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蘅院除了沈氏住的正屋, 東西兩側還有幾個廂房。

容舒住在東側的廂房，從前在揚州府住的屋子漪瀾筑，如今清蘅院這廂房便也漪瀾筑。

漪瀾筑廊下種著一片湘妃竹, 容涴坐在湘妃竹旁邊的石凳上，正盯著那片綠油油的竹子兀自發楞。

“二妹妹尋我何事？”容舒淡淡道。

容涴眼睫微微一，起，梗著脖子道：“我來是想同你說, 我會從清蘅院出嫁。不是因著那筆嫁妝, 而是因著……我愿意從這里出嫁。”

二人上回見面還是元月十六, 與先前相比, 容涴瘦了許多, 氣也稱不得好, 沒有半點兒待嫁姑娘的喜。

明明是神懨懨的, 但大抵是從小便不在容舒面前服輸，小兒抿得的，腰桿也板得很直。

容舒抿笑了笑，道：“。”

這笑倒是不帶任何取笑鄙夷之意, 單純就是覺得容涴這模樣好笑。

因著各自的阿娘，二人打小就不對付。兩人皆是瞧著子溫婉的人，實則一個倔，一個傲，都不是甚好脾氣。

剛從揚州回來侯府時, 因著沈氏, 容舒也曾有過與容涴互別苗頭的心思。

那時人人都道承安侯的二兒知書達理，富有才。

容舒為了不讓旁人笑話阿娘, 在揚州卯著勁兒地學禮儀規矩、學琴棋書畫。回到上京, 也曾努力要在上京一眾閨秀里闖出些名聲來。

可后來發現, 不管再努力，規矩學得再好，琴彈得再聽，只要是阿娘的兒，便不可能會有甚才之名。

那些個勛貴豪族不可能會認同一個商戶的兒與他們心養出來的千金貴一樣好。

只那又如何？

諸如上京三，上京第一才的名頭，都不過是世家大族拿來給族中未婚小娘子做錦上添花之用的。

這些虛名能讓們在談婚論嫁時多一星半點的底氣，日后好為夫家添點兒臉面。

容舒覺得諷刺，男子寒窗苦讀十多年，一朝得了功名還能有個明前程。可小娘子們日夜不停地學這學那，到頭來卻只是為了親時給夫家添點臉面。

更遑論嫁了人后，要管中饋，要生兒育、伺候公婆，從前在閨中學的東西在一日日的磋磨中漸漸落了塵，再不復年時的斑斕多彩。

容舒不喜彈琴，也不對弈，著自己從小學這麼些不喜歡的東西，便只為了嫁人時的一點臉面，委實是太不值當。

有那些閑工夫還不若多做些讓自個兒開心的事。

容舒想明白后便徹底歇了爭那些虛名的心思，也不同容涴比誰琴藝卓群，誰畫技高超了。

容涴以為認輸，在面前是愈發驕傲。

昨兒蔣盛霖的事可是頭一回在容舒面前落面子，今兒說要從清蘅院出嫁也是頭一遭在這個姐姐面前低頭。

容涴還以為今兒來，容舒要嘲弄幾句呢，沒想簡簡單單一個“”字便當做回應了。

容涴抬眸著容舒，道：“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話我？”

容舒奇怪道：“有甚好笑話你的？錯的人不是你，我要笑也不是笑你。”

容涴不說話了。

“你也別覺著蔣家是多好的歸宿，也不必因著那蔣大人對你與你娘的照拂便恩戴德。當初你外祖落難，那蔣大人是你外祖用心栽培的學生，卻選擇明哲保，急不可耐地讓人退回你娘的庚帖。若非如此，你娘大抵不會被送去掖庭做宮奴。蔣家的清貴之名在那場里本就了損，如今蔣家與你這樁親事，不是在補償或贖罪。”

容舒看著容涴，正道：“他這是在正名，又或者說，是在借著你們彌補蔣家的名聲。如今人人都在說，當初蔣大人不過是礙于父命，方不得已看著你娘難。這樣的話你最好別信，蔣盛霖與你定親后，從前你裴家世代積累的蔭庇也會由你帶了蔣家，你想想，這樁婚事，究竟誰得益多。”

