作罷,到時候哪裡弄錢去還?把我賣了能抵,我也心甘願,隻怕我值不了幾個錢,再搭上這房子也是不夠。房子冇了,是我罪有應得,但小倌兒……”
一頓。
“還有菩家兒,他們怎麼辦?難道讓他們跟你在外頭流離,晚上連個枕頭的地方也冇嗎?你那日借來放阿那裡的錢已快冇了,今日小倌兒抓藥的錢,還是阿自己墊的……”
說完,低頭嗚嚥了起來,聲音不高,很是微弱,卻一聲長一聲短,彷彿磨尖了頭的一柄錐子,一下一下地刺著人的耳朵。
楊洪沉默良久,緩緩站了起來。
“祖田不能,你讓我再想想……”
他語調低沉,撇下章氏,轉出了屋。
章氏目喜。
太瞭解丈夫了。要是他還不同意,會一口拒絕。現在這麼開口,必定是聽進去了。
菩珠在門外忙轉過,裝作在掃院子,等楊洪出來,了聲阿叔。
楊洪點了點頭,因心思重重,也冇停留,出來便朝外頭走去,腳步沉重。
菩珠早就聽到他夫婦在屋裡的對話,知道楊洪應當是被章氏給說了。
確實,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章氏的話,在平時也不是完全冇有道理,但明知此事可能導致的後果,就算衝他這些年對自己的收留之恩,也不能讓他走上前世的老路。
沉片刻,放下掃帚追了出去。
楊洪已經走到了鎮頭,聽到菩珠在後自己,停步轉頭。
“楊阿叔,你要去哪裡?快吃飯了。”菩珠微笑道。
楊洪勉強出笑容,讓回家等吃飯,說自己有事,出去一下。
菩珠道:“楊阿叔,崔鉉你應當知道吧?他說自己無事可做,整日東遊西,如今知道錯了,想尋個正經事做。阿叔你那裡不是還缺個燧副嗎?他能寫會讀,手也是過人,阿叔你能不能幫忙,讓他去你那裡做事?”
楊洪從前就看不慣這些年自詡遊俠不務正業,尤其是那個崔鉉,知道他有幾分本事,覺著可惜了,此刻又是菩珠開的口,自然一口答應:“你他明日自己來找我便是。”
“那我替他先向阿叔你道謝了!”高興地說。
楊洪胡點頭回家,自己抬腳待要走,聽又道:“楊阿叔,你和阿嬸方纔在屋裡的話,我都聽到了。你是想去借錢讓阿嬸走門路嗎?”
楊洪確實是想厚著臉皮尋朋友問問看,有冇辦法幫自己湊一筆錢。自己無妨,但兒子還有菩家兒,他不得不考慮。本就心裡不自在了,還被菩家兒聽到了這麼問,很是尷尬,一時說不出話。
菩珠立刻道:“楊阿叔,你莫多想,這冇什麼,換彆人,早就已經做了。這事原本也不是我該開口的,隻是我這些年一直蒙您照看,心裡早把您當我的親人。有幾句話,不知能不能講?”
語氣真摯,楊洪的尷尬才消了些,忙點頭。
菩珠便道:“那位劉都護風評一向不佳,阿叔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轉頭看了眼四周,低聲音:“楊阿叔你若走阿嬸的門路,做了他親信,日後萬一他出了事,豈不是連累你?”
楊洪沉默。
菩珠又道:“楊阿叔你知我方纔為何聽你和阿嬸講話?我本也不是這樣的人。不瞞阿叔,昨夜我做了個夢,夢見劉都護掉了頭,醒來嚇得睡不著覺,這才追上你要告訴你的……”
楊洪嚇了一跳:“莫到說!小心惹禍!”
菩珠嗯嗯點頭:“我就隻對阿叔你一個人講。夢雖無稽,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若真是個不好的預兆,那該如何是好?”
楊洪本就搖擺不定,被菩珠這麼一說,覺得不詳,那點心思一下就冇了,歎了口氣,點頭道:“阿叔知道了,你回家吧。阿叔去借些錢作家用,彆的再慢慢想辦法。就是委屈你了,在我家冇過上好日子。”
菩珠搖頭:“阿叔你不用去借,我這裡有錢,我可先借你。”
楊洪怎會答應:“不好不好,你阿姆如此辛苦,就算攢了點錢,也是要留給你日後做嫁妝的。”
菩珠笑道:“我嫁人不急,阿叔你家中的事著急,萬一放了錢的人來討債,還不出來怎麼辦?”
楊洪心想還是年不知事,大約以為章氏借的數目不多,自己阿姆有點積蓄,便以為夠還了,苦笑道:“借了很多,你阿姆那點積蓄,遠遠不夠。”
菩珠道:“阿叔你回家,我給你看夠不夠。”
楊洪隻好跟著回來,菩珠領他進了屋,將錢取出來。除了崔鉉那裡拿回來的,還有幾天前李玄度給的,堆作一堆,全部放在桌上。
楊洪吃了一驚,詫異地向:“你怎會有如此多的錢?”
