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雨》第46章 #46

#46

【3月6日】

媽媽,這是你離開的第十天。

村頭的張老頭說你是跟別的男人跑了,我趁他不在家的時候,把他家窗戶上新糊的報紙捅破了。誰讓他講。

【4月21日】

期中考試績出來了,媽媽,這次我考了第一名。

以后我都考第一名,好好學習,不懶,不再惹您生氣。

您早點回來好不好?

【1月28日】

老楊家在外面打工的姐姐過年回來,我問,有沒有在外面聽到過你的消息。

姐姐說,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想找一個人不容易。

那我要自己去外面,自己去找到您!

【3月15日】

外婆最近總是痛,說是關節炎。

我好想快點長大,早點掙錢,讓不要那麼辛苦。

……

【9月1日】

我今天升初一了!

外婆又花錢,給我買了一套新服。

我長得太快了,三月份買的新子,腳已經短了。

我已經比苗苗高了半個頭了,外婆說我長大以后肯定也像您一樣高。

苗苗跟我不在一個班,不過我們都在一層,一起玩很方便。

……

【5月7日】

外婆走了。

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你再不回來,我要恨你了。

……

【7月5號】

大伯供不起我的學費,讓我輟學,跟村里的姐姐一起出去打工,攢一點嫁妝,十八歲就回來嫁人。

媽,您還記得芳姐姐嗎?懷孕了,馬上要辦酒席。今年才十七歲。男朋友在鎮上汽配店打工,一個二流子,非常花心,也沒什麼錢。芳姐姐不想結婚,可是爸媽罵,被人搞大肚子已經夠丟人了,還想去打胎?名聲已經壞了,以后村里哪個男的敢娶?

我好害怕,如果我不能繼續讀書的話,以后是不是……

【8月20日】

學校聯系我,說有個好心人將會資助我繼續讀書!

只要我愿意,他()會一直供我到讀完高中。

媽媽,你能明白我激的心嗎?

【8月25日】

今天我去鎮上給資助文件簽名的時候,看了一眼資助人的名字,他陸西陵。

老師帶我去農商銀行辦了卡,說以后生活費每個月都會按時打到這個卡里。

失而復得的讀書的機會,我一定要好好珍惜。

【10月1日】

媽媽,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我過得一點也不開心。

我的銀行卡,被大伯搶——不,走了。他趁我睡著的時候,翻我書包,找到了卡。

他威脅我,如果我不說出取款碼,他就把我關起來,不給我飯吃,也不會再讓我去上學。

算了……只要還能上學,什麼我都可以忍

【6月29日】

中考績出來了,我考了年級第三!

苗苗是年級前五。

我們應該都能進尖子班。

我今天去給外婆和爸爸掃了墓,祈求他們在天上可以保佑您平平安安。如果,他們能把這個好消息帶給您就好了。

【9月20日】

高中課程好難,和初中的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下個月月底就要月考,我必須好好努力了。

【11月3日】

我和苗苗絕了。

我真的很生氣,明明那麼聰明,竟然會看不清陳宇軒那個人不靠譜。我拿當真朋友才會跟說實話的,如果是其他人,我才懶得管。

【12月10日】

看了苗苗的這個月月考的績單,名次下降得很厲害。

我很擔心,但是不知道能做什麼。

【5月17日】

苗苗跟我和好了。來找我道歉,說跟陳宇軒已經分手了。陳宇軒這次月考考得特別差,他爸媽找到學校,一定要讓苗苗給個說法——陳宇軒對家里說的是,是苗苗主追的他,害得他績下

苗苗快氣死了,也算是徹底看清楚了這個人。

苗苗跟我約定,以后再也不分心了,我們兩個人要一起努力,考上枝川大學。

【9月27日】

今天翻地圖冊,發現鹿山和西陵峽之間,僅隔著幾座大山!

媽媽,你覺得“陸西陵”這個名字,會跟西陵峽有關嗎?

不管怎麼樣,我覺得好振,原來我與外面的世界,離得并不遠。

【2月18日】

今天隔壁普通班有個生輟學了,因為績不好,家長覺得讀下去也沒前途,不如早點出去學一門手藝。

跟我們班有個生的關系很好,今天過來道別的時候,我看到抱著朋友一直在哭,說家里已經安排好了,讓去枝川跟一個遠房親戚學做甲。

說,書上說,人人都有明的前程,覺得這句話是錯的。

媽媽,你現在在哪里,做著什麼樣的工作,有明的前程嗎?

【2月19日】

凍瘡還沒好,又疼又,今晚晚自習數學小考的時候我一直忍不住撓,煩躁得要命。

這次可能沒考好。

好累……高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

【6月25日】

高考出分了!

