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森林有話》第二章 你住在風吹過的白云里
01
大學錄取通知書送來的那天,天氣還是很炎熱。
我吃了藥躺在床上,試圖讓自己睡個午覺。
那天在墓園里宮雅說的那些話,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總是趁我不備就涌上來。
“如果你不知道你為什麼而活,那麼就想一想,如果死去的人還活著,他會怎麼活。”張醫生是這麼對我說的。
這句話我反反復復想了很久,他是想讓我將余下的生命,都替已經死去的那個人活下去嗎?
我從未想過這樣的活法,就像是我閉的心門,被人悄悄推開了一條,一抹不一樣的亮照了進來。
如果宮旭還活著,他一定會去念大學,會繼續潛水。他那樣溫暖的人,一定會每天都活得明燦爛。他喜歡看天空,喜歡枕著微風淺眠,他會用認真而專注的目看著我,這個時候我的心跳就會“怦怦怦”地加快速度。
我想過要放棄去念大學,但現在我想去那里——或者說,我一定要去那里。
我覺得張醫生的話很有道理,我必須要完宮旭的夢想,他沒有做到的事,我都要替他做到。
我閉上眼睛,因為吃過了藥,原本興不已的大腦,慢慢地歸于寧靜。
沒有夢,我睡得很安穩,張醫生這次給我開的藥很有效。
午覺起來之后,我帶上相機,決定去我和宮旭曾經一起念書的高中看一看。
宮旭去世之后,畢業前的一年,我如同行尸走一般活著。很奇怪,曾經我的績不上不下只是中等,但是最后這一年,我的績突飛猛進。或許是因為除了學習,我什麼都沒有做。所以,最后我順利地考了當年宮旭夢想中的大學。
我想和過去好好地告別,告別之后,就從這里重新開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找到了要做的事,知道了自己將要面對的未來,我渾渾噩噩的腦海變得非常清明。
這一年來,我第一次覺到了輕松,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般,我的腳步都變得很輕快。
現在是暑假,學校里只有準畢業生在補課。我走進學校大門,一切都是這樣悉。這一年來,我都沒有好好仔細地看過這個學校。
濃的樹蔭擋住了炙熱的,支離破碎的落在腳下,那點點斑駁的影,仿佛是水里泛起的泡沫。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盡頭,就是我們一年級時的教學樓。教學樓前面長了一排又高又的銀杏樹,這時節銀杏掛了滿樹,碧綠的銀杏葉分外茂。
那時候碧天白云,風聲無痕,坐在窗戶邊的宮旭最喜歡看窗外。
我仰著頭,拿著相機對著碧藍的天空拍了一張照片。這就是宮旭喜歡看的風景,我要把這樣的風景好好記下。
四非常安靜,炎熱的盛夏,只有知了孜孜不倦地播撒著它的熱。
通向二樓的樓梯,因為用了很多年而顯得陳舊,石灰墻壁也斑駁了好幾塊,出里面的水泥。
我們班的教室在二樓,從樓梯口往左走,第三間。
教室的門沒有鎖,輕輕一擰就開了。放假一個多月了,桌椅上落了一層灰。我走到倒數第三排,靠著窗戶的那個座位,手按著桌面,指腹在桌板上來回,然后我到了兩個字——宮旭。
那時候,我喜歡看他,心里喜歡得不得了的時候,就悄悄地用筆在桌面底下反反復復寫他的名字,寫得久了,就有了這樣的印記。
我蹲下來,用相機拍下了藏在桌面下的那兩個字。我了凳子上的灰塵,在我的位子上坐下來。
那時候我喜歡側過頭看宮旭,他總是看著窗戶外面。我站起來坐到了他的位子上。明明這里沒有人,明明不會有人看到我在這里,我還是張得手心都出了一層汗。
我扭頭朝窗外看去。推開窗戶,微風吹進來,然后我就怔住了。
眼圈毫無預兆地泛紅了。
宮旭喜歡看窗外,我喜歡看著他好看的側臉。
我以為他是在看窗外的天空和云朵,我以為他是在看著某個地方發呆,我以為——我以為他只是在看窗外。
原來他并不只是在看著天空,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映在窗戶玻璃上的我。
我在看著他的時候,他也在看著我。
為什麼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件事?
