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盛微微頷首, 道七轉而道：“上一回沒講完的經文，今日恰好補上。”

他袍跪坐于榻前，講起了經來。

李元盛閉目聆聽, 除卻經文，耳邊唯聞藥劑咕嚕咕嚕翻滾的聲響。

道七半卷講罷，轉頭道：“陛下的藥，似乎已好了。”

李元盛睜開眼, 見黑陶罐中的藥果真只余一碗。

道七手慢慢舀了藥到罐旁的白瓷碗里, 遞到李元盛手中。

李元盛以白瓷勺翻攪著藥, 待到白煙漸淡時，方才一口飲下。

良藥苦口，他皺了皺眉頭。

道七又遞上了矮幾上裝有果脯的瓷罐。

李元盛捻了一顆青梅, 細細咀嚼。

道七接過空了的藥碗, 放于陶罐旁，忽而笑道：“陛下將癡癥的藥單給了南越，也算是了卻了南越王的一樁心事, 貧僧聽聞那藥單卻是能醫癡癥。”

此等小事，李元盛本就沒放在心上。

他敷衍應聲道：“哦？”

道七兀自又道：“貧僧聽聞那藥單源自簡醫。”

李元盛自然記得簡青竹, 可他想不道七為何會忽而提起此事：“禪師如何知曉。”

道七手蓋住了泥爐的風門，那青藍火焰緩緩熄滅。

他臉上的笑容愈深：“貧僧亦是道聽途說而來，聽說那簡醫先前醫治過一個得了癡癥的人喚作魯氏, 陛下可曾聽說？”

李元盛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目不轉睛地凝著道七。

眼前的道七著實古怪。

“未曾聽說。”一個醫平日里醫了誰, 他如何知曉, “這個魯氏是何人？”

道七答道：“這個魯氏, 原本姓孫, 曾是是琉璃殿王昭儀的舊人, 陛下，可還記得王昭儀？”

慶王的生母，王昭儀。李元盛記得的份，可腦中浮現出的面孔已有些模糊了，長什麼模樣，他想不起來了。

可是，道七為何要提起這個孫氏？

“你有話要說！”李元盛低聲斥道，不由慍怒。

道七向來禮讓有度，雖不至于卑躬屈膝，他有出家人的氣度，可也是恭恭敬敬，從未像今日一般語意嘲弄。

道七念了一聲佛，又道：“孫氏癡癥好得七七八八了，憶起了往日舊事，說王昭儀子活潑，拘在宮里久了，就踩著高凳去摘春杏，崴了腳，幸得簡大夫照料。”

李元盛雙目沉沉：“簡大夫是哪個簡大夫？”

道七不答，繼而又道：“王昭儀怕暑熱，簡大夫用藥調理了一個夏日，第二年再夏時，便不那麼怕熱了。王昭儀點了他專事琉璃殿問診，一連數載，春夏秋冬，王昭儀久在宮闈，庭院深深，難自已，因而鑄了大錯。”

李元盛眉心一跳，約間似乎明白了道七究竟在說什麼。

“胡說！放肆！你膽敢誣陷宮妃，混淆視聽，是大罪！”他說著，便要朝道七撲去。

可道七掌中一，狠狠地擊打在他的膛之上。

李元盛只覺頭一甜，“哇”地一聲，吐出一口來，忽而頭暈目眩，癱。

他立刻向矮幾上空了的白瓷藥碗。

“你下了毒？來，來……”

他口中疾呼尚未出口，眼前一花，道七解了手中的佛珠，手一揮，便已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掌力如勁風，霍然將他推翻在了矮榻上。

李元盛適才憶起，道七，不，莊沉舟，遁空門前，也是一個手不凡的武人。

他手上的一百零八顆烏木佛珠死死地纏住了他的脖頸，李元盛張大聲呼喊，可里只能發出“嚯嚯嚯”的氣音。

李元盛四肢撲騰，想要弄出更大的靜，吸引帳外衛戍的注意，可眼前的道七，猛地翻上了矮榻，以雙死死按住了他的軀。

他鐵一樣的軀扼住了李元盛的作，雙手勒住了他的脖子。

李元盛雙眼漸漸通紅，可他仍舊看清了道七猙獰的神與眼中滔天的恨意。

此時此刻，道七心中沒有佛，唯有魔。

“你……你恨我？”李元盛后知后覺地，發出了幾聲微乎其微的聲音。

道七手臂青筋暴起，五指大力地收。

“我當然恨你！你害死了，你強迫委于你！你害死了！”

