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問鼎》第8章
第八章 買賣
還是太天真了。牛車走了大半日後,梁峰就發覺,回家這件事也不像想像的那麼輕鬆。這個時代的車輛可沒減震系統,又因連年戰,道年久失修,坑凹不平。走在上面,簡直就跟坐蹦蹦車一樣,饒是牛車比馬車的穩定高上許多,也顛的人五臟六腑都要從腔子裡竄出來了。
搞定了雅集和李府的事,梁峰的神本就有些鬆懈,一子強撐著的韌勁兒一旦消散,病痛就席捲而來。加上疲憊和嚴重的暈車,當晚後半夜,他就發了燒來,高燒不退。
在昏昏沉沉中,梁峰夢到了自己開著吉普,載著幾位發小在長安街上遊;夢到了教厲聲呵斥,出晨練,一槍槍正中十環;夢到了第一次抓捕犯罪嫌疑人,那猛烈躍的心跳;夢到了後海邊上一排排燈紅酒綠的酒吧,和那些妝容時尚,巧笑嫣然的姑娘。
各種各樣的夢在腦海中迴,他就像迷失在了記憶長廊中,推開那一扇又一扇門,隔著千年的遙遠距離,回顧自己的一生。畫面不斷閃,最後,落在了一間靈堂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站在停靈的棺槨前,他的脊背的筆直,頭顱卻垂的很低,像是有什麼不堪忍的重量,倒了那永不會認輸的老者。
他就那麼梆梆站在棺材前,用糲的大手著冰冷的棺面,一個很低很低的聲音在房間迴。
「小峰,你是個好孩子,沒給梁家丟臉……」
那語氣帶著抖,帶著傷痛,也帶著讓人心碎的自豪。一滴渾濁的淚珠滾落,吧嗒一聲滴在了老者腳邊。
「老爺子……」梁峰只覺得心臟都絞痛了起來,他想要衝上去,跪在老人腳邊,狠狠自己的耳。他想放聲大哭,想阻止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淒涼場面。
他後悔嗎?後悔在那個關鍵時刻衝了上去,擋住了炸彈。如果他能夠提前發現一秒,如果他有機會拔槍擊,如果他早點知道多出了一個人……萬千可能在心頭滾,撕咬著他的五臟六腑,讓他痛不可耐。然而,他知道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衝上去。不顧,捨生忘死。因為那是他的職責,那些人,是他生死相託的同伴。
他不後悔。他只是,不甘心!
腔猛然發出一聲急,梁峰睜開了雙眼。
「郎君!你終於醒了!」
一聲嗚咽從耳邊傳來,梁峰慢慢扭過頭,只見一個哭的兩眼通紅的小姑娘跪在邊。那是綠竹。他還在牛車上,還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中……
「郎君!你昨晚突然發熱,奴婢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嗚嗚嗚,咱們回去吧,回去找個醫工……」綠竹被嚇壞了,前言不搭後語的哭道。
整整一晚,都沒能闔眼,就這麼守著自家郎君,不斷的為他拭汗,送藥。有多次,都以為救不回郎君了,沒想到,他竟然還能重新睜開眼。
看著小丫鬟哭腫的眼睛,梁峰疲憊地了一下:「用酒,一,額頭、腋下……綠竹,別哭,別哭……」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本該被家人寵,養在深閨之中。而不是這樣,跪在簡陋的牛車裡,一夜未眠,哭得兩眼紅腫,拚命伺候快要病死的主子。他不是那個習慣了錦玉食的梁家家主,他見不得這個。
在梁峰輕聲的吩咐下,為服散準備的烈酒很快就拿了出來,塗抹在了他上。那些酒度當然不如後世的高度酒,勉強只能起些效用,更多還是不斷投換的冷水巾。梁峰並沒有讓牛車就這麼停下,或者另找一個鎮子落腳。他必須趕回梁府,只有回到那裡,才有王汶派來的太醫,才有可能讓他這副殘軀有活下來的希。