那些藏在時里的,在此刻,用這樣的方式赤地擺在了我的面前。
我舉起相機,對著天空拍了一張,然后將映在玻璃窗里的桌椅板凳,也拍了一張。
總覺得,能來這里真的太好了!
宮旭,遇見你,喜歡你,就算現在是這樣難過,我也不覺得后悔。
我趴在課桌上,就這麼靜靜地著窗外。
如果時間可以按下暫停鍵,那該有多好,我想將此刻的心保存下來。
不知道是因為心太閑適,還是因為四周太安靜,我竟然閉著眼睛睡著了。
吵醒我的是風聲和雨聲,冰冷的雨從窗戶打進來,落在臉上冷冰冰的。
我睜開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耳邊還有老師的講課聲,同學私底下頭接耳的聲音也清晰可辨。然而,當我回過頭去,所有的一切像是迅速褪的老照片一樣,那些鮮活的幻影徹底消失不見了,留下來的,只有整齊的課桌板凳,被一層厚厚的灰塵覆蓋著。
雨越下越大,風也大了起來,窗外的雨打了我的半邊子。我轉想要關窗,然而就在我回過頭、手搭上窗戶的時候,有另一只手落在了窗戶上。
那是一只骨節分明、干凈有力的手。
“宮旭?”我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他有一張英氣俊的臉,一頭稍帶自然卷的黑發,眉目生得很好看,琥珀的眼里有錯愕的神。
他穿著白襯衫、黑布,上的服被雨打了。
他就站在窗邊,一手搭著窗戶,一手在窗臺上。
他不是宮旭。
他怎麼可能是宮旭呢?
我看著他的臉,卻慢慢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覺,就像是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一樣。
“你是夏拾雨?”在我絞盡腦地回想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的時候,他先開了口。
“你是誰?”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他的目一下子冷了下來。接著,他按著窗臺,手臂用力一撐,整個人從窗外跳進了窗戶里面,蹲在課桌上,視線與我平視。而他的另一只手,直接“咔噠”一聲,將敞開的窗戶關上了。
風雨都被關在了窗外,雨點打在窗戶上,噼啪作響。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嚇到了,僵在原地,好一會兒都無法彈。
“我聽宮雅說了,就是你吧。”他的語氣淡淡的,帶著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和宮旭一起去潛水的那個人。”
我的手握了拳,低下頭,長長的劉海擋住了我的眼睛。
我點了點頭:“嗯,是我。”
“原來真是你啊!”他蹲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上的水珠凝結掉落。
我看著自己的腳尖,終于想起是在哪里見過這個人了。
7月28日,在宮旭的墓地里,他曾彎腰幫我撿過一朵白玫瑰。
02
外面風雨加,模糊的窗戶,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銀杏枝丫,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綠過窗戶映進來,短暫的沉默將這間教室吞沒,只聽得見風聲和雨聲,還有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我不敢抬頭看他。
雖然我不認識他,但他會出現在宮旭的墓碑前,肯定是認識宮旭的吧!他來這里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個學校的,但在這個學校的三年里,我并沒有見過他。而且像他這樣的男生,如果是這個學校的,我應該會直接或者間接聽說過才對。
他是誰?
為什麼會在這里?
“你……你還好嗎?”他遲疑地問,“你不會哭了吧?”
我抬起頭來看他,他臉上的表似乎和了一些。
他仔細看了一下我的臉,稍稍松了一口氣:“沒哭啊,我以為你哭了。”
“我為什麼要哭?”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會哭的。”
明明說著不會哭的話,可是有什麼東西從眼角滾落。我手一,是滾燙的眼淚。
“啊,真是的。”我笑了起來,“這雨真討厭。”
明明窗戶都關起來了,卻還是打進來淋了我的眼角。
“喂。”他微微皺了一下眉,“不要笑了。”
“為什麼不要笑?你也覺得我沒有資格笑嗎?”我笑得越發燦爛,“不能哭不是嗎?不能哭,那就只能笑啊!”
