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法則》第28章

周俏給黎衍煮了一碗青菜面,端進房間時發現那人就像個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死氣沉沉靠在床頭,不知的人若看到他這副樣子,大概會以為周俏怎麼他了。

著頭皮坐到他床邊。

黎衍燒了一天一夜,下午又遭巨大打擊,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更別提再和周俏爭執怎麼吃面,干脆一聲不吭地讓周俏喂給他吃。

他看著周俏的作,先用筷子把面條攪起一圈,放到勺子里,再吹一吹,最后送到他的邊。

“是不是有點淡?我只放了一點點鹽。”周俏說。

“還好。”

黎衍重冒,里其實嘗不出什麼味道,只是一口一口機械地吞咽。熱乎乎的面條下肚,胃里不再難,他忍不住看一眼周俏,心里第一反應還是下午時那令人窒息的一幕。

想到午飯前才剛剛說過不會再讓周俏看到他的,黎衍就恨不得去撞墻。兩個人一個心復雜地喂,一個萬念俱灰地吃,喂完這碗面條后,周俏心底終于松了一口氣。

半小時后,周俏讓黎衍吃藥,又端著臉盆,讓他直接就著臉盆刷牙,打來熱巾讓他洗臉。

實在不想他再穿假肢下床了,多麻煩啊,周俏想說自己本就不在乎看到他的,最終還是不敢說,就算說了,黎衍也未必會信。

臨睡前,周俏又幫黎衍測溫:38.4,也不知準不準。想,明天他要是還不退燒,得打120了,不讓宋晉來可以,擔架把他抬下去他總沒話說了吧。

藥效起來后,黎衍迷迷糊糊地到困倦,看著床邊坐著的周俏,問:“明天你上班嗎?”

周俏用手掌他的額頭,搖頭道:“不上,店長給了我兩天假。”

黎衍神有些別扭:“請假扣工資嗎?如果要扣,你還是去上班吧,我一個人沒事。”

“可以調休的,就算扣工資,我們底薪也不高,扣不了多錢。”周俏微笑著看他,“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給你煮個菜粥,床頭柜上的保溫杯里是溫水,你了可以喝,半夜要是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我不靜音。”

“嗯。”黎衍應下,周俏看著他閉上眼睛,幫他掖了掖被子,摁滅

床頭臺燈。

離開房間后,黎衍在黑暗中又睜開雙眼。

就跟強迫癥似的,他又想起下午時的那一幕,不知道周俏看到多,不知道當時有沒有害怕……當一個人幾乎只剩上半時,無論如何都是嚇人的吧?何況他還只穿著,手里居然還稽地提著一個夜壺。

這都是什麼奇葩場景?黎衍臉頰發熱,雙手在被窩里上自己的兩截殘肢。現在的他如果仰面平躺,雙臂垂直在兩側,指尖的位置是超過大殘肢末端的——他還算是個人嗎?黎衍時常會這麼想。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車禍以后,黎衍在ICU里醒來,醫生、護士立刻圍到他邊,有人為他做檢查,有人與他對話,大概是因為麻醉作用,醫生對他說了些什麼,黎衍完全記不得了,只蘇醒了一小會兒就又昏睡過去。

再一次醒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意識清醒許多,看到ICU里的各種械,聽到耳邊“滴滴”的監測聲,他終于回憶起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遇到了車禍!

接著就是發自心的慶幸,他沒死!活下來了!

真走運啊,黎衍想著,如果他死了,沈春燕該怎麼辦?好不容易供他念完大學,眼看著就要畢業工作,他要是死了,沈春燕怎麼撐得下去?

隨后他又開始擔心,這一場無妄之災一定會花很多錢,到底是誰的責任?會有賠償嗎?他多久可以恢復健康?論文還沒過,好在已經都做完了,能趕得上畢業典禮嗎?Offer會不會影響?

正胡思想著,一個戴口罩的男醫生來到他邊,彎下腰問他:“醒了?覺怎麼樣?”

