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紫修便去準備好了尚煙提及的材料，包括七彩鵝卵石，然后又提前抵達尚南寺的杏林。

可到了約定時間，尚煙沒有來。他又多等了半個時辰，還是不見蹤影，便盤坐在地上，開始試著制作活杏屏風。

其實，知道思路后，對他而言，這屏風并不難裝：量好屏風底部的長度，削好木梢，打眼固定，制作矮條基座，將滄瀛杏種植在盆中，鋪上鵝卵石修飾部，用竹條編織其上，再將兩扇屏風固定在樹外，折疊掩映，紆曲滿屏，若是夜間點燈，更應有踏月留香，花影團團之。

因從屏風外幾乎看不到砂盆部，哪怕不用滄瀛杏，換了別的土栽杏樹，也可達九觀賞效果。所以，這方法非常可行，想來他母親是會極喜歡的。

也不知尚煙的母親是怎樣一個奇子，竟對園藝有如此研究。

他并非不能獨自完這活杏屏風，但不知為何，他想和尚煙一起完，哪怕這過程中，又走神去弄頭發，也好。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等到日落西山，尚煙也沒有來。

尚煙沒來，是因為羲和出事了。

原來，這段時間，只要葉紀不在家，他那外室便時常來訪葉府，以想看兒子為由，逗留在葉府門外，一待便是一整天。看上去弱弱，凄凄慘慘，又時不時在門外抹淚，時常引來外人圍觀。若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這外室會是九蓮城雁晴田部史的兒。

田部史是征稅的吏，油水極多，他們的二代多富態、倨傲、要面子。可反觀雁晴氏，曾有四次在葉府門前哭到不省人事，不在乎被人指指點點。

久而久之，關于葉家的流言，傳得好不熱鬧，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料。

為此，葉紀罵過雁晴氏幾次。總是消停了兩天，便故技重施。現葉紀當了刺史，爹對他也不敢頤指氣使，只跟一樣賣慘，道：“我兒為了你，都和我婿和離了，你老丈人、丈母娘是我這芝麻惹不起的，你懼，不敢收我兒進門也罷了，何故連兒子都不讓見一次！”葉紀頭也大了，只專心忙公務，不再過問家這些破事。

羲和不想影響葉紀的仕途，加上自己為母親，也心知和孩子分離有多苦，迫不得已，只能放那外室進府，在前院小坐，并提議讓把兒子帶走。雁晴氏堅決不同意：“兒子不跟父親生活，會變得膽小怕事，懦弱無能。姐姐，我會恪守本分，不奢當二房的，只讓我看看兒子便好。”

每次來訪，都會跟羲和表達自己有多葉紀，有多麼羨慕羲和如此高貴，能得到他的寵。

起初，隨念上一個時辰，羲和也對全不理會，待累了，便請管家開門送客。但時間久了，聽反反復復說，羲和終忍不住道：“你他，有多？”

雁晴氏激得淚流滿面：“只要他一日不棄我，我便愿一日為他侍執巾櫛，鋪床疊被！即便他一貧如洗，當了木工、鞋匠，我也陪他一同去了！”

見羲和回應過了自己，雁晴氏便愈發大膽，漸漸地，開始對羲和細說與葉紀的床笫之私，說得且不知。羲和不予理會，便說給家中老嫗聽，也不在乎老嫗們如何嫌棄自己。但是，當著葉紀，又會變回弱可憐的模樣。

這一日下午，尚煙正想出門去見紫修，經過前院，聽得雁晴氏在院中道：“我呢，好騎馬，最葉郎坐枕倒花。有一次，我在灑金床上睡著了。那天熱，我全上下，便只穿了件藕衫兒……”

羲和看見尚煙出來，急忙起道：“住！”

雁晴氏也看了尚煙一眼，掩笑了笑：“小孩子聽不懂，無妨。”

“你快走，快出去！”

羲和一路把雁晴氏趕到門外，回頭看了一眼尚煙，還是不放心，又跟出了大門。雁晴氏又故技重施，死活不走，又拉著羲和說了整整一下午的話。

期間，尚煙幾次想要出來，都被羲和趕了回去。尚煙只得在院子里干著急。

直到黃昏時分，雁晴氏才住了。

“哎，羲和姐姐，你也是護犢子過甚了。”雁晴氏打了個呵欠，嘆道，“今兒個只說到這吧，我既見過了雪年，先回去了。”

羲和也不理，轉便回去。

雁晴氏看見尚煙，想起自己可憐的兒子，再想想羲和這些日子對自己何等傲慢，心中滿是怒火，又笑道：“對了，羲和姐姐。”

羲和步履不停地走向家門。

雁晴氏又道：“葉郎在為兒子取名時，只告訴我，‘雪年’二字，取自詩句‘盡為相思雪發年’。最近我才知道，詩人原來是羲和姐姐。”

羲和停下腳步，沒。

“如此，尚煙與雪年，也真是最親親的姐弟了。”雁晴氏屈了屈，“謝謝羲和姐姐賜名。”

“你別說了。”羲和無力道。

雁晴氏故作錯愕：“是……是妹妹惹姐姐不開心了嗎？”

