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陌溪急匆匆的回來。

我倚在榻上，斜睨了他一眼又繼續看我的話本。他在門口站了一陣，才略帶拘謹的走了進來。他在榻邊坐下。囁嚅了幾番才道：“我聽聞，今日有兵來過。”

“嗯。”

“三生……”

我將話本子扔到一邊，起坐好，直直著他：“你想問什麼？”

他張了張還是沒有說話。

我道：“兵是我打跑的，施倩倩也是我趕走的。”

他看了我一會兒，竟頗為無奈的笑了出來。

我挑眉道：“怎麼？原來你是想娶那個將軍兒的，唔，倒是我不對，毀了你這樁姻緣。你既如此不舍，我去把那姑娘找回來就是，我看對你用還是深的。”說著我便往外面走去。

他拉住我臉微微一紅：“三生，你明知我并非此意。你……你能為我吃這番醋，我心里其實是開心的。只是……”

“只是？”

“那些士兵說你是妖怪，明日要請大國師到這里來除妖。”

“大國師？”我想起昨日在那小巷看見的那個滿臉嚴肅的老道。

陌溪皺眉點了點頭：“三生，你要不要避一避？”

“避？”我奇怪道，“為何要避？我不是妖怪。”但是看見陌溪擔憂的表我恍然了悟，“陌溪，你一直把我當做妖怪？你讓我避，是害怕大國師破我‘妖怪’的份？”

陌溪蹙眉。

我自顧自的點了點頭喃喃自語道：“沒錯，我與你一同生活了這麼多年，容貌沒有半分改善。想生火的時候便能生火，想吹風的時候便能起風，你認為我是妖怪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你現在可是怕了我？”

聽罷我這番言辭，陌溪臉變了幾變難得顯出一怒：“我為何要怕你！你是妖怪又如何，我只知道我的三生并不曾害過我，我并不是一個無心的人，這世間誰怎樣對我我都有所！且不說三生你并不是一個作惡多端的妖怪，即便你是那樣妖怪，我此生還就喜歡上了你這樣的妖怪！”

“喜歡”二字讓我心中一喜，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陌溪的脾氣一直很好，對我更是溫和得沒話說，難得見他發這麼大的火，我覺得很是稀奇：“那你在怕什麼？”

他臉一僵，被我一語道破心境讓他微微有些難堪，他沉默了會兒，一聲輕嘆道：“三生，我怕你被欺負。”

我聽了覺得好笑：“你可還記得王小胖子家的后院？”

他斜了我一眼：“一草也不剩。”

我滿意的點了點頭：“被欺負沒事，只要欺負回來就好了。你娘子我什麼都能吃，就是吃不得虧的。你倒還替我擔心起這個來了。”

陌溪被我逗笑了。沒再說什麼。

晚間洗漱的時候，我看見他袖上破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奇怪道：“這是怎麼了？”

陌溪將袖藏了藏：“無妨，不過是今日與幾個士兵發生了口角，掛到了他們的甲胄了而已。”

我手：“把袍子給我，我幫你。”

點著蠟燭，我將那口子一針一線的住，陌溪坐在旁邊偏著腦袋看我幫他服，角的笑意就沒散過，似乎這就是一件令人滿足的事。

“好了。”我將服遞給他，見他臉上滿滿的滿足，我突然問道，“這當朝的皇帝可是個好皇帝？”

陌溪將服收起來，答道：“當是圣君。”

我點了點頭：“那個兵權在握的大將軍，可是個好將軍？”

陌溪皺眉：“若論帶兵打仗，確實是個人才，但安穩天下，治守國家卻不需要他那份沙場氣。”

我又點了點頭：“除掉他，民生可會更好？”

“了大將軍的制約，皇上能放手改革，民生自然會更好。”陌溪奇怪的看我一眼，“三生何時對這些事興趣了？”

“你若幫百姓除了大將軍，你可會開心？”

陌溪的眼睛亮了一番，隨即又垂眸掩住那芒：“自是開心的。”