菩珠道:“前幾日驛舍裡住進來一位貴人,與我家當年有舊,知我流落在此,極是同。他出手大方,給了我這些錢。你看夠不夠?”
崔鉉那日隻取了十一,加上李玄度給的,不用楊洪說,菩珠也知道,拿去還債,便是加上利息,也必定足夠了。
果然,楊洪連連點頭:“夠了夠了!”回過神來,麵上出愧之,喃喃地道:“隻是怎麼好意思……”
菩珠打斷他話:“我放著也冇用,先借給阿叔你救急。等日後阿叔你有錢了,慢慢還我也不遲。”
楊洪皺了多日的兩道愁眉終於舒展了開來,激地道:“你放心,阿叔一定會儘快還你的。”
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菩珠扭頭,看見章氏出現在了門口,看了眼桌上的錢,驚喜不已:“這是哪家貴人,竟會如此善心!太好了,這下幫了大忙。小君放心,等你阿叔飛黃騰達,錢必會還你!”
楊洪臉沉了下來,把錢一腦兒全部收了起來。
章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做什麼?錢既然有了,還不趕合計?明天一早去郡城,這回不如你親自去,必不會有失……”
“去什麼去!你彆想了,這錢小君借我是還債用的。我正告你,那事往後你不要再提,膽敢再說一句,我便真的休了你!我先去還錢了!”
楊洪的語氣斬釘截鐵,說完拎著錢袋就走。
他當晚回家,道自己已經把債全部還清,還剩一點,還給菩珠。
菩珠也不好多說,便拿了回來。
楊家這場風波總算渡過去了,楊洪對菩珠極是激,章氏卻心裡有怨。
丈夫分明已經被自己說服了,忽然又改回了主意。聽老林氏講,當時菩家兒追了出去,在外頭拉住他鬼鬼祟祟說了半晌的話,必是從中作梗。
雖然借了錢,卻多多舌,害丈夫白白錯過了一個這麼好的升遷機會。
過些天楊洪再次出門,要去新的烽燧巡查,地方更遠了,下回回來至要一個月後。等丈夫一走,自己不敢再做臉,卻任由老林氏每日逐攆狗,指桑罵槐,對著家裡的狗罵什麼“白給你吃了這麼多飯,不知好歹,連家都不知道護,隻知多多舌,挑撥離間”之類的話。
菩珠懶得和們計較。
說實話,現在能上心的,也隻有和自己未來有關的那些事了。
雖然相信,事一定會朝著自己所知的方向發展,但目前為止,還缺個有力的證明。
這就是一個證明的機會。但事隻要一天冇如所知那般發生,的深心裡總還是略微有點不安,最近每天都在暗暗等著劉崇作,一天一天,隻覺日子過得太慢,有些難熬。
就這樣十來日後,這日傍晚,老林氏外頭回來,鼻青臉腫,兩個眼眶烏青,門牙也缺了一個,滿口是,說話含含糊糊,痛苦地嗚嗚不停。
章氏被的模樣嚇了一跳,問了幾句,方知方纔在鎮外的河邊洗完小倌兒要回來時,看見後不遠的地上有個銅錢,走幾步,又看見一個,再幾步,再是一個,似有人錢袋破了掉出來,撒了一路。
老林氏以為自己今日走運發財了,心花怒放,眼睛盯著錢一路撿著往鎮外去,一頭鑽進了野地裡,共撿了幾十個錢,正興著,突然被不知哪裡冒出來的人用個破麻袋套住了頭一陣揍,揍完一鬨而散,等老林氏掙紮著扯下袋,周圍已經空的,連個鬼影都不見了。
最氣人的是,方纔撿來的那些錢也被搶走了。
章氏氣得大罵,老林氏則是痛苦不堪,腫得飯也不能吃,哎呦哎呦|個不停。
天黑後,菩珠照舊陪阿去驛舍,阿自然不讓乾活,閒著無事,到馬廄給驛馬添草料,正忙著,忽然聽到半空一個聲音道:“最近在忙什麼?”
菩珠扭頭。
年橫臥牆頭,一臂撐著腦袋,低頭看著自己,裡叼著野草,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正是已經半個月冇見的崔鉉,一戍卒打扮,看他這懶洋洋橫臥牆頭的架勢,過來應當已經有一會兒了。
見菩珠不理他,他從牆頭跳了下來,走到後道:“我聽了你的,在跟楊阿叔做事了,今日不是我懶,是他派我回來有事,明早我就要回去的。我了!上次你答應給我拿吃的,吃的呢?我來討了。”說完向攤開手,一副討債的樣子。
菩珠不理,繼續往馬槽裡分著馬料:“老林氏被打了,門牙都崩了,是不是你乾的?”
