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歡喜》第14章,補習費
城西的「經緯化學」培訓班,火到本報不進名。
朱曼玉四託人,甚至通過在電視臺當臺長的老鄉,找到租給該培訓機構場地的某公司老總,這才終於聯繫上了辦班的蔡老師,讓他點了頭,答應給馮一凡留個名額。
今天一早9點,朱曼玉從「書香雅苑」附近的工商銀行里取出錢,8000塊,小心地裝進包里,準備下午去「經緯化學」繳掉學費,佔住這得來不易的坑位。
哪想到,中午的時候林磊兒來「書香雅苑」找朱曼玉,說自己想去宋倩的「宋家私塾」參加培訓。
林磊兒是在學校食堂匆匆吃了午飯,就過來的。他知道小姨最近請了年休假,在家。
他對小姨說,我打聽過了,那兒要1萬塊錢的補習費,我們班玉、張志鵬他們也在那兒補。
朱曼玉聽罷,又驚又愣,口而出說,你學得這麼好了,不補也是可以的。
林磊兒支棱著眼睛,說,學得好,才需要補。
朱曼玉說,差生才需要補呀。
心裏想著自己包里的8000塊。
心想,磊兒,小姨沒錢了,只有這8000塊,等會兒要去給馮一凡報「經緯化學」班的。
林磊兒的小臉上有著發愣的表。他告訴小姨,好學生都在外面補,好學生更需要補,好學生補更有效,否則我怎麼衝擊明年的金牌?他還告訴小姨,就算這1萬元是我向你借的,以後我會還的。
朱曼玉腦子裏線橫飛。急不擇言,嘟噥道,沒有金牌沒關係,你表弟化學都不及格了。
知道林磊兒聽不出這兩者的關聯,所以可能誤解。
千萬別以為我是小心眼,眼紅你比他績好。心想,我是真的沒錢了,這麼1萬、1萬的,你倆已經總共在補4門課了,再加上房租,如今馮一凡化學還要這8000塊,而你還要1萬塊,小姨不是開銀行的。你說向我借,你才17歲,沒有「借」這種事的。
林磊兒果然理解偏了,臉上有茫然的表。他央求道,沒金牌怎麼沒關係?小姨,拿了金牌可以免試進北大清華,以我現在的水平,老師說我很可能拿到明年全國金牌。這我自己也有覺,金牌別人想拿都拿不到,我就差一點點了,如果拿到了金牌,我們這一家就出北大生、清華生了,不是誰家都能出的。
朱曼玉懂。做財務的,一向會算,怎會不懂?
只會更懂。
雖然這小孩說這些可能沒那個意思,他只是盯著自己想要的金牌,但以朱曼玉的思維,這不就是一個家庭有限本的「公平與效益」問題嗎?即,是花在一個上,讓他沖英,還是平均用力,但最後,一窩常庸?
農村家庭、多子家庭,以前不就是這樣算的嗎?好不容易算出一個大學生。
但馮一凡是我自己的兒子哪。
覺心裏有抓狂在上來,額頭在冒冷汗。
想,我對你已經夠用力了,小姨不能放棄兒子,他以後過得糟,小姨也過不好。你以後好,也未必能關照得了他,如果你現在不考慮別人,以後哪怕再好,怎麼還會管他呢?
瞅著林磊兒正在漸漸失的神,心想,如果說我這樣也是自私,如果說這兩種選擇對你我都是自私,那我也只能選擇前者了。因為我已經對你付出了,不能讓兒子為你付出了,沒這能力了,也不可以的。小姨當時將你從山裏接出來,哪會想到這麼不容易。
於是,朱曼玉就直說了。
說,磊兒,小姨沒錢了,即使你想向我借,小姨也沒這個錢了。因為小姨還想給馮一凡再報個化學班,所以沒錢了。小姨想讓你拿金牌,但小姨也想讓他考上大學。你免試進北大很重要,但他考上大學更重要,因為你是錦上添花,而他是麵包有沒有的問題。在這個事上,我們不能考慮投產出,你明白嗎?