“待我腹中孩子出世，便跟葉紀……”話還沒說完，羲和便覺得天旋地轉，兩眼一黑。

“什麼……你懷孕了？你不是不能生了嗎？！”

雁晴氏倒吸一口氣，只覺得大事不妙，卻見羲和形搖了搖，“砰”的一聲，重重砸在地上，失去了意識。雁晴氏不知道，羲和原想說的話是“便跟葉紀和離”，只站在原地，腦中一片混。

這些年，為了葉紀，拋棄了疼的丈夫，為葉紀非婚生子，卻慘遭葉紀拋棄。近日，又頻遭外人笑話、頻葉家仆從白眼，委實了太多太多委屈，忍耐早已到了極限。現得知羲和有孕，整個人都傻了。

又一個昭華氏上神的孩子！

和兒要何時才能熬到頭啊！

雁晴氏一時緒崩潰，竟嚎啕大哭起來。

此時，尚煙聞聲跑出來，見母親暈倒，驚慌地喊道：“娘！！”后沖過去搖晃，聲音直發抖：“娘，娘，你怎麼了……”

雁晴氏趕抹淚，也跪在地上，佯裝著急：“快，快去人。此有我看護呢。”

尚煙從未見過母親這樣，急得快哭出來了，狂奔院。

雁晴氏看著羲和的肚子，雙眼通紅，充盈著怨恨的淚水。

這時，頭上有影迅速籠罩。抬頭一看，便見天上有疾電閃過。而后，八把黃金劍幻影飛了出來。劍紫銀錯，直刺向的面門。

“啊！！！”雁晴氏尖一聲，抱頭逃竄。那劍來得急又快，哪里閃躲得了。

眼見那黃金劍幻影即將把捅個篩子，忽然，一片冰刀橫劈而來，橫穿過黃金劍幻影，將它們凍在空中。

不過眨眼功夫，幻影劍、冰刀全都消失了。

雁晴氏站在原地，心神未定，環顧四周，一切如常，好似方才所見，都只是的幻覺。

完全不會任何戰斗法，自然不會知道，就在不遠的半空中，一個小男孩差點要灰飛煙滅，死無葬之地。

但是，天空中裂開一道盆大口，把小男孩“吞”了進去。

劍氣施放到一半，小紫修便被帶到了混沌空間。

出于慣，他的劍訣尚在繼續，整個人卻被又一道冰刀擊退數米，險些落深淵。而他施展的法如海，激兇猛，即便頭退下，余浪依然拍岸，波瀲滟，鏗鏘有力。如此法，乃是出自一個孩之手，堪稱奇事。

很快，紫修知道是誰攔住了他，但想起方才看見的一幕，無論如何都無法消氣，小小的形閃了一下，消失在一團黑霧中，又出現在幾十米開外的另一團黑霧中。可是，閃第三下時，一道電從天而降，與他才施展過的法如出一轍，只是更為強橫，將他死死困在虛空中，不得彈。

“師尊為何攔我？！”紫修不悅道。

一團更大的黑霧出現。當黑霧散去，一個老者出現。他滿頭白發，披玄袍，黑白二形強烈對比，顯得他骨態翩翩，風雅孤高：“主可知道，方才你在幫襯的是什麼人？”

“放開我！”

紫修使了吃的力氣掙扎，師尊的法竟被他破了。掙開來后，他施展移形換影之法，回到了葉府門前的高空中。此時，雁晴氏不知去了何，但見家仆已將羲和抬起，往府送去。尚煙跟在母親后，哭泣不止，四求助。

紫修正想下去，卻見師尊的疾電法又一次襲來，作勢要將他擄走。他咬了咬牙，再度移形換影，向城外逃去。他只沒命地逃，沒留意后的靜。再次路過尚南寺時，他察覺到四周無人，在杏林中輕輕落腳。隨后，他到林中尋了一會兒，找到做了一半的活杏屏風。

還好，沒人發現屏風。

他將手搭在屏風上，松了一口氣，彎腰氣。可還沒緩過勁兒來，師尊的聲音又一次在他后響起——

“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

紫修驟然回頭，但見寺廟紺宇崢嶸，靜倚黃昏。煙林之中，閃電躍，蝙蝠橫飛。師尊形瘦高，好似披著黑的枯樹夢魘，冷冷著自己。

知道自己逃不掉了，紫修咬牙道：“那婦人假仁假義，欺負這對無辜母，該死！”

“不管那婦人是否假仁假義，那母是否無辜無助，都與你毫無關系。”師尊道，“記得你是誰的兒子，以后要就怎樣的霸業。你若一直這樣敵我不分，意氣用事，索現在便撂挑子別干了。”

“正因我知道自己是誰的兒子，才要救尚煙！”紫修使了吃的力氣，拼命掙扎，“當初，我父王便是這樣救我母后的！”

“怎麼，你娘是神界之人？”相較紫修的激，老者看上去淡漠至極，語氣中甚至有一嘲諷。

“好，退一步說，我要完父王的夙愿。可是，如今我一天到晚藏在神界，又能做什麼！”

