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衍轉椅進了單元門。

謝這是個老樓，樓道里的聲控燈十幾年下來全都壞了，也沒人修，從一樓到七樓漆黑一片，黎衍在黑暗中，作不會讓任何人發現。

他不是截癱患者，用的椅并不高端，靠背后頭的袋子里裝著不東西，側過就能拿到。

黎衍從袋子里出一條子。子略厚，很短，比男士沙灘還要短一些，的部分是合在一起的。他把子塞進外套口袋里，拉上椅手剎，把兩條假肢放到地上，雙手撐著樓梯欄桿，慢慢地站了起來。

站穩后，黎衍對著外面喊：“周俏，進來！”

周俏立刻進去，先看到椅上沒了人，嚇了一跳，仔細一看，黎衍居然站在樓梯口，還未出聲，就聽黎衍說：“把椅搬上去吧，會折嗎？”

“會了。”周俏咬咬下，之前司機師傅折疊椅的作記下來了，依樣畫葫蘆地折起了黎衍的椅，用力一抬，就搬著椅“蹬蹬蹬”地上了樓。

樓道里傳來越來越遠的腳步聲，還有椅在墻壁和欄桿上磕磕發出的輕微撞擊聲。黎衍默默地站著，垂著頭，心里很空。

幾分鐘后，周俏跑下樓，黎衍還站在黑暗中。

這是最近三次見面中，周俏第一次看到他站著，居然有點兒不習慣，視線忍不住就往黎衍的下半瞄過去。黎衍穿著黑運長，黑燈瞎火的其實什麼都看不清，但周俏腦子里止不住會胡思想。

——那是假肢。

——黎衍的兩條都沒了。

——還疼麼？

——等等，怎麼覺個子矮了呢？以前好像要更高一點兒，難道是自己長個兒了？不應該啊……

黎衍目復雜地看著周俏，在看他的，還看得神，媽的，是不是還想上手啊？

“好看嗎？”黎衍也是服氣了，都懶得再沖發火，這時候只想趕滾，“還不走？發什麼楞呢？”

周俏回過神來，問：“你真的能自己上去嗎？”

黎衍答得干脆利落：“能。”

周俏又看了他一會兒，像是在分辨他是不是在吹牛。

黎衍終于不耐煩了：“趕走吧！周俏花！”

周俏：“……”

“好吧，那我走了。”周俏也不想再黏糊下去了，黎衍分明就是不想讓看到他上樓的模樣，但周俏知道，他一定能上，就是不知道要怎麼上。

臨走前，說，“你到了樓上，記得給我發微信。”

“知道。”黎衍回答。

周俏走了。

一樓的樓道里一片安靜。黎衍仔細聽，單元門口再也沒有聲音了，他開始作，抓著扶手、扭轉慢慢坐在第二階臺階上，快速地起子。

下子的同時，他一并卸下了自己的假肢。

他的假肢其實不便宜，是氣膝關節假肢，兩條加起來也有小十萬。但黎衍的殘肢實在太短了，沒有拐杖或旁人扶持，本沒法走路，就算架著雙拐走起來，也特別難看，就像一只岔著、搖搖擺擺的鴨子，所以假肢于他來說其實更傾向于容功能。

何況現在是要爬樓梯，兩條假肢簡直就是累贅。

想要改變現狀，就得買那種特別昂貴的智能仿生假肢，一雙得有五、六十萬，黎衍買不起，從沒有考慮過。

假肢卸下后，他把之前準備好的短穿上，兩截殘肢便都包裹在了里。黎衍回頭看了看樓梯，右手抱起那雙連著子、鞋子的假肢，扭過開始一步一步往上爬。

雙手撐著臺階，腰一擺，便了上去，屁落在上一層臺階上。連上兩階后，他搬假肢往前方樓梯上一擱，再重復一遍之前的作。

夜里八點多，不算太晚，他祈禱沒有人上下樓，不想讓人看到他狼狽的作。

但世事難料，爬到四樓時，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出門倒垃圾，下樓時看到樓梯上矮矮的黑乎乎一團，嚇得了一聲：“什麼東西啊？”接著就手忙腳地開了手機電筒。