他的眉頭皺得更了。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我臉上掛著笑容看著他,他將手機鏡頭對著我,然后“咔嚓”一聲拍了一張照片,將手機翻過來正對著我。
因為他的服了,所以手機屏幕上也是漉漉的,但這并不影響屏幕上顯示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明明臉上掛著眼淚,卻笑得異常燦爛,燦爛到讓人覺得過分。
“看到了嗎?你這種笑,應該獰笑。”他的表變得嚴肅起來,“如果宮旭就站在你面前,他一定不會喜歡你這個笑容的。”
他的話仿佛踩中了某個開關,我只覺得熱上涌,一磅礴的怒氣沖了上來,只聽“轟隆”一陣巨響,我看到了男生眼中的錯愕。
他側過頭去看向某個地方,我順著他的視線去,那是一排倒塌的桌椅。
這是我的杰作,剛剛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非常生氣,這怒氣無發泄,于是我用力推倒了眼前的桌子,
“你知道什麼啊!”我心里異常焦躁,“你憑什麼要代表他來對我指手畫腳!就算全世界都怪我,可是我知道他不會怪我的,他不會的!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來這里?你走開啊,這里是我和宮旭的座位,你走開啊!”
我說著手要去推他,然而我的手在半空被他抓住了。
我用力地掙開,繼續說道:“你為什麼還不走?你給我走開,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家伙!”
“你才莫名其妙吧。”他的心似乎變得很差,“你發什麼火?我說了什麼過分的話嗎?你自己沒有看到那張照片嗎?我只是讓你不要出這種表。”
“我出什麼表關你什麼事?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咸吃蘿卜淡心。我就是哭了啊,就是笑了啊!和你有什麼關系啊?你走開啊!”我越說越快,越說越大聲,心中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燒,我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明,反應也前所未有的快,我的眼睛甚至能看清楚他臉上每一表變化。
“我和宮旭是好朋友,當然關我的事。”男生的心似乎差到極點,“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我沒有資格過問嗎?”
我一下子卡殼了。
他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海中回放,他說:“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對,因為我的緣故。
宮旭死掉了。
巨大的悲傷伴隨著天際的云翻滾而來,我全的力氣在這一秒被空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提醒我這種事,我明明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暫時不要去想這件事的。
“喂。”他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總之,抱歉,說了這樣的話。”
“你沒有說錯,是我的緣故,是我害死他的,我是劊子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明白的,我比誰都要明白的。
大片大片泡沫一般的氣泡溢滿了我的腔,罪惡、愧疚戰勝了其他緒,直接將我吞沒了。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反反復復地重復著這句話,心中暫時沉睡的那只怪蘇醒了。它在橫沖直撞,我每一寸、每一個臟都被攪得天翻地覆。
我要回家,我要離開這里,我不想待在這里了。
“你怎麼了?喂,夏拾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男生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你不舒服嗎?你臉很差。”
他的聲音是那麼讓人煩躁,我抓著相機轉就朝外跑。前面的桌椅被我推倒了,我跑的時候絆到了凳子,直接摔在了桌角上。
頭上傳來尖銳的痛意,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過我的眼角。
“夏拾雨!”男生走過來,手要扶我。
我焦躁地揮開他的手,然后從倒了一地的桌椅間爬了起來。
這些桌椅好礙事,我的手腳總是不聽我的使喚,短短一段距離,我摔了好幾下。男生一直跟在我邊,這讓我變得越來越煩躁。
我要離開這里,我不要見到這個人。
“夏拾雨,你傷了,我帶你去醫務室包扎!”他終于手抓住了我的手臂。這一次他抓得非常,我用盡全力甩了好幾次卻都沒有甩開。
“你放手啊!”心里好慌,有某種緒瀕臨快要崩潰的邊緣,“你放手,我不要見到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啊?為什麼要拉著我?你真的好煩啊!”