林磊兒還是中學生,他想的只是自己的金牌,沒想過這金牌與馮一凡考不上大學可能會有關係。它們真有關係嗎?表弟最近不讀書、化學考不好又不是因為我。他想。
但他明白小姨沒錢了,小姨的錢,還得給表弟報一個化學補習班。這樣表弟就有4個班了,而自己只有1個,因為他是的兒子,因為自己績目前比他好,這是很容易明白的,也是沒辦法的事。
於是,他就臉紅了,對小姨說,我懂了,那就算了。
下午去「經緯化學」繳了費,回來后,朱曼玉心裏一直在過速地跳。
這甚至影響到了晚上跟兒子說參加「經緯化學」培訓課時的緒,以致沒使出更和的語氣和更會哄的說法。
所以效果很差。
因為,兒子馮一凡說,我不參加這個「經緯化學」。
為什麼?
馮一凡說,因為我已經在補3個班了,沒時間了。
他正在餐桌上做夜自習還沒完的數學作業。
朱曼玉說,媽媽給你考慮過你的時間了,還有星期六晚上空著,就兩個小時,阿寶,你知道媽媽是好不容易才報上名的。
馮一凡不喜歡聽自己「阿寶」,都快1.8米了,還「阿寶」?他從作業本上抬起頭,皺了一下眉頭,堅決地說,我不去。
朱曼玉說,錢都了。
馮一凡瞟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看手機的爸爸馮凱旋,這爸爸20分鐘前才從外面回來,頭髮吹得像個小開,還說自己在加班,最近怎麼這麼臭?不會有小三吧?
馮一凡心裏就有一些莫名的抓狂,他就看著另一張正盯著自己的抓狂的臉,對說,我知道你在心疼錢,也在擔心面子,心疼錢是因為是你的錢,擔心面子是因為託了人又不去了。但是,你的錢與你的面子,跟我有什麼關係?所以,我不去!
朱曼玉都要急哭了。
而馮凱旋卻笑出聲了,他一直豎著耳朵在聽母子倆的話,覺得兒子表達得相當有趣、到位。
朱曼玉像電似的把視線轉向馮凱旋,他這笑得樂不可支的樣子什麼意思呀。沒好氣地說,笑什麼?還笑得出來?你看看你這兒子。
馮凱旋收起笑,揚了揚眉,對說,那就順他一次唄,別去了,他也夠辛苦了。
朱曼玉剛才被兒子點著的火,現在往老公的方向躥,說,我順他,別人不順他,考試不順他,生活不順他,我順他有什麼用?
馮凱旋說,呵,生活順不順他,那也要看他的心,若心不佳,生活順他又如何?正如你順生活,是為了讓生活順你,這順到了心累,順又如何?就像有的人要別人事事順他,他才快樂,那他知不知道人家可能是鬱悶的?
他剛剛做了主持回來,語調在往上揚,排比句的語不由自主地湧出來。
馮一凡瞟了這個爸一眼,覺得他有些眼生,但說得比較牛×。馮一凡笑了笑,低頭做作業。
朱曼玉面對這堆繞口令似的話,一下子理不出頭緒,但知道他怪自己管得太嚴,就沒好氣地對他說,如果他表哥有這機會,不知會高興得怎麼樣了,真是不知福。
朱曼玉面前掠過中午時林磊兒的面孔。
說,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馮一凡從作業本上抬起頭,對說,如果他覺得是福,那你就讓他去唄,我不去。
馮凱旋看了一下牆上的鐘,十點半了,他知道母子倆今夜不會吵出結論的,就「嘿嘿」笑了兩聲,對朱曼玉說:確實咱們一凡不一定覺得是福,每天做作業到半夜,我看著都已經是夠苦了,誰還會覺得補課還是福呢,我都覺得不是福。要不,這個「化學班」算了,再想想?
