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鏡像（07）

村小當年的校長錢治國，但校長這名頭其實是虛的，他讀過的書比別人多，負責教語文，年紀最大，就被其他老師推選了校長。觀村太小，孩子不多，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錢治國一共要教四個班，還兼任育老師，所以全校的學生他基本上都認識。

錢江等人出事的時候，他五十來歲，現在六十多歲了。自打新的村小建起，來了一批年輕的專職教師，他就退出了教師退伍，響應政府號召，和家人一起搞農家樂。錢魯要他配合調查，他起初很不願意——觀村絕大部分人都不怎麼願意提起當年的事，但錢魯磨泡，他也只得同意。

觀村的派出所是兩年前新建的，和村子的整風格一致，都添了不旅遊元素，看著像一棟度假小樓。錢治國還是頭一次被帶到新派出所的問詢室，張兮兮地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兩名“外來戶”。

在他被錢魯帶來之前，花崇和柳至秦對他已經有所瞭解，無需他作自我介紹。花崇笑著喚了聲“錢校長”，他神先是一滯，旋即笑起來，彷彿十分中意這個稱呼，起道：“你們好。”

花崇與他隨便客套了兩句，很快切正題：“錢校長，我們這次來的目的，錢魯肯定已經跟您說過了。今天麻煩您跑這一趟呢，主要是想從您這兒瞭解一下五名被害學生的況。”

說到這裏，花崇語氣一緩，“您是他們的校長，剛好又教他們的語文和育。我想，村小應該沒有哪位老師比您更瞭解他們。”

錢治國本來很不想來派出所。十年前，市里的專案組來查案，相關人員被去問了個遍，他為校長，自然是被問詢的重點。但因為警力有限，他前面還有不人接問詢，沒到他時他不能回去，被強行留在派出所，到他時已是深夜，他被進一間燈極亮的房間，一問就是一整夜。他疲憊不堪，對方態度惡劣，在不停重複的問答中，他甚至覺得自己被當了犯罪嫌疑人……

那段回憶極不好，以至於他對市里來的員警毫無好。時隔多年，一聽市里又來了調查組，就本能地抵、反。

但這次來的人，卻和以前的員警完全不同，不僅客客氣氣地他“錢校長”，談時用的也是商量的語氣。

手不打笑面人，他思慮片刻，開始講記憶裏的錢江等人。

和花崇在“山味堂”裏聽來的閒話差不多，在錢治國眼裏，錢江也是個頑劣至極，無法無天的壞學生。

錢江的父親錢勇靠賣山貨賺了不錢，是村裏的大戶，錢江大概從二年級起，就了班裏的“小霸王”，欺負同學十分在行。最初，老師們還管得了他，後來他長到12歲左右時，就連老師都打了。錢勇有三個兒子，特別寶貝這個大兒子，雖然簽了“接罰”的協議，但背地裏請老師們吃過飯，還塞了不錢，請大家對錢江“網開一面”。

因此，錢江就算天天打架惹事、欺負同學，也沒有被關進過木屋。

羅昊家裏很窮，即便是在當時的觀村，也算條件最差的家庭之一。錢江有不跟班，羅昊可能算最“忠心”的一個。平時錢江在哪里，羅昊就在哪里，錢江想欺負誰，羅昊絕對是最來勁的那一個。

至於錢孝子和錢元寶，這倆在大多數時候還算老實，績也過得去，但家庭條件也差，只比羅昊家好一點，有時會仗著自己長得又胖又壯，搶低年級學生的食和錢。

錢慶是最老實的一個。錢治國說到他就不停歎氣，“這娃可憐，命實在是太差了，從小就是個病秧子，不像他姐，生得比牛還壯。如果說錢江他們四個被人記恨報復，我還想得過去，但錢慶招誰惹誰了啊？”

“記恨報復……”花崇緩聲重複著這四個字，又問：“錢校長，您這麼說，是對兇手可能是誰有些想法？”

錢治國苦笑，“我能有什麼想法啊，都是胡想猜。”

柳至秦道：“那您試著說說看？幫我們拓寬一下思路也好。”

“幫”這個字讓錢治國十分用，他頓了幾秒，說：“錢江帶著羅昊和另外幾個男娃子在學校裏橫行霸道，不僅欺負男同學，連同學都打，很多孩子都討厭他們。我雖然沒親眼瞧見，但我聽說，錢江在家裏還打他兩個弟弟。要說記恨，這些孩子，包括孩子的家長，說不定都記恨他們。”