黎衍想說話,發現自己很難出聲,才明白醫生為何要彎腰至他臉頰邊,他用氣聲說:“疼。”

哪兒疼?”醫生的語氣很平靜,神也無異樣。

黎衍結滾一下,說:“大,膝蓋,小,腳……全都疼。”

醫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饒是他見慣生離死別,面對如此年輕的男病患,眼神里還是出了一憐憫。

“我是不是……骨折了?”黎衍的左手著點滴,沒法,右手艱難地向右大到的是厚厚一層紗布。

醫生說:“嗯,你傷了

,別擔心,再睡一會兒吧,等你再好一點,你媽媽就能進來看你。”

黎衍放心了。

把黎衍的代給護士后,醫生對他說:“小伙子,你還很年輕,加油。”

……

黎衍是被熱醒的。

半夜里他發了一汗,理智又告訴他不能掀被子,只能捂在被窩里難撐。好在周俏給他留了好大一罐溫水,他全都喝,才不至于死。

天才蒙蒙亮,周俏就進到他房間,坐在床邊先用手掌上他額頭,神一喜后用溫槍為他測溫。

“37.6,好一些了。”

黎衍迷瞪瞪地睜開眼睛,周俏笑著看他:“早,你是想再睡會兒,還是現在洗臉刷牙吃早飯?”

“再睡會兒。”

“行,那我去熬粥,過兩個小時來你。”

黎衍又睡了個回籠覺,周俏再一次進房時,他手抓抓頭發,問:“幾點了?”

“快9點了。”

“我睡得頭都有點暈。”黎衍幾乎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撐著床面打算坐起,周俏沒多想,抓著他的胳膊想要幫他。

黎衍有些抗拒,手一抵,低聲道:“別我。”

周俏立刻回了手,兩只手在前尷尬地擺弄一會兒,最終垂落在大上。黎衍知道自己語氣太沖,卻不知該怎麼補救,干脆抿著耍酷,心則進行著激烈的天人戰。

——解釋,道歉,還是道謝?

——不,都不是時候,還是裝死吧。

周俏哪里能知道他的心思,端來臉盆、牙杯伺候黎大爺刷牙洗臉,又為他端來一碗熱粥。

“今天喝香菇菜粥,咸的,會比較開胃。”周俏在床邊坐下,把碗端給黎衍看,“你要補充營養,這幾天好像又瘦了。”

黎衍:“……”

他已經鍛煉十來天,自我覺手臂力量增強了一些,只是視覺上還看不太出來,周俏更是難以察覺。

大約是高燒漸退,黎衍的心不似前一天那麼低落,喝粥時還和周俏閑聊了幾句。

“我昨晚出汗了,一會兒想換個被套,你能幫我一下嗎?”

周俏應下:“可以啊,這被套我幫你用洗機洗了吧,被子再幫你曬一下,今天太好。”

“嗯。”黎衍抬眼看微張了幾次,

才低低出聲,“這兩天,謝謝你。”

“不客氣啦,誰都會生病的。”周俏又喂他一口粥,“你怎麼會發燒的呀?著涼冒了嗎?”

黎衍說:“嗯,先是冒,前天開始發燒的。”

至于冒的原因,他沒好意思說,和周俏冷戰后第三天,他大半夜在煙,穿得不多,被一月的西北風吹了個通,第二天嗓子就開始發

周俏說:“喝完粥,再吃一次藥,下午你要是不再燒起來,那就是快好了。”

“嗯。”黎衍放松地倚靠在靠枕上,喝下最后一口熱粥,香菇菜粥很鮮,他覺得自己還能再喝一碗,可惜碗里已經見底。

黎衍的味覺和食重回,吃了三頓湯湯水水的食,他甚至開始想念香噴噴的辣椒小炒

“中午我想吃米飯了。”他對周俏說。

“不行。”周俏直接拒絕,“你還沒完全退燒呢,中午給你吃餛飩,晚上吃面條,明天我去上班再給你煮米飯。”

“……”黎衍問,“餛飩是什麼餡的?”