我數學考了滿分,總分比當時的估分還高了近十分。

苗苗也是超常發揮。我們原本定的目標是枝川,但現在應該能去更好的學校。

我想去南城大學,因為那位陸先生就在南城。

明天要翻一翻報考指南,看看南城大學歷年的分數。

【7月23日】

我逃出來了!

今天絕對是我活到這麼大最刺激的一天。

誰能想到,我清晨還在村里,晚上就已抵達南城。

我現在正躺在一棟非常漂亮的別墅里寫今天的日記,據說,這房子也是那位陸先生的。他雖然沒有面,卻已經替我打點好了一切,讓我剛來陌生地方就有片瓦遮

真覺得無以為報。

……

【8月22日】

我今天見到了陸西陵陸先生。

怎麼說呢,他和我想象中的有點不一樣。

其實我一直以為,他應當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先生,但沒想到本人這麼年輕。

他看起來很不好接近,而且因為我私自了他的花園,好像惹得他不高興了。

我應該怎麼跟他道歉呢?

【8月27日】

今天是陸爺爺的生日,我邀請去了陸家吃飯。

和陸先生的妹妹,都非常熱,陸爺爺則相對嚴肅,但對我也沒有毫敵意。

吃完飯,陸先生送我回家,在車上我代了自己逃出來的前因后果,似乎取得了他的諒解。

哦,以后我要他陸叔叔了。

……

【2月10日】

今天是除夕,我一個人在別墅里看電視。

我買了菜,給自己做了一頓盛的晚餐。電視里在放春節聯歡晚會,很熱鬧,但是我覺得有一點寂寞。

媽媽,今天的除夕你是怎麼過的?

……

上面的容不做數!

今天是外婆去世之后,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除夕!

陸叔叔帶著笙笙姐和周潛過來了。陸叔叔陪我打牌,連贏了好多把。

不過,有時候我會很害怕這樣的快樂,因為擔心無法復現,如果明年,或者往后的除夕,我又要一個人過,想到今晚,我一定會難過得沒有辦法。

但是,陸叔叔說,“不是有我嗎”。

我珍惜別人承諾時的善意,即便未來爽約,我或許會覺得失落,但一定不會怪罪。

是我太貪心嗎?我希他可以對我信守承諾。

【4月16日】

今天陸笙姐姐過生日,我第一次去了酒吧,第一次自己點了酒……

不,其實這些都不重要。

我好像……

他是長輩,又是我的資助人,更是我的人生導師。

我太壞了,我竟然會對他產生那樣奇怪的想法。

而且,我應該喜歡蘇懷渠才對……

不過還好,他說他以后會很忙,應該不會有空經常見我。

見不到也好,至我不會想一些七八糟的東西。

【6月11日】

今天考完了四級,我估計績還不錯。

想聯系他……

【6月23日】

期末考試結束了,我的冒還沒好。寫案例分析的大題時一直在擤鼻涕,差點沒寫完……

想給他發微信……

不知道會不會打擾。

【7月13日】

今天推送的公號有一個很搞笑的錯別字沒有檢查出來,被主管罵了一頓,中飯沒吃,下午又下雨,還沒帶傘。

……我想,我可能只是想見他了。

【8月20日】

今天偶遇了!

我全程好張,好怕自己的言行舉止會餡。

咖啡讓我現在還很神,我今天一定會失眠。

但我好想早點睡,希在夢里能再見他一面。

【8月25日】

不好。

雖然今天見了面,但我覺得他更加遙不可及了……

【10月1日】

今天應該是我最后一次用這個本子寫日記了。

他送了我新的手賬本,非常漂亮,還有舵和帆船的小掛飾,我明白他祝福的意思,“直掛云帆濟滄海”。

雖然了一點小傷,但是我很開心,因為或許,那不只是我單方面的癡心妄想。

媽媽,我最近好像不常會想到你了,你會不會怪我……

現在的生活這樣充實,讓我覺得,我必須把握好當下的每一刻,才不會辜負自己。

如果我們還能再見面,我們一定要促膝長談,我想把這些,全部都講給你聽。

*

夏郁青半夜醒,撐起,擰亮了臺燈。

端起水杯喝水時,往旁邊看了一眼,卻發現旁位置是空的。

推開臥室門,黑暗里的客廳里,有一角淡白的燈,是從半掩的書房門里投出。

夏郁青走過去敲門,里面傳出陸西陵微啞的聲音,“請進。”

空間里有一淡淡的煙味,陸西陵坐在書桌后面,手里夾著一支煙,桌上放著五六本日記。

“……你大半夜不睡覺,回來第一天就看我的日記。”

“怎麼看,你已經送給我了。”陸西陵朝招了一下手。

夏郁青走過去,“你已經看完了?”

