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心, 聽者有意。

周妙萬沒料到手心里的幾片碎葉，還能被他瞧出蹊蹺。

葉槭樹，真沒注意到自己是何時何沾染上了這幾片碎葉。

不記得庭院里有這樣的葉子, 大概是在假丘之下……

周妙心如麻，臉上卻笑了笑，搪塞道：“恐怕是在剛才的庭院里偶然沾上得，是哪里, 我也不記得了。”說罷, 先吹落了自己手心的碎葉, 又手過李權指尖的葉片，微一彈指，葉片便隨風飄遠了。

李權冷不丁地到了溫熱的指腹, 心緒驟, 將什麼葉什麼槭樹統統置之腦后，耳畔只聽周妙催促道：“未時快到了，我們還是早些回去罷。”說話間, 扣上帷帽，腳步不停地往擊鞠場的方向折返。

李權愣了愣, 才跟了上去。

周妙行至場邊，一眼看見李佑白尚還坐于原，邊除了伺候的宮侍外, 只立著一個高攀。

走近了兩步, 李佑白的目朝來, 掠過一眼, 又向了側的李權。

“殿下。”二人齊齊拜道, 異口同聲。

高攀聞聲, 側目投來一瞥, 李佑白面未變，只抬了抬手。

周妙仰頭去看李佑白先前所在的竹簾，奈何距離尚遠，又有遮擋，本看不清簾中究竟有幾人。

李佑白卻道：“簡大夫與陳風在一。”

周妙扭頭看了他一眼，頷首道：“如此甚好。”

場邊的銅發出幾聲長響，未時到了。

木場已準備周全，宮人高聲唱道：“第一簽者，來也。”

聲音落后，孟瀾手執木簽，姍姍來遲。

他拱手揖道：“公公見諒。”

宮侍過他手中的木簽，拉長聲道：“孟公子，請罷。”

孟瀾轉接過一旁侍從遞來的木球，立于篷下，滾出了第一球。

周妙的面目在帷帽之后，目地追隨著那“孟郎”，只見他貌似心無旁騖，眼不曾向場邊投來，一連擊中了五支木柱，其中四支紅柱：仁、義、禮、智，以及一支黑柱：慢，共四一惡，計為三分。

周妙看罷，思索片刻，側頭向高攀，口中問道：“這個孟公子此一球，算好算壞？”

高攀見驟然轉過臉來，竟同他搭話，不由地肅穆了神。

他先前在將軍府時，偶然窺見了的樣貌，心中暗自驚詫不已，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連眼尾紅痣生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雖然大殿下此舉委實孟浪，皇帝的妃嬪豈容他人肖像，更莫提還尋了個極為相似的佳人，常伴側，但高攀自覺已是再清楚明白不過了，眼前的這個人，無關是何緣故，是大殿下的人，并且絕非尋常婢。

他斟酌了語調，徐徐答道：“依某所見，此乃好球。木者，十五柱，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為，慢、傲、佞、貪、濫為惡，擊中者，得分，擊中惡者，去分。惡替放置，孟瀾此一球，中了三分，已是難得。”

孟瀾。

周妙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十分確定以及肯定書里真的沒有提過這麼一個人。

復又問道：“如此說來，孟公子猶擅木，可是從前也曾賽過？”

高攀搖搖頭：“往年秋日只有擊鞠，不設木。至于從前孟公子是否于此道，某便不得知了，說起來，孟父升遷京，也是前幾年的事，在此之前，孟父任袞州知州，孟公子亦在袞州。”

原來如此，果真是個故人。

周妙心中一嘆，這可怎麼辦！

李權一聽，卻問：“周姑娘從前在袞州時，可曾見過孟公子？”

周妙心中咯噔一跳，李小將軍，莫要害我！

干笑了兩聲，避重就輕道：“袞州地廣，我父在滄縣，只是其中一隅罷了。”

李權撓頭笑了笑。

這個危險的話題不能再這麼進行下去了。

周妙別過臉，視線卻正對上朝來的李佑白，只見他眉骨輕揚，笑問道：“昔年我聞滄縣曾有滄龍一說，周姑娘可曾聽過？”

周妙心中笑了一聲，有竹道：“滄龍自是滄縣家喻戶曉的傳說，是說這百十年前，曾有人見過那滄龍棲于滄縣武林池中，滄龍大若有九牛，尾長似騰蛇，盆大口可吞山海，既能在湖中穿行若魚，亦有四足，在岸上亦能爬行。”

這一段故事，在與小春說滄縣時，聽說起過。

李佑白笑道：“原來如此。”

周妙隨之一笑：“不過此乃杜撰，現如今武林池中早已干涸，難見活。”

李佑白適才低眉，轉開了眼。

周妙小小地松了一口氣，目再次投向孟瀾。

木不若擊鞠，木者，每人只可滾三球。

過了小半刻，孟瀾便已滾出了三球，最終計八分。

他下得場來，徑自朝李佑白走來。

周妙隔著薄紗，見他緩步而來，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上。

孟瀾先朝李佑白一拜：“見過殿下，方才某獻丑了。”

