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珣將容老夫人放牛車, 正要回去尋容舒說話，卻見提起擺，目不斜視地往里走去。

院子里充斥著兵們的吆喝聲, 鋪滿落雪的地面被踩出一行行烏黑的腳印。

容澤攙扶著朱氏緩緩走來，他們后跟著鐘氏、裴姨娘還有二房、三房的所有小輩。

眾人見到容舒, 腳步不由得一頓。

朱氏輕輕喚了聲：“昭昭……”

時容舒誤沉茵院時, 也是這樣的霜雪日。那時小姑娘跟玉雪團子似的，看得的心格外。只是如今, 是人非，那個會著聲喚“大伯母”的姑娘大抵再也找不回來了。

朱氏的聲音與從前一般無二，輕如水, 帶著淡淡的溫。

容舒輕抿了下，對略一頷首, 喚了聲“大伯母”便越過, 取出幾個荷包遞給容澤。

“這是我給阿兄、二郎、三娘、三郎還有四郎備的, 此次一別，再見也不知是何時，日后你們便是親了，我也不知曉，索便提前將賀禮給備上。”

那些個荷包沉甸甸的，容澤也不拒絕, 笑著道：“，阿兄替他們拿著。”

說著, 又對后的二郎幾人道：“快謝過你們阿姐。”

二郎容鴻先開了口, 朗聲道：“謝謝阿姐, 阿兄說阿姐與三嬸不同我們去太原府, 你們也要照顧好自己。”

容鴻是二房年歲最大的孩子, 也是最明事理的，知曉容家會遭難，是父親與大伯母犯的錯，與長姐無關。

容舒笑著應好。

容鴻之后，容淇也咬著，領著容泊上前道謝，最后過來的人是四郎容清。

容清今年才將將五歲，對今日發生在府里的一切依舊是懵懵懂懂的。

只他打小就喜歡容舒，忙掙了裴姨娘的手，拔跑向，道：“大姐姐不同我們去太原府嗎？清兒想要大姐姐與二姐姐一起去。”

容清大大的眼睛漸漸浮上一層水，又道：“大姐姐，二姐姐為什麼還不來？”

“清兒以后便是三房的頂梁柱了，可不能輕易掉淚珠子。”容舒彎腰揩去容清眼角的淚水，道：“你放心，二姐姐便是今兒不來，日后也會去太原府看你。”

以蔣家人的作風，今日定然不會讓容涴來這。但容舒很清楚容涴的子，便今兒不能來，日后也會尋機會去太原府。

容清聽見這話，這才出個笑。

裴姨娘在后喚了他一聲，他不舍地了眼容舒，邁著小短回去裴姨娘邊，乖乖地牽住裴姨娘的手。

容舒直起，向裴韻。

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眼下兩團暗影青得嚇人，鬢間甚至現出了幾縷銀，一下子便現出了老態。

但到底是經歷過滿門被滅的人，眼前這抄家的陣仗雖駭人，但裴韻一點兒也不慌。

昨兒容珣本是想要給一封放妾書，說要讓走的，說留在上京，有容涴照料著，再有蔣家人看顧，的日子會比在代州好過。

容珣握著的手，用愧疚語氣道：“阿韻，我雖與珍娘和離了，但正妻之位我會給留著，等哪日不氣了，興許就會回來。”

裴韻直到那一刻才知曉，以為的兩相悅不過是一場笑話。

其實早就有端倪了不是麼？

是選擇了自欺欺人。

裴韻知曉去了代州后，日子會很苦。

容家所有的財產被籍沒，容老夫人又中了風，不僅要照顧清兒，還要伺候容老夫人。若是能以容珣正妻的份跟著，倒也不枉陪他吃這一場苦。

偏偏容珣寧肯放走，也不愿意給妻位。

最可笑的事，容珣愿意放走，偏偏還不愿意離開。也說不清是因著舍不下清哥兒，還是因著心里那點不甘。

就這樣罷，總歸沈一珍不會回來，容珣便是等到死，也等不到回去他邊。

裴韻著容舒，道：“涴兒可是給你遞信了？”