李元盛奄奄一息，腦中只余最后一清明。

“？”是誰？

李元盛猛地醒悟過來，他說的，是金翎兒！

他拼盡全最后一氣力，想要撥開道七鐵鉗般的雙臂。

可是道七紋不，鐵了心地要勒死他。

李元盛只覺生命一點一滴地自軀流逝，恍惚之間，他好像忽然得到了一種將死的安寧。

他用盡全力，亦只是輕聲地說：“朕，朕沒有，朕。”

道七冷聲一笑，可是笑容扭曲，他的話音也變得冷，他伏低軀，對李元盛一字一句道：“從來就沒有過你，厭惡你，厭惡至極，你一，就恨不能將你千刀萬剮。”

李元盛忽而瞪大了雙眼，張大了，口中清流淌，嚨發出嚯嚯嚯的聲響，可已再不能言了。

道七雙手猛然發力，只覺下的雙劇烈地抖了數下，繼而緩緩地，緩緩地沒了靜。

艷高懸頭頂。

周妙的眼皮跳得厲害，以手微微遮擋，抬頭了一眼日頭，午時了，皇帝一行也該從獵場折返了。

周妙將轉進殿，卻見一個青宮人跑了進來，口中喊道：“陳爺爺，陳爺爺！”

陳風聞聲出門，見那宮人一聲啼哭，跪到地上，邊哭邊說：“天子崩了。”

陳風大驚，立刻跪地，嚎哭起來。

留青宮的人轉眼跪了滿地，哭聲震天。

周妙跪在地上，耳中被哭聲震得嗡嗡作響。

李元盛死了？

怎麼會死了？

他不是只是了箭傷的皮外傷麼？

原書中的李元盛最終也確實死了，但是他是由于服丹積毒日久，加之孟仲元的“冠山雀”余毒未清，油盡燈枯而死的，不該是這個時候死的。

李元盛怎麼會死了？難道就像是不該死的簡青松，莫名其妙地死了？

周妙背心發涼，不知不覺出了一冷汗。

短短半日間，宮中宛如天崩地裂，哭嚎聲不絕于耳，滿目盡是縞素。

棺槨停于寶華殿，百跪拜，宮中二位殿下守靈棺前。

夜已經深了。

周妙手中提著一盞飄飄搖搖的白燈籠往寶華殿去，陳風讓去給李佑白送斗篷。

雖已是春夜，可今夜的寶華殿殿中猶為冷，穿堂風吹得白紗輕晃，幾半人高的白燭業已燃了大半。

白日里跪拜的百散去，殿中空空，只有伏地的宮人和棺前坐于木車中的李佑白。

慶王年齡尚，不能過夜，已被宮人抱回了昭闕閣。

闔宮之中，皇后，妃嬪，宮人，侍從，皆跪地而拜，唯有不良于行的李佑白從未跪地拜過。

他端坐于棺槨前，一白，燭火將他的面目照得憔悴。

周妙快步上前，捧著斗篷道：“參見殿下，夜中寒涼，殿下蓋上斗篷罷。”

李佑白轉眼看，輕輕點了點頭。

周妙手將斗篷蓋在他的雙上，又回將一并提來的陶罐打開。

守靈不能吃喝，李佑白的看上去已是又干又。

周妙先用布帕沾了陶罐里的清水，又微彎了腰，以帕輕輕地潤了他的。

李佑白眼睛了，黑漆漆的目落在的手背上。

咫尺之間，周妙耳邊都能聽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一時張不已，慌忙收回了手。抬眼卻忽見他鬢角似乎濡了一點，發糾結一小撮，不及多想，復又抬手用手中布帕輕地了。

原以為是汗，可是過之后，白帕之上立時暈開了紅，是跡。

周妙的右手不微微地抖了起來，低聲問道：“殿下傷了？”

李佑白按住了的右掌，將布帕按回了的掌心，低聲道：“無礙，你不要害怕。”

他的嗓音微微沙啞，像是哭過。

周妙抬頭仔仔細細地看他的眼睛，瞳仁澄澈，明明滅滅的燭下，看不出來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哭過。

了手中的帕子，低聲說：“殿下節哀，萬萬保重。”說著，將帕子塞回了腰間。

李佑白“嗯”了一聲，見埋頭時，出了發間墜著的一朵潔白花簪，他不由地手了，手冰冰涼涼。

“你退下罷，不必在這候著。”

周妙應了半聲，側目飛快看了一眼那偌大的棺槨，白燭熹微，棺木黑沉沉，白幕搖曳的暗影落于其上。

手臂上的汗頓時倒豎。

小聲道：“我先回去了，天亮時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