“看完了。后續呢?”陸西陵笑問。

“……沒有后續,后續不會給你了。”

陸西陵挑挑眉。

他一手拿遠了煙,一手摟的腰,讓在他膝頭坐下。

夏郁青手臂摟著他的后頸,伏在他肩頭,輕聲說,“不用對我發表讀后。”

“好。”

臉頰,嗅到他手指上淡淡的煙草味。

凌晨兩點半的夜里,有種世界沉墮的安靜。

“青青。”

“嗯?”

“你恨過你媽媽?”

夏郁青點頭,“有一陣是的,尤其外婆剛剛去世的時候。”

“后來怎麼自我開解?”

“不知道……好像不知不覺就不恨了。對我那麼好,卻要離開我,一定有的不得已。后來我見識過了村里那些人婚后的生活,我會覺得,出去了也好,哪怕是真的拋棄我,只要過上了自由快樂的生活,那也沒關系。”

陸西陵一時沒說話。

他夾在指間的香煙,逐漸凝蓄一截灰白的煙灰。

許久,他臂在煙灰缸里撣了一下,才又平靜地說:“我跟你說過,我不喜歡康乃馨。”

“……嗯。”

正如玫瑰總與聯結,康乃馨則了母親的某種象征,是否同樣是消費主義的洗腦話,已不得而知。

是投河自盡。”

夏郁青微微點頭,“爺爺跟我提過。”

“其實,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凌雪梅就已試圖自殺,但被陸西陵發現了。

彼時凌雪梅因為陸頡生的死,神狀況很差,整夜整夜地失眠。陸家做醫療械,與醫院和醫生最為往來切。分數次,同時從好幾個醫生那里拿到安-眠藥,攢了大半瓶,藏在床頭柜里。

有一回陸西陵回家,看見書房門沒有掩,坐在書桌后面,邊流淚邊寫什麼東西。陸西陵沒有打草驚蛇,隔天趁凌雪梅出去買菜,從屜里翻到了寫好的書。

然后又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瓶安-眠藥。

他不知恐懼更多,還是憤怒更多,直接把整瓶藥,連同撕碎的書一同沖進了馬桶里。

后來凌雪梅回家,應當很快就發現東西沒了,找他質問,他半哀求半勸說,讓凌雪梅想一想他,再想一想妹妹。

他們已經沒了爸爸,不能再沒有媽媽。

他讓凌雪梅答應他,不要再有輕生的念頭。

他是長子,他馬上就年了,任何事,他都可以替去扛。

在他不斷地懇求之下,凌雪梅終于答應,不會再尋死。

之后的那一陣,凌雪梅似是從丈夫去世的沉痛打擊里恢復過來,又變回了那個溫可親的模樣。

陸家死氣沉沉的氛圍,似乎也終于稍有起

然而,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三個月不到,那年夏天的某個傍晚,凌雪梅消失了。

沒留下任何東西,也沒帶走任何東西。

報警之后,直到第四天,陸西陵接到電話,讓他去派出所認尸。

還穿著常穿的那條素碎花長,只是整個人,已經高溫的湖水泡脹得面目全非。

那時他沒有別的想法,背過去就吐了。

之后的整整兩個月,他幾乎每晚都做噩夢。

夢醒來,一個人坐在黑暗里,既覺得怨恨,又覺得后悔。

怨恨在于,答應過,發過誓,說過不會拋下他們兄妹不理。

而后悔在于,或許,那瓶安-眠藥能夠讓走得輕松一些,那麼漂亮溫的人,死狀卻那樣可怖。

他更多的,是憎惡自己的自私與無能為力。

父親去世以后,爺爺對凌雪梅更加刻薄,他總覺得,是凌雪梅攛掇得陸頡生放棄文職工作去做野外考察。

前些年害得他們父子不能團聚不說,現在又間接害死了陸頡生,要是陸頡生安安穩穩坐在辦公室里,哪會到什麼狗屁山洪泥石流。

彼時爺爺怨氣沖天,以淚洗面,妹妹休學在家。

撐了半年,再也撐不了。

于是,第二次的道別無聲無息,半封書都不曾留下。

人世間總用教條規訓,“為母則剛”,好像做了母親的人,就不可以自私,不可以弱,就理應奉獻犧牲,掙得一個“偉大”名聲。

人類虧欠無數母親,只肯許以“偉大”的空頭支票。

甚至,他似乎都在用這條法度去要求凌雪梅,直至現在才全然醒悟。

如果放棄生命,和陸頡生重逢,是對而言更自由的選擇,那麼,沒關系。

他已經承擔起了長子的責任。

可以自由地做一個人,而不必是母親。

陸西陵將還剩一截的煙,碾在煙灰缸里,手,抬起了夏郁青埋在他肩頭的臉頰,一時啞然失笑,“這也要哭啊?”