容家出事后，不管是容涴還是蔣家都不曾派人來過。裴韻聽容舒方才那番話，只當是容涴給容舒遞話了。

卻不想容舒搖了搖頭，道：“不曾。蔣家這會大抵已經了足，不許過來。”

裴韻一聽，想反駁一句“怎會”。

可電火石間，又想起了從前裴家落難時，蔣家送來的是的庚帖。不僅沒有對裴家以援手，怕被裴家連累，還立馬與劃清了界限，退了婚約。

思及此，裴韻面不由得一白，一森冷的寒意從脊梁骨緩緩向上攀爬。

今日蔣家沒有派人來，多也看明白了蔣家的態度。日后，日后，涴兒在蔣家的日子又該如何？

裴韻不敢想。

“這里馬上便要上封條了！”一名差扯著嗓子催促道：“別在這杵著，都給我快點兒！”

話音剛落，外頭忽然跑來一名差，扶了扶跑得太急而歪在一邊兒的帽笠，對容舒恭敬行禮道：“容大姑娘，宮里來了道跟您的圣旨，這會正在大門外等著呢，您趕接旨去。”

容舒這差說得一愣。

這差很快又哈著腰補了一句：“太子殿下也在外面侯著。”

麒麟東街雖不及朱雀大街貴氣，但也住著不世家豪族，頭銜兒還不比承安侯府低。

今兒容家被抄家，這些人家可是派了不人來，把一整條麒麟東街堵了個水泄不通。

容舒出去時，外頭的人烏泱泱站了一大片兒，正中間那人正是顧長晉。

那些個看熱鬧的人知曉他的份后，慌忙往后退，于是麻麻滿了人的長街里，就顧長晉邊空空的，只有三名宮里來的侍侯在一側。

其中捧著圣旨的老太監著了一緋，一看便知是個大監。

這架勢瞧著就是有大事要發生。

人群里好些有眼力見的仆從已經紛紛往家主府中跑，遞消息去了。

容舒原是有些不解，可一對上顧長晉的目，心臟立時怦怦直跳，忽然明白了他說的那件會惹生氣的事是什麼了。

那廂汪德海見終于出來，立即揚起一個慈祥的笑，手捧明黃的圣旨，上前一步道：“容姑娘，咱家乃乾清宮總管太監汪德海，今日奉皇上之命——”

“且慢！”容舒了斗篷的一角，著汪德海道：“汪公公，可否讓民與太子殿下先說兩句？”

“這——”汪德海愣了愣，還是頭一回宣賜婚圣旨被人給打算的。

這容家大姑娘雖說是從容家的族譜里退了名，但容家從今日開始便要為落魄戶了，便是退了名，也還是會牽連。

眼下這賜婚圣旨對來說，不啻于是沙漠里的一眼甘泉，能救命的！

瞧這反應，分明是猜到了這圣旨的容，卻生生打斷他，一副不他宣旨的模樣。

汪德海不敢擅自揣測容舒此舉的用意，忙看向顧長晉。

本來宣旨這事吧，太子是無需跟著他來的。這麼冷的天，若不是皇爺吩咐，他汪德海還懶得跑這一趟呢，偏生太子非要跟過來。

莫不是早就猜著這容姑娘的反應了？

思忖間，便見那姑娘已經提起裾，走向太子殿下，輕聲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細雪紛飛，顧長晉上的大氅落了一層霜雪霰。

他垂眸著容舒，心知這會便該狠下心來讓汪德海繼續宣讀完圣旨的，唯有如此，他與這樁姻緣方不會有任何變故。

他知曉自己卑鄙，這姑娘心里顧念著沈家，顧念著沈一珍，也顧念著容家的一些親人，不會抗旨不遵。

只這會著那雙清凌凌的眼，該狠下來的心驀地下。

“你想說什麼？”他道。

容舒了眼四周，實在不愿意旁人聽見與顧長晉說的話，便道：“殿下隨我來。”

說著便往承安侯府里去，里頭的差正忙得熱火朝天的呢，見太子殿下走了進來，俱都一愣。

顧長晉看了眼聽到消息從里頭走出來的大理寺卿李蒙。

李蒙登時一個激靈，怒吼道：“愣著干什麼，都隨本出去！”