我還是點頭：“夜深了，你明日還要忙，快去睡吧。”

當陌溪房間的燭火熄滅后，我依舊坐在床沿，睜著眼著窗外的月。

陌溪怎麼會無故與別人發生口角。我將今天的事連著想了想，心中明白了，定是他聽見了有人說我是妖怪，又聽聞明日大國師要到這里來捉妖，一時沒忍住脾氣與人起了爭執。

陌溪向來是個忍的人，而今他又才做不久，雖得皇帝寵信，但是皇帝卻連座宅子也沒賜他一座，可見他如今的位置在朝中當是個十分艱難的位置。

而今，我早上與將軍府的那一堆人手，更是將陌溪推上了一個風口浪尖上。

我確實也與旁人不一樣。明日大國師一來，若是說上幾句“氣過重”“并非世間生靈”的話，那陌溪也別再混了……

做什麼，也不能做他的拖累啊。

我想起陌溪提到他理想時那璀璨的眼神。隨手捻了一個決，穿陌溪的屋子中。我著他睡的臉龐，道：“說到底，這三生終究也是你許我的。用一生來替你擋劫也沒什麼大不了。更何況今生我還是你娘子呢，相公要做什麼事，我自然得全力支持著才是。”

我坐在他的床沿，俯下去，輕輕在他邊落下一吻：

“陌溪，一世長安。”

第二日，清晨，一道圣旨急急的將陌溪召宮中，他離去之前再三囑咐我，若是大國師來了，一切定要拖到他回來的時候。我滿口答應。

他走后不久，一個穿得頗為仙風道骨的道士來了屋中。這國師，模樣看起來很是年輕。

“你膽子倒大，殺了空塵大師之后竟還敢進京。”

大國師見我第一句話便是這個，我呆怔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口中的這個空塵大師便是那個追了我整整九年的和尚：“不對，他是老死的，與我半分干系也沒有。我不是妖怪，更殺不了人。”

國師一聲冷笑：“氣人，若不是妖，你可說說你是何？”

我若說我是忘川河邊石頭化的靈，他只怕又得說我是鬼怪。我琢磨了一會兒道：“你又怎麼確定我是妖怪？”

“是與不是，我的三昧真火驗過便知。”

我想了想，點頭同意：“可以，但是你必須在人多的地方，將我架在臺子上燒。讓民眾都看見，最后若是燒出來，證明我不是妖怪，你必須用你大國師的份向天下宣告，你殺錯了人。”

他被我這番話震得呆住，愣了半晌才道：“休要耍謀詭計！”

“哎，你一個修道之人，心思怎的如此不純。罷了罷了，我也正趕時間呢，就現在吧，你速速將我拖去燒了。”

我快步走出門外，反倒是他怔在屋中，我奇怪的皺了皺眉，又回去將他胳膊一拉：“怎的跟個娘們似的，上次你陪著那老和尚殺我的時候下手可沒這麼猶豫。”

待走到菜市口，已有軍士將架子搭好，我瞧著有幾個士兵很是面，想來這些也是將軍府的人。他們見到我毫發不傷的拖著國師來到這里，一時間都傻了。我翻一躍跳到臺子上，形飄逸輕靈看得圍觀群眾共一陣贊嘆。

我用繩子將自己草草綁了綁，沖下方的國師招手喚道：“哎，好了好了！”

大國師此時卻沒有手，他蹙著眉頭著我。我也將他干著。

突然，旁邊沖出一個婦人，是那日陪著施倩倩上門來挑釁的人。

看見我大吼大起來：“就是！是妖怪！魅了尚書郎的神志，又對我家小姐施以毒手，以至于我家小姐至今不醒。國師，大國師，你一定得幫我們將此妖除了，以絕后患啊！”拉住國師的袖袍一陣哭號，這哭得當是聽者流淚，聞者傷心。若指著鼻子罵的人不是我，我怕是也會與一起同仇敵愾一番。

國師眸冷了冷，揮袖拂開，冷聲問我：“可有何辯解？”