刺眼的白照到黎衍上，他本能地手擋住了眼睛。

那人看到一個沒有下半的人坐在臺階上，邊還擺著一雙連子帶鞋的，嚇得肚子都打了，“啊”地一聲，垃圾都不倒了，直接轉逃回了家。

“砰”的一聲關門聲傳來，樓道里又暗了下來。黎衍終于放下了手，繼續一臺階、一臺階地抱著假肢往上爬。

幸好，后半段路沒再到阻礙，順利到了六樓，黎衍雙手支撐著把自己挪上椅，又把假肢斜擱在踏板上，轉著椅開門，進屋。

一直到關上門，把假肢丟到地上，他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從吃飯開始就困擾著他的上樓問題，這時候總算是解決了。

只是，心里又浮起那個念頭：誰特麼再出門誰就是豬！誰特麼再下樓誰就是傻！

雙手和那條短已經在地上蹭得很臟，黎衍扯下子，又去廚房洗手。他有點累，卷起袖子看自己的手臂，超級白，超級細，肘關節突出得明顯，力量還不如十三、四歲時的自己。

他的確是太久沒鍛煉了，整個人廢得厲害，靠在椅靠背上了一支煙后，黎衍給周俏發微信。

【有只刺猬】：我到家了

【MI&IM男裝-俏俏】：我在公車站等車。

【有只刺猬】：嗯。

丟開手機，黎衍準備洗澡，外套的時候，到口袋里有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個紅包和他的結婚證。

紅包里是一疊簇新的百元大鈔，黎衍沒數，目測是八千塊。

他又打開那本象征著幸福與甜的紅本本，看到自己和周俏的合影。

周俏笑得自然的，但他卻拍得那麼丑。

不，其實不是拍得丑，而是現在的他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看到自己瘦了相的一張臉上毫無彩的眼神，黎衍強自忍住撕掉這本結婚證的沖。他轉著椅去到臥室，揚起手，把結婚證往柜頂上甩。

柜頂距離天花板有三十多公分，第一次，他沒甩功，結婚證撞到墻后又掉到地上，他撿起來再甩，終于把這礙眼的紅本本丟在了柜頂上。

這樣子，他就再也拿不到了，眼不見為凈，黎衍想。

——

周俏準備搬家。

出租屋里家家電都是房東的，只要收拾一些自己的、被褥、日用品即可。

室友陶曉菲很舍不得周俏，們同齡，曾是前同事，相識已有三年，算是彼此在錢塘最好的朋友，合租一套房也有一年多了。

陶曉菲坐在周俏床上看收拾東西，埋怨道：“你怎麼突然就要搬家了呢？在這兒住得不好嗎？”

“這屋人太多了。”周俏說，“我現在找的房子更便宜，條件也更好。”

陶曉菲沒懷疑周俏的話：“好吧，那我以后去你新房子找你玩。”

周俏的作停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恐怕不行，我們只能在外頭見面，我那房東有點古怪，不允許我帶人回家。”

陶曉菲皺起小鼻子：“啊？你和房東一起住嗎？男的的呀？”

“男的。”

陶曉菲有點驚訝：“誒？你和男的合住嗎？那你要注意安全哦。”

周俏笑起來：“放心，房東人還不錯，就是脾氣有點怪。我放假的時候會找你玩的。”

和黎衍“結婚”的事兒，周俏誰都沒說，這是個要爛死在心里的，越人知道越好。不過告訴給了介紹人劉阿姨，并且按照約定，給了三千塊錢介紹費，同時要求保守，不能告訴任何人。

劉阿姨還是上道的，拿到錢就封了口。

與黎衍登記五天后，周俏趁著自己單休的那天，了一輛出租車，帶上所有行李搬到了永新東苑。

搬東西上六樓足足跑了四趟，最后一趟結束后，周俏癱坐在了黎衍家客廳的椅子上，臉頰泛紅，渾大汗。

地上攤著的行李，一個舊兮兮的24寸拉桿箱，兩個鼓鼓囊囊的大行李袋，一個雙肩包，外加三、四個環保袋。

黎衍端坐在椅上，冷眼看著這堆東西，周俏呼哧呼哧大氣，問：“有水喝嗎？”

黎衍看了一眼，轉著椅給倒來一杯水，周俏咕嘟咕嘟一口喝干，緩了會兒后，問：“你就沒想過換個帶電梯的房子嗎？”

并不知道黎衍和宋晉之間的矛盾，一句話就點著了黎衍心里的火。

“沒有。”他努力住火氣。

周俏說：“那你多不方便啊，上下樓那麼費勁。”

“你管我費不費勁？”黎衍冷哼：“沒的是我，好端端長著的是你，我住三年多了都不嫌麻煩，你才第一天來就嫌累？”