“木司南,我木司南!”他大聲回答我,“我是宮旭的好朋友。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我不能放著你不管,你現在的樣子很不對勁。”
“你不要多管閑事!”我急得低頭對著他的手臂咬了下去,渾全部的力氣都集中在這一咬上。里像是被人點了一把火,讓我焦頭爛額,心慌不已。
“喂。”木司南低喝一聲,他的手臂被我生生咬出來。
他稍稍松了手,我用力一推將他推開了,狼狽地沖出教室。我的好像變得異常靈活,仿佛剛剛被離的力氣又回到了上,我得像是發生了什麼天大的喜事,有一力量在里橫沖直撞。
“夏拾雨!你不要跑啊!”木司南很快追了上來。
我一頭沖進瓢潑般的大雨中,越跑越快,步子異常輕快,我從不知道原來我能跑得這麼快。
“夏拾雨!”木司南的聲音很著急,“你不要跑,我不追你了,你不要跑。雨這麼大,你這麼淋下去會生病的。而且你的頭一直在流,你剛剛摔破了頭啊!”
“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想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跟在我的后,手臂上殷紅的印在白襯衫上,我知道那是我剛剛咬出來的。
都是他的錯,是他不好,不是我的錯,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一咬牙,用更快的速度向前跑。學校的大門外,公站臺前,有一輛公車停在那里。我直接沖了過去,上了車。
車門緩緩關上,我站在窗戶邊,看著木司南趕過來,卻只能目睹公車開走。他似乎有些懊惱,我看著他,然后慢慢地咯咯笑了出來。
03
不對勁,很不對勁。
木司南一口氣追到校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夏拾雨上了公車。他想,他不能讓一個孩子以那樣的狀態獨自走掉。
恰好這時,有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是空車。他手攔住了那輛車,然后讓司機追上前面那輛公車。
他一直在注意看有沒有下車,他心中有些后悔,他不該說那句話的。
因為你的緣故,宮旭死掉了。
這樣的話,怎麼聽都很傷人吧,尤其還是對夏拾雨說的。木司南越想越懊惱,心中也越來越。
在木司南的印象里,夏拾雨是個安靜麗的生。他第一次知道這個生的存在,是在一年級下學期的某個周末。
木司南和宮旭是鄰居,他們的生日就差兩天,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好兄弟。從兒園一直到初中,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然而中考結束,他因為有張答題卡填寫錯誤沒有計分,所以沒能去宮旭所在的學校。
不過就算是學校不一樣,這也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算起來他們唯一的“不合”大概就是興趣。宮旭熱潛水,而他喜歡森林。所以周末的時候,因為興趣好的不同,也很有時間聚在一起。
那個周末是很難得的相聚,他和宮旭一起去圖書館看書。看了一會兒,他發現宮旭的目總是投向某個地方,他在發呆。
這對于品學兼優、學習的時候就只會專注學習的宮旭來講,是極其不正常的。
木司南旁敲側擊地問,剝繭地尋找答案,最終發現了夏拾雨的存在。
周末的圖書館里,人很多,三五群的學生聚在這里,一起看書,一起做作業,一起玩耍。他在人群里,循著宮旭沉默的視線,捕捉到了人群里的一個生。
那個生站在一排書架前,從他的位置看去,只能看到的側臉。有一張白皙的臉,小巧的耳朵讓看上去很乖巧。穿著白襯衫、格子。木司南認出那是宮旭學校的校服。
原來真的有人能將校服穿得這麼好看。
木司南的角揚起,有些不懷好意地推了推宮旭的手臂,打趣地說道:“喂,眼不錯啊,什麼名字?”
宮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他干咳了兩聲,以掩飾自己的窘態,然后直接側過臉去,不想理會木司南的打趣。
“哎喲,我們的宮大帥哥還會害啊!”木司南哈哈笑了兩聲,“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說,你是不是喜歡啊?”
“我只是覺得,好的。”宮旭的聲音得極低,這短短一句話,仿佛是從他心里說出來的一般,“你不覺得嗎?”
“嗯……”木司南看著那個生,“我不了解,所有我不做評價,不過單是長相就可以打高分啦!你這家伙,眼不差嘛。什麼名字?”