差們如蒙大赦，紛紛放下手里的什，跟在李蒙后出了侯府，還地關上侯府的大門。

原先吵吵鬧鬧的院子一下子沒了人氣。

容舒回眸了顧長晉一眼，道：“殿下隨我來。”

顧長晉提腳跟上，這姑娘一直不說話，他便也不說，默默走了兩刻鐘后，二人來到了清蘅院。

容舒從前住的那院子里種著一片湘妃竹，這會禿禿的竹上裹著一層雪，遠遠瞧去，跟一白玉似的。

容舒指了指這片竹子后那白墻黛瓦的屋子，道：“從前我就是住在這里的，一間院子，一間屋子，過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偶爾阿娘要出門了，方才能跟著出去，開開眼界。”

說著這，便頓了頓，“在梧桐巷時，我也是在松思院過了整整三年這樣的日子。”

三年。

說的是前世。

顧長晉抬眼，漆黑深沉的目定定著。

容舒笑了笑，道：“當初我嫁你，是我心甘愿的，嫁人后會過怎樣的日子，我亦是明白。是以，我不是在埋怨過去。只是顧長晉，我時常覺得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子，的天地不該是后宅里的一磚一瓦，也不該是目之所及的方寸之地。”

這世間多不公平啊，男子可以上朝堂，可以下戰場，可以五湖四海地跑。而子呢，兩道大門，一間庭院便圈住了一個子的天地了。

不該如此的。

“我現在想要的，不是和誰親。而是在我有生之年，去看看除了上京與揚州之外的天地。”

風越刮越大，小娘子細的聲音被吹得支離破碎。

顧長晉結滾，克制著聲音道：“嫁給我，不代表你會失去你想要的天地。”

容舒搖頭。

“皇宮再大，那也還是一個被一磚一瓦圈起來的天地。便是貴為皇后，也有許多的不得已。”

瞧瞧戚皇后便知曉了，明明顧長晉不是的親生孩兒，卻不得不認下他，就為了保住的地位，保住的娘家，便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子，也依舊要殫竭慮，也依舊是舉步維艱。

“我們會不一樣。”顧長晉道：“你想要的天地，我都會給你，只要你留在我邊。容舒，這一次，不一樣了。”

如今的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不必再像前世一樣，克制著忍著，什麼都只能埋在心底。生怕走錯一步，就會帶著陷萬劫不復之地。

“我嫁你時，也以為會不一樣的。”

容舒淡淡一笑，想，大抵還是不夠深，不愿意為了他舍棄想要過的日子。前世若不是死得早，依舊會與他和離，會離開他。

“可我放不下。”顧長晉上前，將攬懷里，在耳邊沙啞道：“容舒，我放不下。我不想再經歷失去你的痛苦，我想要一睜眼就看到你，到你，聽你喚我一聲‘顧允直’。我寧肯你恨我，也要將你留在邊。”

容舒任他抱著，潔白的雪花似翅羽，落在的長睫上，仿佛不堪重負一般，緩緩垂下眼。

“我不會恨你。因為我知曉，顧允直舍不得傷害容昭昭。”容舒微微笑道：“任何人都有可能會傷害容昭昭，但阿娘和顧允直不會。”

便比如今日，很明白，他不會將到抗旨不遵的地步。從他任由打斷汪德海宣旨，便知曉了，今日這婚賜不下來。

顧長晉目晦，千言萬語哽在間，頭甚至多了一鐵銹味兒。

“只是三年而已。顧允直，我與你只親了三年。”

三載能有多長？

這麼一段稱不上長的又能沉淀多喜歡多？

容舒很明白，顧長晉此時的執著，大抵是因著前世在他最喜歡的時候，那般慘烈地死在了他的懷中。

等他放下了前世的死，大約也就能讓這段過去了。

天愈發灰暗，雪越落越大。

容舒輕輕推開了顧長晉，聲道：“殿下會放下的。就像我曾經喜歡了你四年，我也放下了。屆時殿下就會知曉，放下一個人遠比喜歡一個人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