他今晚的表現讓朱曼玉很不滿,心想,你怎麼了,難道勸小孩頂住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不僅不頂住,你還使倒力,什麼意思啊?誰不知道讀書苦啊,現在哪家小孩不頂住?你倒好,說你自己也覺得苦。
朱曼玉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緒了,尖聲說,你覺得苦,所以現在混這樣,連當個爸都不像樣。你這獨生子,從小被寵壞了,因為沒吃過苦,所以不會扛,沒意志,永遠長不大。小孩子不吃苦,只會是「媽寶」。
馮凱旋心裏的氣往上沖,他衝口而出:明明在說兒子的事,你怎麼又扯到我上?我以前是沒當過爸,難道你以前當過媽了?
他一邊說,一邊心想,你總是這樣在兒子面前詆毀我,看不起我,你自己有多了不起?
於是,馮凱旋繼續說,你說我不吃苦?我都當過兵了,我自考、專升本,怎麼就沒吃苦?你要別人多出息,才能說一聲「夠了」?
馮凱旋說,你這麼他,他哪天也會是「媽寶」。
朱曼玉看這老公直著眼睛,這麼與自己頂起來的樣子,心裏雖火冒三丈,但也知道此刻得把火氣下去,因為兒子在一旁做作業,因為兒子做完了才能去睡覺,因為兒子心得不干擾。再說,現在已經不早了,所以鎮定,必須鎮定,否則還租這房子幹嗎?還要住在一起幹嗎?
朱曼玉於是冷冷地看了馮凱旋一眼,淡淡地說,我現在就對你說,夠了、夠了,你夠了,因為小孩在做作業。
馮一凡從作業本上抬起頭,他剛做出了一道比較難的理題,所以現在臉上的表有些輕鬆。他說,你們吵吧,儘管吵,我喜歡你們吵,你們吵,我才能待一邊去,你才沒空盯著我。
第二天傍晚,朱曼玉拎了一包零食,去實驗樓找林磊兒,但沒找到。
然後去了教學樓、男生宿舍樓,也沒看到林磊兒的人影。
問同學。同學說,不知道,也可能在實驗樓吧,他是沖競賽的選手,平時下午、晚上總在那兒。
朱曼玉說,那兒沒有,我剛從那兒過來。
林磊兒是沒有手機的,即使有,學校也不主張中學生帶手機上學。
於是,朱曼玉只好走進兒子馮一凡的教室,找到兒子,問,林磊兒呢,他去哪兒了?
馮一凡像這個年紀所有的年,不喜歡爸媽來教室里找自己,雖然這樣,他還是對媽媽說,我知道。
他帶媽媽上了實驗樓的天臺。
暮中的天臺上,空無人影,馮一凡了幾聲「林磊兒」,沒有回應。
馮一凡著自己的腦袋,自語道,他去哪兒了呢?他這麼用功的人,不會跑到校外去玩的。
他對媽媽說,沒事,也可能在衛生間,你帶給他的東西,我幫你轉,你先回家。
朱曼玉站在天臺上的覺不是很好。蒼茫的黃昏,正在升起的萬.家.燈.火,從高空看過去,讓有些暈眩、虛飄。更何況,從昨天起,心裏就時不時地「突突」跳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懸著,那種覺,就像讀書時,每每想到還有題目沒解完。
今天雖不是周末,也給林磊兒拎了一包吃的東西過來。除了帶了吃的,還帶了一些想說的話,畢竟他昨天是這麼失地走了,畢竟他討的是補課,又不是什麼玩。所以還想解釋幾句,雖然琢磨了一天,還是無法滿足他的願。
馮一凡帶著媽媽從天臺上下來,看見實驗樓下的籃球場上季揚揚一個人在燈下練投籃。
馮一凡知道林磊兒喜歡跟這人好,還常幫這小子去校門外買飲料、外賣,沒準他知道呢。
於是,雖不願與季揚揚說話,馮一凡還是著頭皮,沖著球場大聲問了一聲:哎,季揚揚,你知道林磊兒去哪兒了?
季揚揚沒回頭,但答話了,說:回家了,上午向我借錢買票回家去了。
哦。馮一凡看了一眼媽媽說,他回家了,也不跟我說一聲,今天又不是周末。
今天才是星期四。
他注意到媽媽臉上有了急躁之氣。媽媽在說,回家?他回家去幹什麼?