他始終在打量。就這麼安靜地站在書架前。很奇怪,看著看著,心就變得安靜下來,這個下午顯得慵懶閑適。
“夏拾雨。”宮旭回答,“夏拾雨。”
夏拾雨啊。他在心里無聲地重復了一下,真是個好聽的名字,非常適合。他的角微微往上揚,心忽然變得很好。
他原本還在想,要是什麼樣的孩子才能讓宮旭這樣品學兼優、德智勞全面發展的男生看中,如今他看到了。他想,應該是配得上和宮旭并肩前行的。
“你沒有告訴,你覺得很好嗎?”木司南問。
宮旭輕輕搖了下頭:“沒有,我怕嚇到。”
“原來還是個膽小的生啊!”木司南忍不住笑道,“打算什麼時候正式介紹我們認識一下啊?”
“嗯,總有一天會的。”說這句話的宮旭很是自信。他白襯衫的袖子卷起來了,出干凈的小臂,看上去清爽極了。
然而木司南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沒有等到這一天。
他第二次見到夏拾雨,是在二年級的暑假。那一年的暑假也特別熱,仿佛要將全部熱量都貢獻出來似的,毫不心地炙烤著大地。
他聽聞宮旭遇難的消息,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覺得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那個好青春剛開始的年,怎麼可能會遇難?那個提起喜歡的生時,眉眼會變得格外溫的年,怎麼可能會就這樣不告而別,去往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然而,就算再難接,事實就是事實。
看到宮旭被裝在水晶棺材里,邊點綴了很多白花,他才真的相信,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宮雅告訴他,一切都是那個夏拾雨的生的錯。如果不是,宮旭一定不會想要去潛水,一定不會在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去挑戰自己的潛水紀錄。
宮旭的死,是個意外。他的潛水裝備出了問題,呼吸調節是壞的。
在宮旭葬禮那天,木司南見到了夏拾雨。他嚇了一大跳,甚至有點不敢相信那個生是夏拾雨。
那個站在書架前,給人一種安靜慵懶覺的生,如今已經瘦得不人形。神思恍惚,一雙眼睛找不到焦點。像是在經歷一場兵荒馬。
他站在人群里,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心酸。
宮旭是死在夏拾雨面前的,沒有人知道到底在承著什麼,深深的自責和外界惡毒的譴責,足以瘋一個安靜的。
是的,看上去和瘋子沒有什麼區別。想進靈堂,卻一遍又一遍地被宮雅和宮旭的媽媽趕走。也不惱,摔倒了就站起來繼續往里走。
是那麼狼狽,那麼多的人,卻沒有一個對出援手。
所有人的眼神都是冷漠的,帶著瘋狂的憎恨。
失去了重要的親人,總要有人為被憎恨的對象,否則那些痛苦的要如何發泄?
可是要怎麼辦?
這個明顯已經崩潰的孩,要怎麼辦?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都在對著指手畫腳,只有木司南沒有。他琥珀的眼眸里,閃著一抹憂郁的。
這出鬧劇,最終結束于夏拾雨母親的到來。那是一個為了孩子碎了心的中年人,和夏拾雨長得有點像,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很漂亮的人。
的態度是那麼卑微,不停地對宮家人說著抱歉,抱著近乎瘋癲的夏拾雨,帶著離開了。
“為什麼我哥哥死了,還活著,都是的錯……”宮雅一直在反反復復地說著這句話。
木司南張了張想說點什麼,但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
他和宮雅一樣難過,因為和他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那個生,雖然很痛苦,但至還活著,只是難過一陣子就好了,等走出來了,會擁有未來。只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宮雅覺得不公平。
他很快就將夏拾雨這個人拋諸腦后。他刻意不去想,不去想那個消瘦的生是否走出來了。
一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
在宮旭死后的第一年,石碑林立的墓園里,他與一年后的夏拾雨,再次相遇。
04
那一天,他和宮雅一起去墓園看宮旭。
7月28日,這個普通的日子因為那個年的離去而變得刻骨銘心,變得極其特別。
在墓園外面,木司南去買了一把風信子。當他帶著花走進墓園的時候,就看到了宮雅和一個生在爭吵。
這麼說其實也不對,與其說是爭吵,倒不如說是宮雅單方面的譴責。那個生被斥責后便蹲在地上撿自己帶來的白玫瑰。趴在地上的樣子那麼狼狽,那麼讓人不忍心。
一年了,那個孩似乎不再瘋瘋癲癲,但又似乎并沒有走出宮旭死亡的影。
鬼使神差般,木司南彎下腰,替撿起了最后一朵玫瑰花。
抬起頭來,小鹿一般驚的目從他臉上掠過。他一時間僵在了原地,那個眼神真的太讓人震撼了。
那是怎樣的眼神啊!