“誰被欺負得最厲害，您還記得嗎？”柳至秦問。

“你們等我想想。”錢治國捂著額頭，半天才報出幾個名字，又道：“但剛出事的時候，員警調查過他們和他們的父母，說是都有什麼……什麼不知道證據。”

花崇糾正：“不在場證明。”

“對對，就是這個。”錢治國擺擺手，“盧被錢江打折了，錢勇賠了一筆錢私了；錢猛虎有一回被錢江當馬騎，跪在地上爬了久，還是我跑去阻止的；張米被羅昊一磚頭砸破了頭，後來這事也是錢勇出錢解決……我印象裏他們三個是被整得最慘的，但員警說了，案子和他們沒有關係。”

“而且如果是被欺負的孩子或者家長報復，為什麼會牽連到錢慶？”花崇支著下，自言自語道。

“當時的員警們也是這麼說的。”錢治國道：“還有，錢孝子和錢元寶只是偶爾找人要錢，即便被人記恨，也恨不到將他們一併殺害的地步吧？”

花崇點點頭，側過臉對柳至秦說：“等會兒跟錢魯問問地址，明天我們去盧、錢猛虎、張米家看看。”

柳至秦還未答應，錢治國就打斷道：“他們已經沒在我們村了。”

花崇眼皮一撐，“都搬走了？”

“過不下去了。”錢治國歎氣，“員警排除了他們作案的可能，但錢勇不信，和羅昊、錢元寶、錢孝子的家人一起，三天兩頭找他們的麻煩，村長派出所調解都沒用。這種事吧，其實也沒法調解。錢勇說，就算不是他們親自作案，也是他們讓外面的人來搞的。”

“我聽說當年外人很難進到村裏來。”花崇說。

“對的，通不便，員警也沒有發現什麼外人。”

花崇看向柳至秦，“還是得查一查那三家人。”

“嗯。”柳至秦點頭，“我去辦。”

“我想得起的也就這麼多了。”錢治國滿臉皺紋，看上去比剛進屋時輕鬆不，“這案子啊，難查。”

“是，否則也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整整十年。”花崇說。

“他們都說，錢江幾個是被祭了天，不然為什麼過了兩三年，我們村就時來運轉了呢。”錢治國歎道。

“錢校長，您還信這些？”柳至秦語氣輕鬆，跟閒聊似的。

“我一個教書的，當然對封建迷信不興趣。可是……”錢治國停頓片刻，“他們家裏的人都說，出事那天晚上，他們是回了家的。但半夜他們為什麼不聲不響地出門？是他們自己走的，還是被什麼抓走了？這沒有辦法解釋啊。”

“總不會有鬼怪。”花崇語氣一寒，“和一些人相比，鬼怪可單純多了。”

柳至秦卻往前一傾，問：“錢校長，您剛才說他們是被拿去祭天，但從來沒有‘天’自己抓人去祭的理吧？古往今來，但凡是祭天活，都是由人抓了人，再供奉給神明。”

花崇側過頭，略顯詫異地看著他。

“這……”錢治國垂下頭，半天沒說出話。

“錢校長。”柳至秦語氣依舊如閒扯家常一般，“您一定想過——誰會是這場祭天活的主持者。”

“我沒有！”錢治國猛地抬起頭，腦門上已有汗珠，目躲閃，“我，我沒想那麼多。”

柳至秦並未接著問，只道：“是嗎？那是我多想了。錢校長，謝謝您今天來協助我們調查。”

聞言，錢治國臉好看了些，站起來，“那我可以回去了嗎？”

“當然可以。”花崇跟著站起，作勢要為他開門，“錢校長，如果想起了什麼，還請繼續與我們通。今後我們可能還會聯繫您。”

門還未打開，錢治國站在門邊，眼神猶豫。

花崇意識到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便沒有立即擰把手。

“既然都說到這裏來了，我再說一些我知道的事。”錢治國是被花崇最後一句話唬住的。這二人雖然和以前來的員警不一樣，時不時讓他有如沐春風的覺，但員警到底是員警，偶爾輕飄飄的一句話亦是咄咄人，他不想再與員警打道，索把想到的一次說完。

“好的。”花崇退了一步，給他留足空間，“您講。”

“羅昊是錢江最‘忠心’的小弟，但不是最囂張的。錢江還有幾個更厲害的小弟，他們年紀比錢江大。錢江開學念六年級，他們開學就念初中了。我覺得如果是有人報復的話，不應該是羅昊出事了，而那幾個人沒出事。”

柳至秦問：“他們什麼名字？”

“這我實在記不得了，麻煩你們自己去查。”錢治國繼續道：“還有，我剛才說錢慶從不招人恨，其實有一個人可能恨他。”

花崇：“誰？”