幹什麼?馮一凡說,還幹什麼?看他爸去呀。
朱曼玉回到家,抓狂翻找老家青村朱忠村主任的手機號碼,找到了,打過去問,我外甥是不是回來了?你幫我去看一下,小孩子到底有沒回來,我找不到他了,他是不是真回家了?
聽見朱忠村主任在那頭說,這麼晚了,我也沒法去看呀,他回來的話,也多半去青山上他爸那邊的香菇基地了,那裏手機又沒信號。
朱曼玉心裏凌,說,我只要知道他回到家了就好,因為今天又不是周末,不是回家的日子,他平時也不怎麼回家,怎麼今天就自己回去了呢,是不是真回去了……
朱忠村主任見這麼急,就答應問問其他村民,今天有沒誰在村裏看到過這小孩回來。
結果20分鐘后,他電話過來,告訴焚心似火的朱曼玉說,嘿,還真有人下午在長途汽車上落點那兒,看到磊兒了,還打了招呼,曼玉,應該沒事了吧。
林磊兒是回老家了。
朱曼玉心裏一萬隻螞蟻在爬的那一刻,他正坐在爸爸林永遠的香菇種植基地里吃晚飯。
這裏是青山的山腰,晚風吹得樹林沙沙作響,四下寧馨,遠是暮中連綿的群山,映著天邊落日的餘暉,後是菇棚,林磊兒自小悉的林間氣息,此刻充滿了他的鼻腔,而裏是爸爸種的鮮菇的滋味。
「香菇爸」林永遠,小個子,瘦削,微微笑著的時候,眼角邊幾道皺紋延展到鬢角,襯著眼睛里清亮的亮。
現在他就這樣笑著,看兒子吃飯。兒子突然回家,他來不及準備更好的菜肴了,就隨手割了幾種鮮菇,小炒、煮湯。
與往常兒子每次回家時一樣,父子倆的話語其實並不多,山裏人都不習慣純粹的長談,但坐在一起,東一句西一句的碎語,又好像把這山林、菇棚、心裏都填到了。
在林磊兒後來的記憶里,這個晚上,爸爸有問過他讀書苦嗎。他說,還好。
這個晚上,爸爸對於他理比賽獲獎,非常高興,說,可惜你媽媽看不到了。
這個晚上,爸爸對於他未來做什麼,好像沒什麼特定的期待,微微笑著,說,有得當公.務.員醫生科學家當然好,但如果沒得當,那也沒關係。
這個晚上,爸爸說,如果你們每一個人都想當公.務.員醫生科學家,那誰種田呢?所以種田也沒什麼不好。
這個晚上,爸爸對他說,不要學得太苦,不高興了,就快快回家,跟爸爸一起種香菇。
這個晚上,這些話飄過林磊兒耳邊時,他以為是爸爸擔心他學得太累,所以在寬。
這個晚上,爸爸說,小姨不容易,好心腸,要一輩子對好,向學。
這個晚上,爸爸沒問他為什麼回家,所以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跟爸爸說「補習費」。
後來夜裏,他睡在木板鋪上,聽著爸爸的呼吸,他抬起頭,過窗看著山月掛在對面的山頂上,心想,明天中午回去的時候,向「香菇爸」提一下,如果他沒有,那就算了。
第二天中午,他在下山前,跟爸爸說了想去補習的事,然後說了1萬塊。
他看見「香菇爸」原本微微笑的臉好像被凍了一下,1萬塊?
爸爸微微搖頭,要這麼貴啊?
爸爸說,磊兒,要不算了,咱們現在能這樣也已經行了,好不好,磊兒?
第二天傍晚5點,朱曼玉在城南公共汽車站出口,看見林磊兒出現時,差點眼淚都出來了。
這張小小的臉,混在車站行匆匆的人流中,有著令眼的老家山裏人的表。迎著他走過去。
呵。林磊兒也看見小姨了。他笑著,把一隻手到頭上,向招著,然後走到面前,把一大袋香菇遞給,說是爸爸讓帶來的。
朱曼玉接過袋子,開雙臂,抱了一下外甥,問,回家幹什麼去了?
林磊兒說,看爸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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