周俏無語地看著他:“薺菜鮮餡,不準挑食,只有這個。”

黎衍咂一下,心想薺菜鮮餡的餛飩也不錯。

周俏幫黎衍洗被套、曬被子,下午把被子從臺抱回來后,換上干凈被套。黎衍穿著假肢、坐著椅和一起套被套,套好后,他忍不住低頭聞聞被子,暖洋洋,香噴噴的,是太的味道。

他的溫沒再上升,又過了一夜,終于完全退燒。

周俏幾乎可算是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按時給他做病號餐,讓他吃藥,但黎衍發現,的話了許多,也不再坐在他邊陪伴了,每次都是吃完飯、喂完藥就匆匆收拾碗筷離開房間。

像是刻意減與他見面。

黎衍心里難免多想,越想就越懊惱。

周俏的兩天假已經結束,照顧黎衍吃完午餐,又為他留下晚飯,出發去上晚班。臨走前,周俏叮囑黎衍:“不許煙,多喝熱水,晚上按時吃飯吃藥,有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

黎衍應下,周俏才匆匆出門。

走了以后,家里安靜下來,黎衍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心里竟是空落落的,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三天沒洗澡,又

因為發燒而出了幾汗,這時候聞著自己都覺得臭。黎衍決定趁周俏不在洗個澡,把挪到椅上,準備好干凈的換洗,他轉椅去到衛生間。

關上門,黎衍掉全服,先握著馬桶邊的金屬扶手,把自己挪到馬桶上,上完廁所,他又把自己挪到地上。

底下的地磚冰涼刺骨,他雙手撐地,抬起屁往前一,就這麼一地進到淋浴房,最終爬到那張塑料椅子上。

花灑打開,熱水沖下,淋浴間的浴霸亮得刺眼,把黎衍全都照得明白通。他低頭看到自己殘缺的,又一次厭惡地別開了頭。

黎衍知道有些像他一樣況的殘疾人——雙大高位截肢的,平時都不穿假肢,就靠雙手撐地移

有些人用工,比如兩個小板凳替挪,把屁坐在板凳上即可;有些人用特制的手握小木頭,屁直接落地,兩個木頭撐地,手就不會弄臟;有些人則用板,屁坐在板上,雙手在地上刨……

總之方式方法五花八門,就沒幾個會像他這樣,每天穿個走不了路的假肢窩在椅上,假裝自己四肢健全。畢竟,“方便、自理”才是殘疾人最重要的生活宗旨。

但是黎衍不想改變,他看過那些殘疾人的生活視頻,潛意識里還是無法接自己也去過這樣的生活。坐在地上,人還沒一個兩歲小孩來得高,從那樣一個角度看世界,會讓他到恐懼。

每次想到自己這輩子就是這麼一副破爛,黎衍就幾乎喪失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他猜測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癥,沒去看過醫生,也不知道是什麼程度。但他知道,想死的心是早就有了。

他就是放不下沈春燕。

洗完澡渾清爽,黎衍的神終于好了一些,穿戴整齊后,他轉著椅去到臺,雙手撐著窗臺,用力地站了起來。

看到窗臺上的煙灰缸,他很想一支煙,但想到周俏的話,還是作罷。

黎衍看著樓下的風景,這幾天,天空碧藍如洗,樓下有幾個老頭老太在家門口曬太,還有三個放了寒假的孩子在打羽球。

他移開玻璃窗,新鮮的空氣了進來,黎衍能聽到耳背老人大嗓門的聊

天聲,孩子們嘰嘰呱呱的吵鬧聲,一輛送外賣的電車穿過樓間,外賣員一邊騎車一邊大聲打電話:“我在36幢!你那個42幢到底在哪兒啊?”