“他的姐姐，錢盼子。”錢治國皺著眉，似乎懊惱自己說得太多，但心裏又明白，如果現在不說，今後說不定還得與員警面對面，到時候來找他的說不定就不是面前這兩位了，若是換那些魯的員警，他可吃不消。

“錢盼子？”花崇轉向柳至秦，“錢慶的姐姐錢盼子？”

“嗯，已經嫁到鎮裏去了。”柳至秦了鼻樑，“這名字有意思，我居然忽略了。”

“你們也發現了吧？盼子盼子，錢慶的父母非常重男輕，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娃，就起名‘盼子’。”錢治國說：“錢盼子和錢慶關係不好，錢慶倒是黏著，但非常不喜歡這個病怏怏的、被父母寵的弟弟。”

花崇問：“錢慶遇害時，錢盼子多歲來著？”

“15歲吧好像，反正不大。”錢治國臉上的皺紋輕輕抖，“這話我也就是說說，沒有猜測錢盼子是兇手的意思，一個半大不小的娃子，應該也做不出這種事來。”

柳至秦接話道：“應該沒有想過，沒了一個病怏怏的弟弟，又來一個健康的弟弟。”

錢治國困地眨了眨眼，花崇終於轉把手，笑道：“錢校長，今天辛苦了。”

一到觀村就馬不停蹄地工作，送走錢治國，花崇活著肩背脖頸，隨口道：“真累。”

天已經黑了，村裏準備了接待宴，山貨做的菜肴擺了滿滿當當一桌，花崇卻沒去。

他不去，柳至秦自然也不去。

兩人沒有立即離開派出所，坐在接待錢治國的房間裏休息。

“肩膀不舒服？”柳至秦接來一杯水，放在花崇面前。

花崇正姿勢彆扭地著肩，“唔”了一聲，沒在意他的問題，拿起杯子喝水。

結果杯子還沒挪到邊，水就灑了。

兩肩傳來清晰的，柳至秦正站在他後，力道正好地給他按肩膀。

他一時愣了神，眼睛直直盯著前方，接按時本該放鬆的肩膀突然僵起來，脖子好像有點熱，那熱量似乎正在往耳竄。

他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

“哎小柳哥。”他盡力讓語氣顯得正常，“按得不錯啊。”

本來，他想說的是——哎小柳哥，手活不錯啊。

“花隊，你是不是很去按店？”柳至秦問。

“啊？”花崇心想，這是什麼問題？

“放鬆。”柳至秦加重了力道，繼續按著，“我一你，你就繃了起來，一看就是很接按。”

花崇心虛，喝了口水，找藉口道：“你又不打聲招呼，我怎麼知道你要幫我按？下次咱倆換一下，你坐在椅子上，我突然靠近，給你按兩下，你也會繃起來。”

“那倒是。”柳至秦輕聲笑，“那這次我幫你按，下次我累了，你也幫我按。”

“沒問題。”花崇肩膀放鬆下去，把一杯水都喝完了，繼續柳至秦的按。

他覺得自己在笑，角雖然得好好的，但笑意爬去了眼底，眼睛或許很亮。

他只得閉上眼，將笑意通通關住。

但視線阻，覺變得更加靈敏。柳至秦給予的那麼清晰，一下接著一下，有力，又不至於太重，帶來痛，痛得又並不過分，簡直像穿過他酸脹的肩膀，按著他噗噗跳的心臟。

剛才，有一句話柳至秦說錯了。他去按店的次數其實不，因為工作繁重，容易勞損，所以時不時需要接按。

柳至秦顯然不是專業的按師，卻按得他非常舒服。

他心尖起來，暗自琢磨為什麼會有這種覺，得出一個結論——按師再專業，也只能讓他的、腰椎頸椎得到放鬆，但柳至秦這位“門外漢”，給他的卻是心雙重愉悅。

柳至秦按了十來分鐘，問：“覺好點了嗎？”

花崇睜開眼，深吸一口氣，“舒服多了。”

“我手酸了。”柳至秦活著手腕，笑道：“不然還可以多給你按一會兒。”

花崇轉，手搭在椅背上，一抬頭就與柳至秦對視上了。

心臟彷彿被手心捧住，前陣陣發熱。

他垂下眼——倒不是怵了與對方目相接，而是下意識的作。

這次，看到的是柳至秦的手。

柳至秦正在左手手腕，那雙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指腹上有繭，卻完全不影響，反倒多出幾分力量與氣勢。