“你可以回魔界了。”

“回去被他們抓住，母后更要到脅迫！”

“不會。”師尊頓了頓，喟嘆道，“因為，王后已崩逝了。”

“什麼……”紫修的瞳孔驟然放大，一切仿佛都靜止了。只有他紫的瞳仁中，仍有電之影在流。

“此地不宜久留。待回了奈落，我再與你細說。”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答案。父王沒了，母后也活不久。紫修早覺有不祥之兆，只是不肯面對現實。他父親是極有襟懷才識、雄韜偉略之人，他自小耳濡目染，即便養尊優，也素來比同齡人堅強許多。甚至自家鄉逃出之日，他雖悲懼加，卻沒掉一滴眼淚，比父王許多舊部還冷靜。

但時至今日，流落他鄉，父母雙亡，這孩子實在有些扛不住了。他站在原地，只想繼續保持這份冷靜：“母后去世，我更不能回去。一旦為……為人……”他試圖像個小大人一樣說話，聲音卻哽咽了一下，眼眶也變得通紅，“一旦為人察覺，必死無疑。”

緒似決堤的江水，一發不可收拾。他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但淚水卻不聽話，在眼眶中不住打轉。明明要掉下來的是眼淚，他吸了一口氣，出胳膊，用袖子拭的卻是紅紅的鼻尖，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傷心。

師尊靜靜等他調整心緒，再漠然道：“主不必擔心。因為，有人會代替你留在神界。”

“誰？”

“你弟弟。”

紫修紅著眼眶，茫然道：“我幾時又多了個弟弟？”

“你生下來的時候，并非單胎。你還有個胞弟。”

“什麼……”紫修覺得這回答簡直荒謬至極，“為何我從未見過他？”

“他隨王后，弱多病，隨時可能殞命，所以出生后沒多久，你父王便派人將他送到世外居，打算待他長大了，確認能活下來了，再帶回奈落。憾的是，你父王還未來得及讓你們兄弟相認，便發生了如此大事。”

紫修一時心中百集，五味雜陳：“我長這麼大，竟無人告知我此事。”

“這麼大？你的人生還長著呢。”師尊淡淡說道，“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剛好沒幾個人知道你胞弟的存在，他將替你留在神界，引開敵人注意。你自可放心回鄉。現下他們滿世界追殺你，最危險之，反倒了最安全之。”

此刻，滿地殘移至天水界，紫修抬頭看看天空，斷鴻聲里，薄月現，他心中的希也要隨落日死去了：“我們即刻便要？”

“是。”說罷，師尊升空數尺。

紫修垂頭。今日之前，他還時常掛念母親，想著要回去，也因被困在神界，生了諸多怨氣。然而，現在母親也沒了……

見師尊轉過去，又想起臨別前母親對他說的話：“修兒放心，母后沒事。最多兩個月，他們便會帶你回來，我們便能團聚了。”卻未料到，那是他此生聽娘說的最后一句話。

眼淚終于一顆顆掉落，紫修卻不敢吭聲，不住用袖子眼淚。

他在奈落出生長，但奈落已經沒了父母。

父母都不在了，他還回去做什麼？

那座他素日引以為豪的王城，他外出最牽腸掛肚的家鄉，登時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如此這般，一輩子躲在神界，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然而，他的心思很快被師尊發覺了。

“至于那小孩，不管是上煙，還是下煙，都與你無關。不過，待你長大了，若真喜歡哪個神族姑娘，也不是不可。”師尊飄在空中，黑裘帶拖曳三尺有余，背對著他，無風自舞，“奪回王位，立下崇虛氏王后，攻打神仙界。到那時，你便是想收一百個、一千個神族姬妾后宮，也無人管得了你。”

對孩來說，這番話委實有些驚心魄。同時，師尊回過頭來，嚇得紫修趕收住表，放下了手。

“誰擁有天下，天下人盡歸誰所有。所以，一個男人，想要得到哪個人，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變強。”他緩緩往前平移，居高臨下地看著紫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喬裝神族，東躲西藏，抱頭項，兩次在杏花樹下苦苦等候人家來尋，兩次都被忘。”

紫修眼神容，不經意又落下一顆眼淚，狼狽地看了一眼邊的活杏屏風：“我……”

“主，業于勤，荒于嬉。你父王泉下有知，看見你如此玩喪志，一定甚是失。”

言畢，師尊手指了指活杏屏風。

但見一道驚雷落下，“砰”的一聲，碎片四濺，驚起林中飛鳥。紫修上前一步，正想護住屏風，卻因強刺眼，不由用胳膊擋住臉。

“從今往后，這些花花草草，不必折騰了。”

待師尊話音落下，強散去，落日余燼也正好全然退散，黑夜如魔神降臨。

紫修放下胳膊，只見黑暗之中，小小的屏風已被炸得稀爛，徒留滿地木竹碎屑，杏花殘葉。

“東皇紫修，你記得，你是未來的魔王。”師尊冷冷道，“古往今來，一國之君，一界之主，乃至所有君臨天下者，都有他們應有的樣子。”

小紫修目瞪口呆地看著滿地碎屑，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