這些人的生活好像都有滋味的。

黎衍自嘲地笑了一聲,覺得自己和他們不在一個世界。

小病初愈,他的還是有些疲憊倦懶,完全沒有心力碼字。

一個人默默吃過晚飯,又吃了兩顆藥,黎衍躺進被窩拿起手機,一時不知道該干什麼,鬼使神差地點開周俏微信,去看的朋友圈。

傷以后,黎衍就再也沒有更新過朋友圈,過往的容也早已被他刪除。這幾年,偶爾有老同學、老朋友私聊問他現狀,他從來不回,當做沒看見。

現在的他與世隔絕,就像一個在朋友圈里的窺者,看著自己曾經的同學、朋友、親戚們都在過什麼樣的生活。

旅游、食、曬娃、健……都和他沒有關系。

周俏會發朋友圈,大部分和工作有關。

比如店里服裝上新,會拍一下專柜門口的模特新裝展示,配的文字是:哇!這一套也太帥了吧!要是我有男朋友就好了[害][心][]!

或者是拿自己專柜品牌網發布的新款照片,拼九宮格,配文:每一套都那麼帥氣!難道不想變時尚男嗎?[][][]今天活很大哦,全場七折還有滿減!趕來YT月河店找小周呀!

又或者是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年輕男人,試穿店里的服拍照,臉上打著碼,周俏配文:如果我藍朋友穿這樣,我一定會被他帥暈過去![害][害][害]買它買它買它!

黎衍:“……”

周俏偶爾也發一些生活方面的容,就像一個普通的二十一歲孩子,最近一條與工作無關的朋友圈是一張麻辣香鍋的照片,配文:新年第一頓大餐,小周今年也要加油哦!

前面一條,是1月1日凌晨發的:又開心了![勝利]

再前面一條,是12月31日下午發的:很不開心。[難過]

黎衍想起年夜發生的事,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他一條一條翻看下去,看到周俏剛搬到永新東苑時發的朋友圈,是一個音樂噴泉的小視頻。他點開看,《星球大戰》的音樂“轟轟”地響起來,噴泉隨著音樂噴/

并且變換著,畫面中人頭攢,還能聽到周俏驚喜的聲音:“哇!好漂亮啊!”

——這是哪兒?家里附近有音樂噴泉嗎?黎衍發現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

周俏幾乎不發自己的照片,黎衍翻了幾個月的朋友圈,才找到一張的照片。

是前一年七月時,過二十一歲生日,在出租屋里和三個孩一起吃蛋糕,四人用自拍桿合影。

黎衍曾經覺得周俏長得很沒有辨識度,就是個大眾臉孩,可是現在,即使這張自拍用的是相機,加了濾鏡和紙,每個人的頭上都有兩個兔子耳朵,臉頰上還有兩坨的紅暈,黎衍依舊可以一眼就從四個孩里找到周俏。

左起第二個,扎著馬尾辮的鵝蛋臉孩,穿著白短袖T,出細細的手臂,兩只手在前比了個心,笑得格外燦爛。

沒有配文字,只加了一個蛋糕表

黎衍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已經把照片保存到了手機。

黎衍:“……”

腦子里冒出初學英語時的一句常用問句:Whatareyoudoingnow?

快速點進相冊,黎衍想要刪掉照片,但看著周俏的笑臉,他猶豫了。

思考兩秒鐘,他干脆把照片裁剪了一番,去掉其他三個孩子,只留下一張周俏的兔子臉。

屏幕上周俏的臉瞬間大了許多,黎衍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把手機丟到一邊,雙手用力臉。

——不對勁。

——超級不對勁。

聯想到自己最近匪夷所思的一些行為,黎衍再也沒法欺騙自己。

——是瘋了嗎?!

——是瘋了吧!

——他對周俏,居然有些心。

作者有話要說:黎衍:這一定不是真的。

作者:問問你的胃先。

黎胃胃瘋狂吶喊:我周俏!!

黎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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