牛車吱吱呀呀向前行進,顛簸不休。梁峰裹在輕的錦被中,神智並不算清晰。他眼前時而浮現曾經的過往,時而則是綠竹焦慮的容。兩個世界渾然纏繞在了一起,但是他並沒有撕開它們。他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沒有眷,沒有期待,也毫無真實。就像誤闖的旅人一樣,渾渾噩噩,不存半掛念。
前路漫漫,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突然,牛車輕輕一下,停了下來。有個聲音出現在耳邊。
「郎主,前面有支運奴隊擋在了路上。」
竹簾被挑了起來,梁峰抬眼看向外面。只見一隊人站在大路中央,十來個青壯男人或蹲或跪,正被看守他們的兵責罵。棒和鞭子劈頭蓋臉砸來,讓那些灰撲撲的影更加狼狽。在這群人中,唯有一個年輕人正對兵,站得筆直。巨大的木枷拷在肩上,能彎任何人的脊樑,那人卻沒有半步退,直站在舉著皮鞭的兵面前,似乎在保護自己後的同伴。
只是一眼,梁峰心底似乎有什麼被了。他開口問道:「這是什麼人?」
「應該是羯奴。」阿良的經驗很富,立刻答道,「寧北將軍最近正在販賣羯奴,估計是剛剛抓到的。」
「只要抓到,就能隨意買賣?」梁峰眉頭皺了起來。任何朝廷都不可能允許這樣買賣人口,這不是著人家造反嗎?
阿良卻答的理所當然:「近兩年來并州大荒,好些地方都遭災了。那些羯奴強壯,又窮的沒飯吃,當然要賣給大戶才好,否則鬧起來豈不要糟?」
這簡直是個邏輯死結。梁峰嘲諷的挑了挑角:「那去把他們買回來吧。」
這跟他其實沒什麼關係,但是從小到大接的教育,讓梁峰無法心安理得的接人口買賣這件事。尤其是當自己被鎖在這殘軀中時,他更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其他人被鎖在木枷中,心不甘不願的被人錮奴役。
聽到這話,阿良很是有些發愣,然而梁峰已經放下了竹簾。無奈的搔了搔頭髮,阿良向著那隊兵走去。
「你們這群狗娘養的羯奴!將軍是發了善心,才給你們一條生路,別給臉不要臉!」孫什長此刻正肝火大發,暴跳如雷的掄著手裡的鞭子。他已經跑了數趟武鄉,不知帶回多羯奴。從沒有一個像這小子一樣欠揍。要不是為了幾串賞錢,他一定要殺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蛋。
皮鞭啪的一聲在了那個帶枷的年輕人的臉上,在他左頰打出一條暗紅印記。對方那雙灰藍的眼眸像是要燒起來一樣,生出狂怒和殺意。孫什長一個激靈,反手拔出了腰刀,他就不信了,打不服這個賤奴!
「弈延!別逞強,我沒事……」後一人小聲喚著,拉扯著那年輕人的擺,可是那年輕人並沒有退的意思,反而繃了腰背,想要合撲上。眼看兩人就要真刀實槍的幹起來,一個聲音突然從遠傳來:「這位軍爺,你們這是要鎖羯奴回去賣的嗎?不知能不能賣於我家郎主。」
孫什長愣了一下,也不管面前那小崽子了,扭過頭,只見一個材矮壯的漢子堆著笑臉走了過來。他後,是三輛牛車,還有不僕從,看起來是個大戶人家。沒想到半路就到了買主,孫什長眼珠一轉,立刻大模大樣的說道:「這些羯奴可是要販到晉的,怎麼能隨便賣給你們?」
能說出這話,就說明還有商談的餘地。阿良立刻道:「既然都是買賣,何必浪費來回的口糧?我家郎主是真心想要買幾個羯奴回家使喚,軍爺您能否行個方便……」
手還不打笑臉人呢。看著這個笑容滿面的管事,孫什長心底暗自琢磨。上峰只是命令他們拿人,拿多拿全憑運氣,並沒有固定限額。如果帶回郡城,一個羯奴也不過賞兩吊小錢,但是如果自己私自買賣,得了錢哪怕是一隊兄弟均分,也不會太。
想到這裡,他臉上終於也出了笑容:「這可是最壯的漢子,販到郡城,要價起碼也要五千錢!」
阿良嘬了一下牙花子:「都這時候了,羯奴哪還有這個價的。我看上黨那邊,一個也才二千錢的樣子。」
「那價錢是賣給高門大族的,你們是什麼份?」孫什長斜睨了後方的車隊一眼,這些牛車都簡陋的可以,看起來不像是貴人的車隊。
「我家郎主可是亭侯!」阿良的臉沉了下來,讓他低三下四可以,但是侮辱他家郎主,絕不能容忍!