充斥著恐懼、愧疚、焦急、不安和無措,像是所有的負面緒都在那里沉淀,不知道最后會混合什麼樣的眼神。
的手心被玫瑰的刺扎破了,一片模糊。木司南想抓住,然而飛快地轉就跑,像是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趕著一樣。
雨越來越大,跑得那樣急,因為焦急還摔了一跤。很快被大雨吞沒了。他撐著傘站在原地,心里有一點兒不知所措。
他今天來這所學校,其實只是一時間心來,想來看看宮旭曾經待過的學校是什麼樣的。一年了,和他一樣大的人,全都從這里順利畢業,就要邁向人生的另一個起點,只有宮旭被留下來了。
他沒有想到,夏拾雨會出現在這里,那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這是木司南第三次近距離地面對夏拾雨。第一次是在宮旭的葬禮上,第二次是在宮旭的墓園里,第三次就是在宮旭曾經待過的教室里。
每一次的狀態都不一樣,三次,不算,卻再也沒有當初在圖書館里,他順著宮旭的目過去時看到的那般寧靜安好。
他看著這樣的夏拾雨,心莫名變得非常不好。在逞強,他想讓不要笑了,卻生了氣。他刺激到了,于是暴躁起來。
這種樣子,很像他在葬禮上見到的那個瘋瘋癲癲的夏拾雨。
于是他追了上去。公車一直在開,出租車慢慢地跟。木司南有些著急。夏拾雨需要去醫院,摔倒時磕到了額頭,流了很多,他不知道有沒有磕傷頭骨。
終于,公車停了,夏拾雨從后門飛快地跑了下來。
他急忙付了車費,跟著夏拾雨往前跑。外面還在下雨,雨很大。他一路追過去。夏拾雨跑進了小區,他一直跟在后,目睹敲門。看到夏拾雨的媽媽將那麼狼狽的夏拾雨拉進家門,他這才放了心。
他想,他應該向道個歉。
宮旭死了,夏拾雨的痛苦并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他們可以恨夏拾雨,可是夏拾雨要去恨誰呢?
明明是那麼安靜的,卻生生變了這副樣子。
木司南站在雨里,雨水順著他的臉往下,他轉慢慢地往回走。路過的行人撐著傘,紛紛側頭看向他。他也不在意,只手抹了把臉,繼續往前走。
而他還沒有走到公車站臺,就看到夏拾雨的媽媽開車帶著夏拾雨從旁路過。車濺起的水花,兜頭灑了他一一臉。
他的心揪著,希夏拾雨不要出什麼大問題才好。
作為宮旭的好朋友,他應該和宮雅同仇敵愾,一起憎恨夏拾雨,可是目睹了的苦難和掙扎,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繼續憎恨。
而且,是宮旭那麼喜歡的生。
木司南記得很清楚,宮旭每次說起夏拾雨的時候,眼睛總是在閃閃發。盡管他從未正面承認過喜歡夏拾雨,可是喜歡這種緒是藏不住的。
他喜歡夏拾雨,那麼那麼喜歡。
而且若不是因為喜歡,他又怎麼會在十八歲那麼重要的日子約夏拾雨去潛水?怎麼會想要在面前突破自己的極限?
其實那天,宮旭是想要對夏拾雨表心跡吧!
因為已經十八歲,是個大人了,所以作為大人的宮旭,終于可以對喜歡的生表白了。
真可惜啊,他的喜歡戛然而止,他死在了心的生面前,留給的是滿地淚、滿心疼痛和全世界的敵視。
如果宮旭知道夏拾雨變現在這副樣子,他要如何自持呢?
