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林宴

上林宴當日，首輔府。

「小娘子這頭髮是真真好，又黑又亮，整個上京城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梳頭娘子利落地綰出一個月墮仙髻，取來妝奩，「今日赴宴，小娘是簪這金累嵌紅寶石雙鸞點翠步搖，還是雲腳珍珠卷鬚簪？」

「便這支吧。」

鄭菀出皓腕，打開妝奩最下一層，從裡面取出一支紅寶石玳瑁簪。

簪子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不是如今的時興式樣，倒是簪頭的紅寶石看上去還有幾分貴重。可這貴重，對常年簪南海明珠、佩羊脂白玉的鄭小娘子來說，還是顯得寒酸了些。

梳頭娘子並未多問，小娘子看著好，實際是個說一不二的，將簪子簪好，便先告退了。

鄭菀照了照鏡子，只覺得妝面太過素淨冷清，便乾脆取來朱筆親自在額心描了朵梅花，點上細細的金葉，抿了抿胭脂，才問後的侍：

「胭脂，如何？」

胭脂張大了：

「小娘子這般……極了。」

鏍黛捧著針線上人連夜用雲錦裁制出的大袖衫進門，笑道：「從明日起，怕是整個上京都要流行這花鈿了。」

鄭菀意思意思地掀了掀。

沒再多說，起任鏍黛和胭脂一人一邊服侍著穿好大袖衫，披上披帛，正待出門 ，卻見鏍黛言又止。

「有何不妥？」

「娘子忘了搽珍珠。」

這可是用上好的南海明珠磨研出的珍珠，上臉潤澤細膩，小娘子平日裡最用。這幾日不知為何，也未。

隻畫了黛眉，點了朱。

鄭菀搖頭：

「這些妝都收起來，以後莫要再用了。」

夢中許多節醒來時便已模糊，卻偏偏還記得這些細枝末節，連鄭菀都覺得可笑——那些會飛天遁地的仙兒對這些凡間妝頗是不屑，說會害臉。

既如此，不用也罷。

「喏。」

鏍黛福了福，與胭脂一人一邊攙著小娘子去與王氏匯合。

首輔府的馬車便停在門口，鄭菀與母親一輛，侍們一輛，倒是本該陪們去的鄭父不在車旁。

「阿耶呢？」

王氏搖頭：「你阿耶接了個信兒就出去了，只說我們先去，他隨後便到。」

鄭菀正奇怪，卻見父親邊的長隨在車邊與打眼。

了額頭，假託困倦想在車上歇息一會，便與母親一前一後分上了兩輛馬車。鏍黛隨侍一旁，遞來一張紙條：

「大人送來的消息。」

鄭菀展開，卻見父親與說，果真在登聞鼓旁發現了可疑人，現已趕去，勿念雲雲。

時間提前了 。

鄭菀悚然一驚，不明白時間的提前意味著什麼。

夢中那失了妻子的苦主跑上京來告狀，言鄭家欺男霸十條罪狀，分明是在上林宴後。

「父親……可還有旁的話帶到？」

「大人說，今日恐宴無好宴，請小娘子務必當心。」

不過尋常的吩咐。

「罷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

車窗外，馬車正轆轆駛出榮和巷，往城外西郊而去。

上林宴便擺在西郊的梅園。

梅園占地千頃，可跑馬蹴鞠、曲水流觴，最神異的是，近二十年來，梅園中臘梅常開不敗，盛態極妍，早了用的皇家園林，常年由京畿衛把守，只在特殊時候開放。

未到地方，便可見華亭彩蓋，香車寶馬，將梅園正門前那條道得滿滿當當，水泄不通。有貨郎炊飲煮茶，沿街賣。

「倒比往年看著還熱鬧些。」

鏍黛將一邊的車簾子打起。

道旁的青鬆翠柏都墜上了細巧的鈴穗子，打了結，風一吹，便叮叮噹當地響，又喜慶又漂亮。

鄭菀笑了聲：

「必是熱鬧的。」

今日這宴，由聖主著禮司與戶司共同協辦，說是百同樂慶賀年，實際全是為了討好那位貴不可言的國師大人，不拘珍寶頑，還是人珍饈，只要能討得這位大人一星半點的歡喜，便值了。