沒想到居然是有個爵位的,孫什長心裡立刻虛了不。他可分不清楚這些達貴人的爵位差別,只清楚這樣的人家,最好不要得罪。
想了想,孫什長終於鬆口道:「一共十一個人,就算一萬錢好了。不過現在沒有契,我只能給你們個信,回頭到郡城補辦就行。」
阿良皺了皺眉,這價格還行,但是沒有契多有些麻煩,猶豫了一下,他回到牛車旁,低聲問道:「郎主,那什長說一共要一萬錢,只是契要到郡城補辦。」
十一個大活人,約等於三劑寒食散的價格。梁峰冷哼一聲,這世道,人命可比奢侈品廉價多了。他帶出來的錢雖然不多,但是之前李府為了抹平「盜藥」案,專門塞了一萬錢到燕生房裡,用來買人正好。點了點頭,他說道:「收下吧。」
得了家主命令,阿良也不廢話,揀出了一萬錢給了孫什長。這可完全是筆意外之財,孫隊長笑得臉都開花了,忙不迭接過錢,從懷裡掏出一個木牌,遞給阿良:「拿這個到縣衙就能補辦契,找孫縣丞就好。」
孫縣丞是他家表叔,只要打通關節,開出幾張契還是輕而易舉的。正因此,他才敢大著膽子私賣人口。
阿良仔仔細細確認了一下木牌,才點了點頭:「這些羯奴我就領走了。」
「好說好說,木枷也送你們了。最好等到回去後再摘,這些羯奴還沒調教過,放肆的很,免得傷了貴人。」說著孫什長衝後的小兵們喝道,「還愣著幹什麼?快把人帶過去!」
就像送什麼貨一樣,那群大頭兵拉拉扯扯,把幾個羯人推搡到了車隊旁。孫什長似模似樣向牛車行了個禮,才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還沒到郡城就被人轉賣了,那幾個羯人面上都有些忐忑。阿良沒搭理他們,回到車旁稟報導:「郎主,人都買回來了。」
竹簾掀起一角,一個疲憊不堪的聲音傳來:「木枷去了吧,給他們弄點吃的。」
阿良愣了一下,現在就去掉木枷麼?還要給飯?不過郎主下的命令,他可不敢反駁,躬應是後,轉過,中氣十足的說道:「郎主心腸善良,買下你們,還吩咐去枷。你們別不識好歹,安分一點,到梁府之後,自有你們一口飯吃!」
這群人已經忍挨走了一天,如今聽到有飯吃,還不用再帶枷,立刻起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如今荒這麼嚴重,能到貴人家為奴,總比死荒郊要好上太多。有幾個機靈的,已經湊到阿良邊,想結一下這個未來的上司。
一個瘸著一條的漢子扯了扯還傻站在邊的青年,興道:「弈延,這次咱們可有救了!」
那人卻沒有回答他的話,雙目直勾勾盯著已經放下竹簾的牛車,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半晌後,發現竹簾沒有再打開的意思,他才默默收回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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