當初啟元太子聽信妖道讒言，在大胤風雨飄零之際，大肆斂財造丹室，還要以男之煉丹。

裴尚書怒而直諫，最后竟連個全尸都撈不著。

蔣家懼怕啟元太子遷怒，做了頭烏，冷眼旁觀。如今娶一個容涴便能將從前的懦弱無能說不得已，多好的買賣。

裴尚書歷任國子監祭酒，翰林大學士，禮部尚書，建德期間，還主持過三次會試，可謂是桃李滿天下。

如今朝堂上過裴尚書恩惠的臣公不。

裴家與英國公府是世，只英國公府的老封君對裴韻以及容涴另眼相看當真是因著念舊嗎？

英國公府的三姑娘嫁與大皇子為皇子妃，老封君對容涴、容清兩姐弟好，多能收攏些從前裴尚書一派的人心。

皇帝膝下只得兩子一，大皇子的母親是刑貴妃，外祖是文淵閣那位首揆刑世琮。二皇子乃戚皇后唯一的嫡子，舅舅是曾經的大都督，如今中軍都督府的左都督戚衡。

嘉佑帝能順順利利登基為帝，最大功臣便是刑世琮與戚衡。刑世琮與戚衡如今一人為文臣之首，一人為武將之首，可謂是勢均力敵。

文武兩派臣工素來是面和心不和，大皇子與二皇子，一個占了長，一個占了嫡，未來哪位皇子登基決定了朝廷里文武兩派的勢力分配。

英國公是武將，刑貴妃替大皇子求娶宋映真，便是為了拉攏以英國公為代表的老牌武將世家，試圖打破戚家在兵權上一家獨大的局面。

嘉佑帝自小便是個藥罐子，容舒記得，嘉佑帝的子在這兩年敗壞得厲害，到嘉佑二十三年時已是不大好了。

偏生這位皇帝便是病膏肓了，也不肯立太子。導致大皇子與二皇子、戚家與刑家、文臣與武將之間始終于膠著的狀態。

眼下上京瞧著是風平浪靜，實則是波云詭譎。

蔣家大抵早就想站隊大皇子，眼下借著容涴這樁婚事，不僅洗去了從前見死不救、貪生怕死的臭名，得到了文臣們的接納，還同英國公府有了往來，也算是大皇子一脈了。

說來，蔣家與承安侯府背后的這些個彎彎繞繞，還是前世顧長晉同道的。那是親第三年的事，嘉佑帝在金鑾殿咳后，顧長晉偶爾會同提一兩句朝堂的局勢。

正是因著知曉朝堂的局勢，容舒方才能想明白蔣家求娶容涴的機。

這些話，容舒知曉容涴未必會聽。

費時費力說上這一遭話，只當是提點前世那位低頭同道“阿姐，從前是我不懂事”的容涴的。

容舒言罷，也懶得理容涴聽不聽得進去，徑直越過，往屋子去。

“等一下。”容涴忽地出聲。

容舒回眸，聽見道：“我會做好蔣家的宗婦，日后也會好生幫扶兄長與清兒。你若是在顧家委屈了，派人同我道一聲便是。蔣盛霖娶我的用意，我不知。但我既然要嫁過去，便一定會為承安侯府的底氣。”

小姑娘背對著容舒，說這話時腰背得直直的，姿態驕傲極了。

容舒失笑。

能從容涴里聽見這樣的話屬實是稀罕。

“。”容舒笑笑，道：“我若是委屈了，便來尋你撐腰。”

容涴輕嗯了聲，高抬著頭，快步出了漪瀾筑，那匆匆逃離的影總帶了點兒落荒而逃的意味。

二月廿八，容涴正式從清蘅院出嫁，容老夫人、容珣與沈氏坐在上首，容涴給三人磕頭敬完茶后，同裴姨娘鄭重拜了一禮便在眾人的喧鬧聲中出了侯府。

上花轎時，容涴眼角泛紅，只是想起前幾日自己對容舒說的那些話，又抿抿，下了淚意。

那夜設在蔣家的喜宴，沈氏沒去，容舒也沒去。

母二人在清蘅院拾掇著東西呢，沈氏明兒便要回鳴鹿院了，承安侯府是一刻都不愿多呆的。

回來這半個月，容珣來了幾趟清蘅院都被沈氏冷著臉送走了。

容珣倒不是為了銀子來，他自來不大管庶務，沈氏說不管是當真一概不管，如今荷安堂與秋韻堂的開銷都得從老夫人的荷包里掏。

都說由奢儉難，老夫人三番兩次遣人來沈氏去荷安堂，沈氏都拿子做借口推了。

老夫人氣歸氣，可先前正值容涴要出嫁的檔口，倒是沒敢大鬧。

“明兒阿娘回去鳴鹿院，把門一關，祖母便是想找您也找不著。”容舒笑著道：“就該讓們過過清貧日子，真當阿娘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