李佑白不置可否道：“孟公子過謙了。”

孟瀾起，復又行到高攀側，道：“高兄，該到你了。”

高攀到的是第二簽，宮人唱聲后，他方執簽而去。

高攀一走，周妙與孟瀾之間再無阻隔，二人不過半臂之距。

周妙正打算不聲地換個位置，斜睨一眼，卻見孟瀾左肩上尚留有一片細碎的薄葉片。

他穿竹青袍，離得近了，那一點薄極為打眼，赫然是葉槭樹的葉子。

縱然人人皆有可能沾染此樹，但周妙依舊心虛地朝另一側的李權窺去。

李小將軍挽弓雁，何等眼力，若是被他瞧見了，難保不多想。

周妙心急地左右而，忽見案幾上擺著一柄描金細骨折扇，是先前宮人奉茶果時，一并送來的折扇。

靈機一，俯去取那折扇，不料，李佑白竟也忽而側取那折扇，二人雙手相，登時面面相覷。

李佑白面微變，極快地收回了手。

周妙立刻趁機捉過折扇展開，朝李佑白輕地扇風道：“殿下，今日天朗，艷高照，即便此涼，坐得久了，亦有些熱。”一面說話，一面慢慢移了扇面，朝自己的右肩方向，疾速地扇了兩扇。

清風過耳，再斜睨一眼，孟瀾肩上的那一點薄飄然不見。

周妙這才暗暗地吁了一口氣，換過方向，又替李佑白打扇道：“殿下還熱麼？需要命人再取茶來麼？”

李佑白雙手落回幾前，只覺指腹似乎還殘留著方才的，側微風吹拂，一同吹拂而來的尚有一縷極為清淡的香氣。周妙的聲音響在耳畔，他腦中無端又想起了那個荒唐的月夜，想到了月下的周妙。

他神驟冷，聲道：“不必扇了，退下罷。”

周妙只得頓住扇風的作，立刻收了折扇，耳邊卻聽孟瀾忽道：“今日是有些悶熱，姑娘此一扇，某也輕快了不。”

轉過眼，瞟了他一眼，見他面上帶笑，一雙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像是狼盯住了羊。

這個卿卿孟郎好像是個大麻煩。

周妙頭皮發麻，只“嗯”了一聲，轉而將手中折扇放回了案上，腳下隨之一，人也換到李佑白的另一側，離孟瀾更遠了些。

低頭瞧了瞧李佑白手邊的金簽，沒話找話道：“殿下何時登場？”

李佑白抬眼，不知眼下為何如此古怪，作頻頻？

他細看一眼，只見薄紗后的面目仿佛微微泛紅，一雙眼睛微彎，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李佑白轉開眼道：“最末一位。”

周妙聞言，點了點頭，不遠眺了一眼先前慶王所在的位置，見他立在原，正捧著一顆木球上下拋擲，側的宮侍有的擊掌，有的執扇。

哎。

心中一嘆，轉回了視線。

日影緩緩西移，高攀下場過后，又有數人次第登場。

未時三刻，慶王李佑廉被宮人簇擁著登場。

“大哥哥！”慶王甫一場，便朝李佑白揮舞手臂，揚聲道。

李佑白角輕揚，朝他點了點頭。

慶王見了，適才轉回頭去，接過木球，全神貫注地滾出第一球。

木輸贏，憑技巧擊柱有限，唯手爾。

木是宮門中的小兒游戲，慶王側無年歲相當的兄弟姊妹，日里只能和宦一道游戲，木便是他最的玩樂。

因而，他只憑一球，便擊中了六，計六分。

他哈哈一笑，扭頭朝李佑白揚了揚眉。

接下來兩球，他又中十，只擊倒了一惡。

宮人尚在計分，慶王按捺不住地跑下場來，對李佑白道：“大哥哥，該你了。”

李佑白側道：“場罷。”

周妙往旁側避了避，讓出了木車旁的位置，等著李權上前。

然而，李權未，他方才分明見到殿下是在同周妙說話，因而他只疑地看向周妙，等了片刻，方道：“周姑娘，快去罷，莫要誤了時辰。”

我去？

周妙低眉又看一眼李佑白，見他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只得手扶住了木車的手柄，緩緩推他上場。

四周的嬉鬧聲緩了緩，眾人的目無不被場中的李佑白吸引。

年前李佑白太子之位被廢后，京中尚有人不信皇帝真全然厭棄了李佑白。

一來，皇帝子嗣不，膝下唯有李佑白，李佑廉二子。二來，李佑廉年紀尚小，本瞧不出什麼了不得的天資來，但李佑白不同，能文亦能武，從來便是太子。

可是，自豫州歸來，他不能行，也再不過問朝政，這一段時日以來，整日耽于樂，今日更是同小兒木論輸贏。

實在可悲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