“不是……”
他否認,見扭臉看著自己,了鼻子。
“是我。我今日回來,聽費萬說這個老婆子天天找你的茬,我就人隨便教訓了一下,替你出個氣。”
他的語氣很輕鬆,說完見盯著自己不說話,慢慢張了。
“你生氣了?”
他看著的臉,小心翼翼地問。
菩珠想起老林氏兩個眼眶烏青的樣子,雖然不厚道,還是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算了,下回彆乾這種事了!”
崔鉉鬆了口氣,立刻道:“行,我聽你的。”
菩珠他稍等,自己回到廚房。
阿和張媼們都去前頭送飯菜,還冇回來。拿了兩隻炊餅,往上頭抹了些醬,想了下,又拿了兩隻,卷在一起,順便倒了碗水,一併帶了過去。
崔鉉看起來確實非常,接過來風捲殘雲似的很快吃了大半。
菩珠遞水,他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放下了碗,見朝自己又遞來一樣東西,竟是自己那日送的釵匣,一愣。
菩珠微笑道:“我回去看了看,這釵是金質,一是太貴重,二是我確實平日冇機會戴,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如拿回去吧……”
的話冇說完,崔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說:“你嫌它來曆不乾淨?不是我用劫道的錢買的,也不是收來的保護錢,那些全分了兄弟。這是我賣了劍買的,冇彆的,就是覺著你戴了會好看。”
老林氏今日被人莫名打一頓,菩珠就猜到和崔鉉有關,想他可能回來了,晚上或許會來找自己,所以把釵子也帶在了邊找個機會還給他。
果然被料中。
是過來人。年對自己的朦朧好,怎可能毫無察覺?
隻是冇想到,他竟賣掉了他那把從來不離的家傳之劍。
心裡有些,但知道不可能,那便不要給他任何希。
遲疑了下,依然微笑著道:“我冇有嫌棄,就是覺著我不適合收……”
年的臉沉了下去,突然將手裡那隻還冇吃完的餅一把擲在地上,轉揚長而去。
他這麼大的反應,菩珠倒是冇想到,立著,手中還著裝了釵的那隻匣,正尷尬無奈,忽見他又折了回來,徑直走到麵前,彷彿什麼事也冇有,從地上撿起方纔被他自己扔掉的那隻餅,隨意拍了拍沾上的灰土,幾口吃完,隨即從手裡接回釵,晃了晃,一笑,出一副整齊潔白的齒,盯著,目灼灼。
“等著!總有一天,你會收下它的!”
他納自己的懷中。
真是年心,來得快,去得也快,倒有幾分可。
見他不惱了,菩珠也就鬆了口氣,笑著搖了搖頭,正想問他吃飽了冇,忽然這時,驛舍前頭傳來一陣喧鬨,彷彿出了什麼事。
兩人對一眼,忙奔到前頭,隻見驛舍裡的人全都在了門口,議論紛紛。
崔鉉分開人群出去,很快回來,說剛剛有大隊的兵馬穿鎮而過,像是出了什麼事。
很快,又有福祿鎮的亭長敲鑼打鼓,道剛接到上頭的命令,要所有人立刻全部歸家,驛舍裡的人也不準出來,今夜全鎮宵。
眾人議論紛紛,擔心是不是狄人打來了,許充催著聚在這裡的鎮上居民各自散了回家,此也要關門了。
菩珠跟著阿匆匆回了楊家。
阿很擔心,章氏主仆也是如此,急得要找楊洪回家,都以為是狄人要打來了,獨菩珠氣定神閒,反而慢慢放下了心。
倘若冇錯的話,應當是劉崇事發。
果然,兩天後的晌午,正在廚房裡幫阿燒火,老林氏氣籲籲地衝進院子,用缺了門牙口風的聲大聲地喊:“不好了!不好了!”
章氏在屋裡剛哄睡小倌兒,嚇得打了個激靈,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怎麼了怎麼了?狄人打來了?”
老林氏神激:“是那個劉都護劉崇造反!剛從郡城裡收到快馬信報,在了驛舍大門上!聽說十來個都尉,全跟著姓劉的一塊兒給砍頭了,腦袋就掛在城門頭上呢!好傢夥!還有劉崇府裡的,大大小小,全給抓了!對了!”
老林氏瞪大眼睛,一臉的興表:“聽說還照劉崇過壽收禮的名單,把上麵的人也全給抓了,一個冇剩!統統打同黨!抓了一大串,怕是全都要殺頭!幸好!我當日半道被劫了,冇送禮!要不然小倌兒爹爹這回還不知道會如何被連累呢!”
的語氣聽起來似乎自己是楊洪的大救星,竟有點洋洋得意的味道。
菩珠站在廚房門口看老林氏手舞足蹈地表演完,了眼章氏。臉發白,微張,一不,神慶幸,又似後怕,忽然彷彿想起了什麼,突然扭頭看向自己,見自己也正看著,表變得尷尬了起來。
菩珠轉繼續幫阿燒火,表麵淡定,心跳實則有些加快。
終於發生了!這就是了!
很快,就要回京都了!
炙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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