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魂》第23章 中盤

既然是縣令召見,除非手頭正有十萬火急的事需要理,否則,韓青肯定得立刻趕往縣城。

以他在三個月之前陪同楊旭一道去縣城的經驗,知道長途騎馬趕路,有多無聊。所以,干脆讓底下人給自己套了一輛馬車,將茶,水果和幾卷剛剛淘來的唐代傳奇話本,也帶在了邊。

如此,他就可以在馬車上喝茶、看書吃水果,打發趕路的時間。而因為有車窗車簾遮擋塵土,也省得他進了縣城之后,得先去館驛洗漱更,才方便拜見自己的頂頭上司。

以金牛寨巡檢所眼下的富裕程度,滿足他這些小小的要求,當然不是什麼難事。接到命令之后,張帆、王武等人,立刻分頭開始準備。很快,就將馬車和他所提的要求,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只可惜,想象和現實,永遠存在巨大落差。才離開金牛寨不到二十里遠,韓青就后悔得腸子都變了

馬車跟臨近村子里大戶人家借來的,銅鍍了扶手,朱砂染了車頂,里邊還鋪著厚厚的棉墊子和整張的梅花鹿皮,不可謂不豪華。

然而,卻既沒有充氣橡膠胎,也沒有復合彈簧裝置減震。

偏偏從金牛寨通往縣城道路還年久失修,坑坑洼洼。

結果,把韓青給顛得,五腑六臟全都移了位。甭說看喝茶吃水果,能強忍著不把隔夜飯吐出來,已經算是萬幸。

沒奈何,他只好也坐在了車轅上。一邊側著觀賞風景,分自己的神。一邊跟主請纓為自己趕車的張帆,和借著陪同自己進城由頭,去給婆娘置辦首飾的王武、牛巨,劉鴻幾個,東拉西扯。

如是一路顛簸,總算熬到了目的地。韓青整個人,也臟得跟車夫沒了兩樣。

因此,他只好先派王武去縣衙那邊,向替自己張知縣告了罪。然后徑直去了館驛,安頓收拾,等到第二天早晨養足了神,才能去拜見頂頭上司。

當晚,張帆的那位讀過書的本家兄弟,又以答謝先前韓巡檢為家族祠堂所題的楹聯為名,在牡丹閣設宴相請。

韓青原本對喝酒賞花提不起什麼興趣,可礙不過張帆泡和王武、牛巨的鼓搗,最后還是給了對方面子。

宴席上,幾個讀書人又提議趁著酒興填詞。韓青肚子里沒有干貨,只好借口暈車,又答應待日后自己神恢復,定然補作一首詞,與大伙的作品唱和,才勉強蒙混過關。

但是,其他人的作品,卻免不了請他開口點評。

按照韓青的直接覺,這幾位地方才俊的作品,已經嚴重拉低宋詞的整質量。然而,卻不能將自己的覺如實相告。只能云山霧罩地,說了一大堆似是恭維,又似勉勵的套話,以求自安。

幾個地方才俊聽了,頓時覺得臉上有。便將各自所寫或者托人提前準備好的新詞,拿給史掌柜,后者安排牡丹閣的頭牌歌姬彈唱。

比起蓮花班的白藕、紫菱兩位大家,牡丹閣自己的頭牌歌姬,無論歌,還是彈奏水平,都明顯差了一大截。但是,跟幾個地方才俊的新詞匹配,倒也相得益彰。

倒是牡丹閣的菜肴和酒水,依舊像三個月前一樣致。上次因為夏國公之子李德昭攪局,韓青沒心和足夠時間仔細品味,這次,卻終于彌補了上次的憾,大快朵頤。

待酒足飯飽,又有人借著三分酒意,打聽其右巡使李昇的何時從夏州返回,以及對沿途各地的觀,韓青對此一無所知,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答案,難免又讓大伙失了一回。

不過,當大伙你一言我一語,東拉西扯,將話題扯到了蓮花班頭上,韓青卻又提供了很多別人不知道的趣聞軼事,令幾個讀書人全都眼冒金

這些趣聞軼事,都是許紫菱在信中向他介紹的。韓青因為肚子里沒貨,所以至今還沒滿足對方填寫新詞的要求。但是,最近兩個多月來,頻繁接到對方的信,他沒法再端架子,也會偶爾給對方回上只言片語。

而許紫菱寫給他的信中,也不再是曲和詞,還捎帶寫了許多奇聞異事,以及日常生活中的雜七雜八。

弄得兩人之間的關系,既像韓青上輩子所知道的“筆友”,又像他上輩子聽說卻沒實際作過的“網”。

有彼此之間更近一步的可能,卻沒更近一步的迫切力。所以,剛好不上不下。

韓青上輩子做離婚服務咨詢生意,自己工作的影響頗深,對男之間的婚姻關系,其實是持懷疑態度的。所以,除了偶爾覺孤獨,大多數時間里,這種不上不下的關系,倒也適合他的心態。

左右,許紫菱算得上是一個知往起來給人覺很舒適,并且,也讓韓青覺得很有面子。

至于娶對方過門,或者納對方為妾,在他看來,二人之間的,假設有的話,還遠遠達不到那種溫度。

所以,暫時他本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

當然,這一切建立的基礎,乃是所有許紫菱寫給他的信,都出于自己之手。

如果韓青知道,除了第一封信之外,后面所有,都是一個年齡比上輩子的“韓律師”還大,且從未真心喜歡過任何男人的徐娘口授,許紫菱只是負責記錄謄抄,他肯定連這種不上不下的“筆友”關系,都沒心思再維持下去,直接跟對方一刀兩斷。

……

“阿嚏!”數百里之外的長安城,正在口授書信的蓮花班教習余柏蓮,忽然用手捂住了鼻子,大打噴嚏。

“教習,您怎麼了?需要讓人熬姜湯麼?”正在記錄書信的紫菱被嚇了一跳,趕怯生生地站起來,小聲請示。

“不妨事,應該是傍晚時練武出了汗,又被風吹了一下!”余柏蓮擺了擺手,沉聲回應,“咱們繼續,剛才寫到哪了?看我這記!”