鄭菀來這，也抱著同樣的目的。

來前細細思慮過了，不看夢中所見，只看過去，也知鄭家將崔是得罪得死死的，一點兒轉圜餘地都沒有。

放戲本子裡看，當年先是他爹讓管家將他當打秋風的趕出去，後是年猖狂的著人賞了他一頓板子——怎麼看，都該是被在地上打的反角兒。

想要劍君那顆心，簡直是癡心妄想。

不過，再壞，也沒有現在壞了。鄭菀從不缺火中取栗的勇氣，至於最後取沒取著——不願想。先接近人，設法消除對方的惡，才是當務之急。

「可要讓胭脂拿著名帖去通報——」

「不必。」鄭菀搖搖頭，「他們等得，我鄭家也等得。」

阿耶這安雎門一跪，跪得是朝野震，再加上太子此時退親，鄭家失去君心已是鐵板釘釘。

上有意，下必效之。

實不必自取其辱，腆著臉面上去給人打。

「喏。」

鏍黛垂首應是。

「可是菀娘？」

這時旁邊傳來一道尖亮的嗓子。

鄭菀向窗外看去，卻見並轡的一輛馬車簾子也打了起來，前日才見過的蔣三娘子正探頭探腦地朝外看。

這些武將出的勳貴子弟總是那麼魯。

「三娘子。」

鄭菀持雅坐，微微頷首。

蔣三娘：「難得菀娘也與我們這幫人一同等，來來來，請你吃茶。」

「不勞煩三娘子了。」

鄭菀淺笑拒絕。

誰料這拒絕竟似惹怒了對方，蔣三娘子柳眉倒豎，快語譏諷：「此時不吃，說不得過幾日，連這茶也沒得吃了。」

「若真有那一日，希三娘子還能如今日這般慷慨，給故人一碗茶送行。」

鄭菀慢悠悠地回道。

蔣三娘子一噎，噎完倒有些佩服這姓鄭的了，到這般地步還能之泰然，也是一種本事。

以鄭家在朝堂的眼線，不可能不知道，今日這宴上太子要與柳家姐姐定親。

不過，知道的，要比其他人還多些。

昨夜阿耶吃了點酒，又哭又笑地在阿娘那撒了回酒瘋，正巧也在，聽了兩句什麼「兔死狐悲」之類的話頭，約莫是什麼「只待登聞鼓一響，數罪並罰，便要抄家」雲雲，想來想去，京中最近見惡於聖主的，也唯有鄭家了。