夏郁青嗚咽一聲,“我心疼阿姨,也心疼你。”

“那你親我一下。”

夏郁青抬頭輕一下。

“太敷衍了。”

夏郁青再一下。

陸西陵笑了聲,仿佛無奈,的耳朵,“走吧,睡覺去。”

搖搖頭,仿佛非要取得他的認可不可,第三次抬頭去親他,不再蜻蜓點水。當舌-尖輕掃過他的,將要退開時,他驀然手,一把按在腦后。

替,他的領,對抗一種力盡失,沉沼澤的錯覺。

陸西陵退開,夏郁青低下頭,將額頭抵在他頸窩

他側低頭,手指拂開了頭發,發燙的耳朵,他輕笑著了一下,目隨即自耳后掃去,看見背后,脊骨微微突出的第一節。

他用微涼手指輕

夏郁青抬起頭來,與他目相對。

只一瞬,他結微,折頸垂頭,一秒鐘也沒再猶豫,直接將吻落在脊骨骨節,像將一粒火星,投干枯的蘆葦叢。

只為親吻已經遠遠不夠。陸西陵一把抱起,回到臥室。

絕對的黑暗予以夏郁青絕對的安全,他想讓不要那樣張。

緩慢而耐心的,像是將一首夜曲的序章,彈奏過無數回合。

陸西陵在黑暗里一遍一遍吻,比在皮上烙下一枚不可更改的印記還要鄭重,“……痛就跟我說。”

搖頭,雙臂擁抱他,微的聲音里有種決然的堅定,“我不怕。”

*

等日出是突發奇想,因為天已經要亮了。

這樓層足夠高,臺的視野也足夠開闊。

夏郁青新換的干凈睡外面,又披了一張薄毯,抱膝坐在放置于落地窗前的坐墊上,過黯淡夜,去捕捉江面上船只的燈火。

一陣冰涼上臉頰。

夏郁青一下脖子,手接過指名要的冰可樂。

陸西陵坐下,支起一條,轉頭看一眼,順便將肩頭落的薄毯往上撈了撈,輕聲問:“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夏郁青別過目,不好意思看他,拉開拉環時,搖了搖頭。

——自詡不怕的人,真正到了那個時刻,卻莫名其妙怕得要死,明明是完全可以忍的痛覺,卻好像本控制不住眼淚。陸西陵嚇到,要退出也不讓,就這麼抱著他,噎噎地讓他繼續。

說,覺得自己約怕的是一些象的東西。

從前反正是一無所有,做什麼都有種豁出去的孤勇。

現在卻會害怕失去。

夏郁青喝了一口冰可樂,發出微微暢快的一聲嘆。

隨即將可樂遞給陸西陵,“你喝嗎?”

陸西陵搖頭。

一時促狹的心思,自己喝了一口,偏頭湊過去,剛要到他的,突然慫了,立馬往后退。

陸西陵自然不讓,手摟住的后頸,將按回來,這個人總在奇怪的地方大膽,又沒本事大膽到底。

陸西陵吞去那一口可樂,這才笑說:“也就這點膽子。是不疼了是嗎?”

“……你什麼意思。還不夠是嗎?”

“你覺得呢?”

夏郁青打他一下,“……我會死的。”

“怎麼死?”陸西陵挑眉。

立即雙手蒙住耳朵。

鬧了一會兒,夏郁青將易拉罐放遠,枕在他肩膀上。

不過片刻,便開始打呵欠。

“青青。”

“嗯?”夏郁青轉頭看一眼,為他驟然嚴肅的語氣。

臺的燈沒開,只有客廳里亮了一盞落地燈,外面夜一分淺似一分,出黑被洗褪后的天

在黯淡的線里瞧,他不笑時,眉目總有薄雪微霜的冷,可這樣的人一旦燃燒,卻是焚盡一切的熱烈。

是他的火種。

陸西陵平聲說:“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準。你或許不會永遠擁有某些東西,但你一定永遠擁有我。”

“永遠嗎?”

“永遠。”

可以不必相信其他人,但或許可以相信陸西陵。

他從來沒有對食言過。

夏郁青最終還是沒有等到日出,在天亮之前,就已經趴在陸西陵的上,呼呼地睡了過去。

陸西陵喝完了那一罐可樂,拿手機替錄了一段日出的視頻,而后連人帶毯子地一把抱了起來。

某人喝了可樂沒刷牙,希不要明天睡醒了嚷著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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