“寫到人面桃花的故事了。”紫菱的眼神忽閃忽閃,寫滿了崇拜,“姓崔的書生,去得晚了,桃花姑娘已經過世。然后他門大哭,后悔自己前來提親太遲!”

“嗯,這個暗示,如果他再不懂,就是傻子了!”余柏蓮點點頭,信心十足地用手拍案,“老娘就不信,他能一直裝傻!”

聲音落下,卻又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滿。猶豫了片刻,改用探討的口吻,向紫菱詢問,“他,他當晚對你腳沒有?他不會喜歡男人吧?我可聽說,汴梁那邊很多豪門子弟,都是天生的兔兒爺,只喜歡男人。”

“沒,沒有!”紫菱被問得滿臉通紅,慌地連連搖頭。

卻又唯恐余教習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跟著快速補充,“他,他對我還算尊重,但是,但是眼睛掃過的位置,跟別的客人沒啥區別。應該不是因為喜歡男人,才故意裝作看不懂教習您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我是在幫你!”余教習皺著眉,低聲否認。

隨即,又遲疑著嘀咕,“那到底是為什麼?老娘把婚事解數都快使出來了,他就是不肯接招。況且,你又沒說要嫁給他做正妻,他有什麼猶豫的。他這個年齡,按理應該氣方剛,又不聾不暇。老娘雖然沒經歷過類似的事,可沒吃過豬,總見過豬跑。”

“弟子懷疑,弟子懷疑,他本不懂填詞。”紫菱想了想,帶著幾分忐忑分析,“弟子這幾天唱得多了,總覺得,滾滾長河東逝水這里,把河改江,更為妥當。而從汴梁到西北,沿途卻沒有一條大河,以江為名。至于臨江仙里邊,也有一個江字,曲調更是與以往任何詞譜,曲譜,都大相徑庭。還有,這個曲子,聲音富了許多,吐氣換氣,也更為復雜。以前從來沒出現,沒流傳,忽然間,就憑空冒了出來,實在匪夷所思。”

類似的話,白藕曾經也提起過,只是,當時立刻給予了否認。

而現在,紫菱卻覺得,自己有必要說出來,無論其是否真的有道理。

余教習指點給那位韓巡檢寫信,絕對不是為了幫早日嫁給對方,對此,以紫菱的聰明,早已經有所察覺。

而結合余教習最近那迫切的心態,以及自己對蓮花班一些的耳聞,紫菱愈發相信,自己如果繼續跟韓巡檢書信來往下去,早晚有一天,會害了對方。

對韓青,并沒喜歡到非嫁不可的地步,但是,也沒有加害對方的必要。

那樣,會讓覺很可惜,很疚。

那麼好看的一個男人,跟說話也客客氣氣的,毫不帶尋常酒客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

并且,還有一副好嗓子。即便不會填詞譜曲,也罪不至死,不該被余教習們給拖下水。

所以,早點兒了結這段荒誕緣分,早點兒讓余教習斷了將他收歸自己所用的念想,對他,對自己,都好。

“啪啦!”燈花忽然了,火,照亮紫菱明澈的眼睛和風塵掩蓋不住的麗面孔。

……

“啪啦”,燭花裂,照得定安縣衙二堂,忽明忽暗。

棋秤兩側,縣令張威和主簿周崇兩個,分別落坐,目盯著漸漸被填滿的棋盤,遲遲不肯落子。

同樣的深夜,有人沉迷于燈紅酒綠,有人卻在權衡棋盤上的每一步。

棋盤上落子錯了,可以反悔。

現實世界中,某一步走錯,卻沒有辦法重頭再來。

“縣尊,已經落實過了。他跟李右巡使那邊,其實并不深。今晚酒桌上,有關李右巡使的消息,他知道的還沒有錢秀才多。”窗棱被輕輕扣響,一個聲音過窗紙,傳縣令張威和主簿周崇的耳朵。

“我就知道如此!”主簿周崇,完全沒有白天時面對縣令張威那種拘謹,笑著撇了撇,終于落下了一粒白子,“縣尊,你太小心了!切莫說他是太學棄徒,就是先前沒有被太學開革,祭酒鄭長風如今自保還不暇,哪還有能力顧得上管他?”

“他終究是汴梁來的,而韓家,以往在大宋將門之中,好歹也曾經排得上號。”縣令張威毫不已對方的話為忤,嘆了口氣,幽幽地解釋。

“那是他伯祖父韓重赟那支,不是他這支。他這支,與大房早就分了家,并且,自打新皇登基,就每況愈下。”周崇聳了聳肩,繼續低聲補充。“這些,教里邊早就派人探聽得清清楚楚,否則,也不會對其起了招攬之心。”

“嗯!”縣令張威再度輕輕點頭,嘆息聲同時也變得更重,“我總覺得,哪里還不夠穩妥。按理,他只是個過客,又知道進退,圣教沒有必要樹敵。”

“圣姑的意思,是借你我的手,他,讓他對朝廷絕,又不是想要他的命?”周崇手指輕敲棋盤,催促的意思,非常明顯。“他這種人,自詡世皇恩,對朝廷期甚高。如果朝廷讓他一再失,他反噬起來,也最為絕!”

“張某明白!”縣令張威沉再三,終是輕輕點頭。

“啪!”一粒黑子,從他手中落下,棋盤上,局勢勝負忽然變得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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