會心疼吧!
心疼?
木司南猛地停住了腳步,腦海中有什麼東西閃過,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葬禮上,瘋瘋癲癲,唯獨他沒有用仇視的目看;后來在墓園里,他不自地彎腰替撿起一朵白玫瑰;今天,他堅決到近乎偏執地追在后……
這種種奇怪的舉,最本的原因在于——他可憐、心疼。
他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可能生病了,否則怎麼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那人是夏拾雨,是因為疏于檢查設備,讓宮旭死于意外的罪魁禍首啊!
他怎麼會覺得可憐呢?
他搖了搖頭,試圖將這個想法搖出腦海,好像他有這個想法,就是對天下人的背叛。
而此時,夏拾雨的媽媽將車開了地下停車場。帶著渾漉漉的夏拾雨走進了急診室。拿著巾捂著的額頭,那里破了個,有不停地往外流。
掛號,繳費,拍片,問診,夏媽媽不停忙碌著。
夏拾雨從頭到尾都沉默著。的狀態不太好,就像是在夢游一樣,瞳孔散開,里面沒有一點彩。
張醫生接到電話從六樓走下來,他看到夏拾雨這個樣子,也愣住了。
“怎麼會弄這個樣子?”
張醫生記得,夏拾雨的狀態明明好轉了的,恢復得不錯,繼續下去,慢慢就能從那段影里走出來了。
可是現在,他看著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尊雕像、沒有靈魂一般的夏拾雨時,他想一定是他太過樂觀了,并沒有好轉,明明在惡化。
05
夏媽媽將夏拾雨最近的況說給張醫生聽。和張醫生一樣,原本對夏拾雨充滿了信心。尤其是最近心真的非常不錯,好像是曾經從上失去的那些活力全都回到了的里,極出憂悒的表。以為這是好轉的征兆,以為已經看到了曙,曾經的夏拾雨終于要回來了。
然而當見到夏拾雨這個樣子回家時,捧在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陶瓷的茶杯,一下子碎了無數碎片。
意識到了,和張醫生一樣意識到了,什麼好起來了,什麼開朗活潑了,那不過是個錯覺,給人虛無縹緲的希,再狠狠打碎那麗的奢。
沒有變好,一直都沒有變好啊!
“今天發生了什麼?”張醫生的表有些嚴肅,“一定有原因的吧,是不是見到了什麼人,被刺激了?”
“去了學校。”夏媽媽輕輕搖了搖頭,“說想要在念大學之前,再去原來的學校好好看一眼。那之后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
“我知道。”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一個男生的聲音。
夏媽媽和張醫生同時回頭朝門口看去,就見門口站著一個渾漉漉的年。他穿著白襯衫、黑布,一頭稍微帶點自然卷的短發在滴水。他似乎剛剛奔跑過了,還在呼呼著氣。他的眼神有些,琥珀的眼眸里,有自責和懊悔。
“你是……”夏媽媽微微皺了一下眉。直覺夏拾雨變這樣,一定和這個年有關系。所以先為主地,對他的印象不太好。
“我是木司南,宮旭的朋友,我下午也去過學校。”木司南解釋道,“很抱歉,我說了一句很過分的話。”
“比如……”張醫生雙手環,眼神也認真了一些。
木司南就將遇到夏拾雨之后,夏拾雨的反應和表變化,都仔仔細細和張醫生說了一遍。
張醫生聽完表變得很糟糕,場面忽然安靜了下來。
木司南將目投向坐在一旁、像個木偶一樣、不不笑、眼神毫無焦點的夏拾雨。從頭到尾都像是將靈魂放逐在之外,好像無論發生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
“對不起,是我的錯。”木司南越發自責起來。看著這樣的夏拾雨,就算是心腸再的人,也會生出幾分憐憫吧。
“謝謝你,你說的這些很有用。”張醫生說,“這里暫時沒有什麼事了,拾雨需要住院觀察一下。”
“張醫生,拾雨這個樣子……”夏媽媽目里滿是擔憂。
“我需要再確定一下。”張醫生眼神里帶著歉疚,“抱歉,我可能誤診了。”
“啊?”夏媽媽錯愕地看著張醫生,“誤診?拾雨的病……”
“生病了?”木司南很驚訝,“……”
“嗯。”張醫生說,“夏媽媽,你去辦一下住院手續,拾雨需要住院觀察一下,而且頭上的傷口也需要理。”
“好,我這就去。”夏媽媽站起來走出房間。
一時間,房間里只剩下了木司南、張醫生,還有木偶一樣的夏拾雨。
“是因為宮旭的死,所以生病的嗎?”木司南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他想起在宮旭的葬禮上,那個憔悴消瘦得不人形的夏拾雨,難道變那樣,是因為生病了?