他有點想說，你手腕酸的話，要不我幫你？

但這太不像樣了。

按肩膀沒什麼，但手就太奇怪。兩個男的，一個牽著另一個的手來按去，別說柳至秦可能覺得彆扭，就是他自己，也差點打了個哆嗦。

柳至秦不了，提議道：“我聽說觀村出菌子，初夏時最鮮，現在應該也不錯。花隊，我們去嘗嘗？”

花崇站起，在他背上拍了拍，“走，我請客。”

柳至秦回頭看他，“為什麼要你請？”

“我想請還不行嗎？”花崇說完一嘖，“不要錢的宴席我們懶得去，非要花自個兒的錢。”

“應酬麻煩。”柳至秦說，“尤其是這種鄉村裏的應酬。”

“我懂我懂，所以我才不去。”花崇關掉房間裏的燈，把門也帶上，樂道：“哎，我們自己找館子去。”

觀村南邊的虛鹿山上正在舉辦夏季音樂會，過氣歌星、十八線鄉土明星一來就要唱上一周，完了再換另一批人。雖然都不是什麼當紅大咖，但明星就是明星，號召力還是比從酒吧隨便請個歌手強。

山上住宿條件較差，收費也高，價比很低，但不人願意住在上面，一邊聽明星唱歌，一邊吃烤全羊，醉了累了就鑽進帳篷或者木屋裏睡覺，想以天為被的話也不是不行，只要不怕半夜被凍醒，躺草地上邊看星星邊打瞌睡也。

不願意住在山上的，聽完歌、吃完羊就回村裏來，農家樂住著總歸比帳篷舒服。

村裏遊客太多了，花崇帶著柳至秦去了好幾個專吃菌子的餐館，都沒座位了，只得一直往前走，都快走到山口了，才找到一家剛好剩一張桌的菌子店。

坐在那兒，聽得見山上轟隆隆的音響聲，和不知哪位過氣歌手的鬼哭狼嚎。

花崇一邊碗一邊說：“就這水準也好意思當嘉賓？小柳哥，你都比他唱得好。”

柳至秦平白中槍，“我不和他比。”

菌子要煮很久，其間不能往鍋裏丟其他和菜，否則會影響菌子本來的味道。花崇只得忍著饞，盯著熱氣騰騰的鍋，不停往裏丟煮好的豆和鹹水花生。

不一會兒，兩人聊起了案子。

“首先排除怪力神的猜測。”花崇剝著豆，“那場火明顯是人為的，錢江五人雖然晚上回過家，但十年前，這裏哪家哪戶都沒有像樣的鎖，監控更是不用提。他們夜裏溜出去，只要作輕一些，本不會被家人發現。什麼被妖怪抓走了，被神明懲罰，虧這些村民想得出來。”

“那麼是什麼人，提前給過他們什麼訊息，他們才會半夜悄悄離開家？”柳至秦拿著一顆花生，卻沒有剝開，“他們應當是自行去村小的，兇手沒有在路上對他們手，而是等他們全部到了村小——極有可能是到了木屋之後，才將他們殺害並放火。老村小在西邊，周圍沒有住戶，只有在那裏下殺手，害者的聲才不至於驚醒村民。”

花崇蹙眉，“我們現在必須要搞清楚的是，兇手的機是什麼，不然就是抓瞎。”

“嗯。”柳至秦點頭，“機無非四種。第一，兇手和錢江等人有仇，殺害他們以報復，這個其實有範圍，但範圍的人被排除了，我們自己應該再查一遍；第二，兇手和錢江等人的家長有仇，殺小孩報復；第三，錢將等人死了，兇手會益，這就要看，他們死了之後，最得益的是誰；第四，迷信祭天。”

花崇挑起眼角，“你還真想到祭天去了？”

“這不是不可能。”柳至秦道：“落後閉塞的鄉村裏，很多事超乎我們的想像。”

花崇想起孟小琴一案中，邱大奎說過的一句話——富足的生活限制了你們的想像力。

事實的確如此，長期生活在正常社會裏的人，也許本想像不到貧窮山裏會發生什麼事。

“本來還有幾種可能，例如兇手失手殺了幾人、臨時起興激殺人，但我覺得可以排除。”柳至秦繼續說：“雖然十年前偵查手段比現在落後，但兇手想要瞞天過海，仍然需要做極其充足的準備。‘他’藏在所有人裏，可能本沒有被懷疑過——因為一旦被懷疑，就會經歷一系列調查，在警方高強度的審問中，極有兇手能護住自己的馬腳。”

“那麼按照你剛才的邏輯，迷信祭天這種機已經可以排除了。”花崇目清銳，拿過柳至秦的碗，舀了一勺燉得發白的湯，將碗放到柳至秦面前，笑，“怎麼，還沒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