周俏嘟起，不吭聲了。

黎衍的家只來過兩次，除了待在客廳，去過廚房，其他房間都沒有進，連洗手間都沒用過。

房子里家、家電有些混搭，能看出有些東西是后來換的，黎衍睡主臥，帶著臺，次臥歸周俏。

黎衍把次臥的鑰匙丟給：“那是你的房間，以前是我媽住的，很久沒來過夜了，你自己收拾，我沒給你弄。”

周俏也沒奢黎衍會幫騰空房間，打開次臥門，發現房間面積有十幾平方，窗子寬，因為樓層高，采還不錯。

周俏心里有些開心，這是幾年來住過的面積最大、條件最好的房間了，要是租出去，一個月得要1500。

房間中間是一張1米2寬的單人床，床邊是床頭柜，靠墻一組大柜，床對面是一個書柜，靠窗那兒擺一張長溜溜的寫字臺，上頭堆滿了箱子和袋子，頗有點儲藏室的意思。

周俏打開柜門，柜子里塞滿了，一點兒空隙都沒有。

周俏：“……”

走到客廳問黎衍：“我的服放哪里啊？柜里都滿了。”

黎衍轉著椅進次臥，往柜瞅了一眼，說：“一會兒我給我媽打電話，讓帶點走。”

周俏瞪大眼睛：“這不大好吧？”

黎衍沒好氣：“有什麼不好的？現在你名義上是我老婆，請你要有一個主人的自覺！”

“哦……”周俏不停給自己洗腦：我是主人，是黎衍老婆，我是主人，是黎衍老婆……

黎衍去房里給沈春燕打電話了，周俏開始打掃衛生，行李不能收拾，地可以拖，家也可以。

去洗手間拿抹布的時候，周俏發現相比起其他房間，洗手間的裝修要新許多，洗臉臺裝得比較低，馬桶兩邊還安裝了不銹鋼扶手，洗澡的地方沒做玻璃淋浴房，只用浴簾隔斷，墻上也裝著扶手，還擺著一張藍塑料椅子。

能猜出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方便黎衍使用，應該是他車禍以后重新裝修的。

周俏在次臥家，到書柜時，好奇地看著里面的書，除了一些幾年前的暢銷書，還有一些經濟領域的專業書籍，有些是全英文的，甚至夾了幾本A大自制的教材。

“原來黎衍是讀經濟的呀，好厲害。”周俏自言自語，出一本A大教材，隨手翻了幾頁，居然看到黎衍劃的重點和隨堂寫下的筆記，心里覺很微妙。

他的字寫得好看的，不是那種潦草又沒骨頭的寫法，字跡瀟灑肆意，一看就是個學習優秀的好娃娃。

“你在看什麼？！”正看得神，黎衍的吼聲突然從客廳傳來，“第三條不準我東西你忘了嗎？！”

他的椅就停在次臥門口，周俏趕把書塞回書柜，吶吶道：“明明是第四條。”

黎衍瞪：“我管它第幾條！總之不準我東西！”

“這又不是你的房間。”周俏試圖解釋，“我又不知道連書都不能看。”

“這原來就是我的房間！我媽會看這些書嗎？麻煩你腦子！”黎衍食指自己的太。

周俏直愣愣地看著他，說：“對不起我沒文化，腦子的確不太好使。”

黎衍盯著，一會兒后冷笑一聲：“倒也是，你是不是高中都沒念啊？”

“是啊！我就是個初中生，行了吧？”周俏莫名地有些生氣，“你這些書，都是英文，送給我看我都不要看！稀罕！”

說完，走到房間門口，輕輕地關上了門，把一臉震驚的黎衍擋在了門外。

夠禮貌了吧，都沒甩門。

“砰”的一聲，周俏還沒來得及拿起抹布，黎衍居然又把門給打開了，特別用力。他轉著椅進到次臥，停在周俏面前，仰起頭，怒氣沖沖地看著，還出一手指：“我警告你周俏，你要是再敢這麼我鼻子關門，就給我滾。”

周俏愣住了。

黎衍眼底里的輕視和厭惡一目了然，周俏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他眼里，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了。”低聲說，“不會再你東西，不會再隨便關門，對不起。”

突然道歉，黎衍不一愣，原本以為周俏還會再和他爭幾句，把他氣到才會甘心。但一下子就服了，黎衍反倒有些無趣，訕訕地收回手指，看到周俏又轉頭起家，才倒轉著椅退出了次臥。

他想，是自己太兇了嗎？把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