是很可怕的病嗎?
能讓一個人變另一個人?
“是的,那是因。而促使變這樣的,除了宮旭的死,還有人們譴責冷漠的目。”張醫生淡淡地說道,“在上的恨意和悔意超過極限,承不住,于是生病了。”
“那你剛剛說的誤診,是怎麼回事?”木司南問。
張醫生輕輕搖了搖頭:“現在還不確定。我之前的診斷是PTSD,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創傷后應激障礙。可是按照現在的發病況和你說的那些,更像是雙向障礙。不過,這個還得通過檢測才能確診。”
“那是什麼?”木司南對醫學一直不太興趣,此時聽張醫生這麼說,只覺得一頭霧水。
“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躁郁癥。它是屬于心境障礙的一種類型,指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郁發作的一類疾病。據NAMI(國家神疾病聯合會)的數據顯示,全球有超過一億人口罹患躁郁癥。不過夏拾雨的病,目前還只是懷疑階段。”
隨后,張醫生不再跟木司南多說什麼,而是開始想辦法跟夏拾雨流。
木司南覺得自己在這里有些妨礙張醫生給夏拾雨問診,于是看了夏拾雨一眼后,站起來告辭離開。
他心里有點,各種各樣的緒混在一起,他自己也說不清那些是什麼。
他回家后,上網查了一下張醫生說的躁郁癥。
雖然張醫生說,夏拾雨的病還沒有最后確診,但是木司南覺到張醫生的懷疑是對的。
在宮旭死后,他一共見過三次夏拾雨,每一次的狀態都不一樣。第一次像個瘋子;第二次在墓園悲傷憂悒,仿佛永遠也好不起來了;而第三次,在學校里,緒非常不穩定,整個人顯得是那麼焦躁不安。
木司南下意識地將手攥了拳頭。
說心里話,他也曾怪過夏拾雨,如果檢查裝備的時候認真一點兒,宮旭就不會死了。
可是現在,他親眼看到夏拾雨變這樣,又憎恨不起來。
活著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因為死掉了就什麼都覺不到了。不會再覺得痛,不會被傷害,但同樣的,也不會再有未來。
而夏拾雨,有什麼呢?
的確還活著,卻活得沒有未來。
木司南關掉網頁,找了首歌聽了一下,然而心緒依舊煩躁。他打開家門,決定趁著夜風出去走走。
而此時,醫院里,夏拾雨靠在病床上,一直看著窗外。
雨早就停了,夜空非常晴朗,無數星星閃耀著曖昧的輝,一閃一閃的,像是小姑娘晦的心事。
你會是哪一顆呢,宮旭?
的眼神非常干凈,仿佛被暴風雨洗刷過的玻璃窗,晶瑩剔,毫無污漬。
閉上眼睛靠著靠背,慢慢沉了夢鄉。
想,明天睜開眼睛,一定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夏媽媽輕輕關上病房的門,臉上的微笑終于徹底散去。靠著門坐在地,然后用手捂住,一抑的哽咽溢出來。
已經快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五天后,夏拾雨出院了,夏媽媽辦好了出院手續,帶著回了家。
那天是個晴天,空氣依舊燥熱。
夏拾雨的頭上還綁著繃帶,頭上磕破的地方還沒好,不過的神狀態還不錯。
看上去神采奕奕,無論誰看了都會說很健康、很。
先下了車,所以沒有看到,夏媽媽在離開之后,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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