阿耶知道，怕也是因他兼神機營統領之職。

看著一無所覺得鄭菀，蔣三娘是又可憐又解氣，只覺得擁堵在口的鬱氣一朝得散，痛快得很，正再說上兩句，卻突拿帕子掩了，驚呼：

「國師大人！」

鄭菀不知，世遠比夢中所見還要險惡，留給的時間，不是一個月，許短得只有一個宴請的時間。

此時正轉著頭，隨三娘子往遠看。

梅園道外，遠遠行來一輛馬車。

拉車的兩匹馬通雪白，明淨似雪，四蹄奔騰猶若騰雲駕霧，不過一個錯眼，便已到了近前。

「噅——」

「噅——噅——」

全場的馬兒突然仰天長嘶，拉著自家車架了起來，不到一會，正中便讓出一條寬闊的大道，足夠容兩輛馬車並行而過。

等國師府的馬車飛馳而過，馬兒們重新抬起頭顱，道路恢復象時，才有人如夢初醒地問出一句：

「這……便是國師？」

「真仙家氣象也。」

鄭菀心中激。

親經歷書中所謂「萬臣服」之景，方覺震撼。那一對拉馬的神駒，也不是真的馬兒，而是傳說中的獨角，只不過被崔施加了障眼法。

「也不知這國師大人生的何等模樣。」

蔣三娘一臉嚮往。

「你也不知？」

鄭菀想起那日傘下所見的一截人頸，確實襯得上書中所言「冰雕玉鑄」了。

「阿耶說，連聖主也沒見過。」

蔣三娘喃喃道，待回過神，發覺與搭話的是鄭菀，臉頓時一僵。

鄭菀卻朝著馬車消失之出了神，旁人不知，卻知道，馬車中坐著的所謂國師，不過是個「傀儡人」。

真正的國師，早服下了易容果，變了一位平平無奇的年輕人，梅園「凡塵洗禮」了。

要做的，不過是抓時機，結這個易了容的平平無奇崔郎君。

禮司與戶司共同辦宴會，鄭菀也沒等上太久，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已了園。

梅園極大，以一瀾珀湖分左右，湖左是假山奇石，小橋流水，湖右是亭臺樓閣，便最上京最富盛名的「驪泗湯」也在湖右。

鄭菀跟著母親走了一段，在距離蘭澤院還有百米時停住了腳步。

「菀菀？」

王氏轉過頭，催促。

鄭菀左手摁著肚腹，面赧然：「阿娘，約莫是馬車上多進了些糕點，菀菀、菀菀想……」

小娘子皮薄，說不出來。

領路的侍掩笑了一聲，指了指左近的月亮門：

「此第二間便是眷更之，今日梅園人手短缺，婢子不便前去，小娘子更完自來蘭澤苑便是。」

「阿娘，您先去，菀菀一會便來。」

王氏言又止，在鄭菀推了推後才邁步，走了兩步又回頭，神關切：「當真不要？」

「阿娘，快去。」

鄭菀跺腳，小兒的惱展無，「再不去，兒便惱了。」

王氏這才又轉走了。

做戲要做全場，鄭菀當真去了更室一趟，打發走鏍黛，讓去馬車上另取一套，而後從月亮門旁的拱門出了去。

方才的小侍婢便等在那，福了福：「小娘子，一切安排妥當。」

「不必跟來。」

拱門外連著一條鵝卵石小徑，曲徑通幽，沿小徑行了一會，便到達了目的地。此時天空撲簌簌又開始下起了雪粒子。

鄭菀攏了攏羽大麾，便往前去。

前方有碧波萬頃，有睡荷風竹，有小樓亭閣，唯獨沒有人。

鄭菀沿湖緩緩走了一圈，才找到了夢中所見的歪脖子樹。樹需三人合抱，枝幹遒勁，許是雷勁，這樹被劈得一半焦黑，可還剩一半，還頑強地活著。

誰能想到，這枝葉都落了的樹上，坐著一個人。

仙家手段，當真神異。

鄭菀心下想著，手了皮褐皴的樹，滿目懷：

「你還在，真好。若明年我還在……」

去了話頭，攏著大麾直地站著，任雪落滿頭，抬頭著杳杳碧波，良久無語。

崔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鄭氏兒，梅花鈿，雲錦，凡人界最珍貴的雀羽做麾、珍珠做履，當真是貴氣凜然。

若不看品行，只看，便放在玄蒼界，這位都算得上難得一見的人。

他無波無緒地轉開頭，將視線落在不遠的湖泊裡。

不到一會，卻聽樹下傳來細碎的哽咽，仿佛是人哭得狠了，閉著拼命忍著，卻還是忍不住跑出來的調兒。

崔往下去了一眼。

卻見方才還傲然淩雪的姑娘此時將自己一團，躲在樹後，悶頭躲在大麾裡，哭得一一的。

似乎意識到發出了響聲，又拼命地收，收又收不住，開始打嗝。

崔隨手施了個隔音罩，一個人的哭聲，在他的人生裡，連點漣漪都激不起。他又重新看起湖來。

鄭菀哭了會便不哭了。

拍拍方才蹲下時沾到的草葉，慢條斯理地將方才的狼狽全部打理齊楚，確保旁人一點都看不出才歇。

遠遠見一群京中出了名的紈絝子弟靠近，轉走。

「哎哎哎，別走啊。」

「瞧瞧，這不是當初那不可一世的鄭氏菀娘嗎，一個人躲這哭鼻子呢？」

「太子殿下不要你，哥哥要你，來哥哥懷裡，回頭哥哥就稟明阿耶，娶你回家做十八房小妾。」

「放肆！誰給你的狗膽，膽敢辱沒一介朝廷大員之。」鄭菀直了背脊，再邁不一步。

也確實走不了，這幫人紈絝歸紈絝，也是打小在馬背上長大的，腳功夫利落，追個人還不在話下。

「喲呵，放肆？！」

曾經被當眾敕了一鞭的京中小霸王梁國公次子哈哈笑了，「兄弟們，你們聽聽，這鄭清蕪還敢傲呢，誰不知鄭家即將大禍臨頭，改日要在教坊司相見，我等恐怕要心疼了。」

「這第一人流落煙花，了千人枕萬人嘗的貨，豈不可惜？」

「不如在這之前，我等先嘗嘗？」

鄭菀「氣得」渾發抖，如風中瑟瑟的柳葉，偏背還是直的，從未彎下去那麼一瞬，咬著牙往湖邊退：

「癡心妄想。」

鼻尖嗅到的濃重酒味告訴，安排的這場戲，到火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