沈氏了的額頭，道：“就你貧，我明兒回鳴鹿院，你也快些回梧桐巷，免得允直要念著你了。”

自打上回顧長晉與容舒去了趟鳴鹿院后，沈氏是認定了小兩口是兩心相悅了的，這才催著容舒回去。

容舒自是不愿意留在侯府，明兒便是三月初一，與顧長晉說的日期已是差不離。

會試一張榜，顧長晉去了都察院后又要忙得不著家。

早些回去梧桐巷，還能早些去順天府把印給蓋了。

思及此，容舒便抱著沈氏的手臂，撒道：“兒過段時日去鳴鹿院找阿娘，阿娘不許趕我走。”

沈氏好笑道：“趕你作甚？要來便來，最好挑允直休沐那日一起來。”

容舒笑笑著不說話，心想到得那時，與顧長晉已是一別兩寬了。

……

容涴出嫁的第二日，兩輛華蓋馬車同時離開了麒麟東街。

明兒會試便要放榜，每年一到放榜那幾日，上京的各部衙門都要提起十二分的心，謹防有舉子鬧事。

容舒本以為今日要見不著顧長晉的，殊料才剛回到松思院，顧長晉便來了。

容舒心知他這人素來是無事不登松思院，此時來大抵便是因著和離的事，忙讓張媽媽幾人下去。

待們一走，顧長晉便從懷里出和離書，對容舒道：“容姑娘不必親自去順天府，我已去尋了朱大人，這和離書已蓋上了印。”

順天府里的人因著許鸝兒一案，上至府尹朱鄂，下至衙役門房，俱都對他十分友善。知曉他要和離，不得要勸容舒幾句。

，大抵不會喜歡。

顧長晉不想如此。

是以，他昨兒親自去尋了朱鄂。

朱鄂雖有些訝異，但也不開口勸。

只問了一句“可想清楚了？”便蓋上了順天府的印。

容舒不知這其中的周折，只當顧長晉是與一般，急不可耐地想要結束這段錯位的姻緣。

和離書一式兩份，接過顧長晉遞來的文書，屈膝行了一禮，溫然笑道：“有勞大人撥冗走這一趟，我明兒便會離開梧桐巷，這屋里的一應用自會有人運到鳴鹿院去。至于大人的聘禮，我俱都放在興平街的鋪子里了。”

說著便從一邊的百鳥朝六合柜里拿出個木匣子，道：“這是興平街那間鋪子的房契與鑰匙，這鋪子是我給大人與聞姑娘喜結連理之時所備的賀禮，房契上已落了聞溪姑娘的名。過往種種，皆我之過失，容舒在此，多謝大人與聞姑娘包涵。”

容舒離開這梧桐巷便不會再回來，待得哪日顧長晉與聞溪大婚時，大概已經離開了上京。便是不離開，定然也不會來。

即是和離了，那便誰都別去打擾誰。

今兒這鋪子即是賀禮，也是容舒給聞溪的歉禮，顧家不是多有家底的人家，一個子不管沒婚，都定要有點銀子傍。

只聞姑娘……興許也不會想要這鋪子，思忖了片刻，又道：“若聞姑娘不喜管鋪子，這鋪子顧大人與聞姑娘自可隨意置，便是捐出去，也是善事一樁。”

顧長晉注視著。

大抵不知，這人委實是藏不住緒。

當他將和離書遞與時，神中那一瞬的解與如釋重負藏不住。

就好似這樁婚姻了的一個枷鎖，如今枷鎖掉了，人便也松快了。

和離書遞出的那一剎那，抑了許多日的緒再次卷土重來，那麻麻的疼痛，從心臟蔓延至全。

顧長晉很明白，一旦和離了，他與自此緣盡。

有那麼一剎那，他甚至想同說，他沒喜歡過聞溪，也不會同聞溪親。

只這些話到了邊，理智在瞬間回攏，他猛然間閉了。

知對聞溪心存愧疚，顧長晉接過容舒遞來的匣子，低聲道：“多謝，容姑娘放心，聞溪不會有事也不會怪你。”

如此，總該不愧疚了罷。

他的聲音著，聽進耳里似是有些不耐，容舒抬眸看了看他，見他神如常，心道他莫不是近來公務繁忙累著了。

思及此，便溫聲道：“會試馬上便要放榜，大人想是忙得的，此事既已了，容舒便不耽誤大人的時間了。”

這是在逐客了。

顧長晉頷首，出門之時，大抵是握得太，掌心被那匣子一角硌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