我嘆氣：“我真不是妖怪。”

一個蛋砸在我的之上，一個穿著富貴的小孩自人群中鉆了出來，舉手又砸了我一個：“你欺負阿姐！你是壞人！你又搶了我阿姐喜歡的人！陌溪哥哥明明是喜歡我阿姐的，都是你！”

看著上的兩個蛋我眉頭為不可見的挑了兩挑，而更撥我心弦的，則是他那兩句話。我一聲冷笑，指尖一，那小子便被我隔空舉了起來：“小子，你姐喜歡他，可是他喜歡的是我。”

他在空中左右掙扎著。那中年婦人哭號聲越發大了一直著：“妖休要傷害我家小爺！”周圍的群眾也是一陣吵吵。

“休得傷人！”國師一聲冷喝，我只覺上捆綁的繩索一，指尖無力，那小子自空中落下，被那婦人接住。

接著渾一灼，一把火自我的腳底燃起。

三昧真火。

這凡人還真的修得了三昧真火，著實不易啊。

其實我是怕火的，冥界的靈沒有幾個不怕火。只是若要驗出妖怪與靈的區別，用火煉一煉確實是個好辦法。因為妖怪被火燒過，會留下丹，而靈或是人類被火燒了之后則什麼都不會留下。

我并不怕死，因為從每種角度來說，我從來都沒活過。黃泉路，忘川河，是我的故鄉。

我本就生在已殤之地。

火灼燒得我渾劇痛，恍惚之中，我又見到了我的老人。他們正在半空中看著我被火焰包裹灼燒。我想與他們打招呼，卻痛得什麼都做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上的灼痛漸漸輕了，黑白無常手一轉，我便到了他們邊。子是久違的輕盈。

“哈哈！”黑無常大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見過這麼多死法，三生，你這浴火的模樣看得我哥倆都被震撼了幾番啊。”

他臉上的表是如此欣，讓我不知該說什麼的好，唯有拱手與他們客套了幾句，轉頭往下一。周圍的群眾和那個婦人都欣喜不已，歡呼著大國師的名字。而那國師卻獨自走上高臺之上，雙眼在一堆灰燼中尋了一番，臉漸漸變得蒼白。

“走吧，回頭和哥倆說說，你這一生過得如何。”

“等等，你們且在這里等我一等，我……我還有點事未完。”

他倆對視一眼，白無常道：“戰神？”

我點頭。

“速回。”

皇家龍氣依舊浩然，好在我現在已了靈，進去要容易多了。

我看見陌溪時，他正站在皇帝的書案對面。

他躬道：“愿皇上能保我妻平安。”

皇帝品了口茶道：“子終歸只是子。”

“皇上，三生乃是臣命魂所系。”

我心中一，溫暖滿滿的溢出。落在他邊，從他后圈住了他：“陌溪，遇見你，三生有幸。”

陌溪子微微一僵，他猛的向后轉過頭。眼睛穿過我的子，不知落在了何。

似乎覺到了什麼，陌溪突然拔往屋外走去。

“大膽！”皇帝邊的太監高喝。皇帝手攔住了太監。陌溪走出大殿，在宮廷的道路上疾奔起來。

我一路跟著他。

他先回了家，看見屋中空無人，臉頓時如紙慘白。獨自靜立了一會兒，又奔了出去，他在路上問了不人，終是踉蹌著腳步跑到了菜市口。

彼時大國師正站在高臺之上，手握一把白灰，凝肅道：“我以大國師之名，為此三生澄清，并非妖怪。”

此時，耳邊所有的嘈雜似乎都已去，我只見陌溪眸中一空，往后退了兩步。

我想上前扶住他，而手卻穿過他的。

我一聲嘆息。

“三生……”他輕呼我的姓名，帶著無法訴說的悲愴。

我答：“嗯。”卻恍然想起，他現在已聽不到我的聲音，看不見我的影。

“三生。”

“我在。”

而在他眼中，我已不在。

陌溪的此生，三生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