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白笑過半聲, 卻見周妙的目落到他的左手背上，聽問道：“公子的傷還沒好麼？簡大夫回營了，不若讓瞧一瞧, 此青霜之毒也可解得快一些。”

他手背上的烏痕猶在，依稀只比月余前淡了些許。

李佑白再看一眼周妙的神，了然道：“你今日見了，也想為說？”

周妙一聽這話, 不正道：“正是, 簡大夫是公子的恩人, 即便有錯，也該從輕發落。”

李佑白冷笑一聲，半起道：“周姑娘心系簡大夫, 月余未見, 竟也不忘為求。”

周妙啞然片刻，搖頭說：“我并非心系簡大夫，而是因為你了傷, 自要請個高明的大夫來瞧，營中雖有大夫, 可是青霜之毒總也不見好，不如讓簡大夫瞧瞧，既要替你瞧病, 你可不能殺了。”

李佑白角揚了揚, 卻又板著臉孔, 道：“周姑娘以為我是什麼人, 不便要殺人？”

周妙心中輕輕一落, 覺察出他言語中分明有了轉圜的余地, 臉上出個笑道：“我當然以為公子是個圣人, 心存仁厚，寬以待人。”

李佑白垂下眼簾，輕聲又笑，順勢俯而至，將額頭抵住周妙的額頭，低語道：“那你好好求我，求了我，我便不殺。”

什麼！

周妙登時抬眼，眸中芒閃過，怒意宛如驚鴻片羽。

李佑白笑問：“怎麼，你不肯麼？”

周妙緩緩眨了眨眼，默然數息，緩了聲道：“求你了。”

暗暗又勸自己，言語上吃點虧算什麼，既不花錢，又沒有切之痛，大不了退一步，彼此海闊天空。

豈料，話音落下，李佑白邊的笑意反而不見，只冷聲說：“為了個簡青竹，你就肯如此低聲下氣地求我。”

你的反骨呢，你的氣呢。

李佑白的表似怒非怒，仿佛無聲的質問。

周妙強忍住翻白眼的沖，直直向李佑白。

四目相對，眼中都似有怨有怒。

他是不是心理扭曲，既要開口求他，又不愿開口求他。

不開口時滿是嘲諷，開了口又覺憤懣。

果真有大病！

周妙越想越氣，索手用力推了推他，將他又推遠了些，抬眼卻見李佑白眉心微皺，像是吃痛地悶哼了一聲。

周妙一驚，赫然發現自己的右手不小心按住了那白紗蓋住的傷口。

立刻收回了手，訥訥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李佑白眉心蹙攏，一手住傷口，往一側避過，倒回了榻上。

周妙嚇了一跳，剛才真忘了輕重，唯恐自己崩壞了他的傷口，忙問：“怎麼了？是不是出了？”

李佑白不言不語地抿了，周妙探去瞧他的傷口，雪襟之下，真見一縷殷紅從白紗里了出來。

頓時慌了手腳：“陛下恕罪！我真不是故意的！”慌忙起要去撥開他的領看個究竟。

李佑白卻按住了的手背，沒好氣道：“那你好好求我。”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麼！

周妙著急道：“傷似乎真出了，還是快快請個大夫來瞧吧。”

李佑白見面焦急，反倒笑了起來：“并無大礙，不需要請大夫。”

周妙皺眉道：“陛下！”

李佑白凝視著，復又道：“那你好好求我。”

周妙就差給他跪下了。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大哥。

發自真心地說。

李佑白仍舊搖搖頭，慢慢說道：“不是這樣求的，妙妙。”他握住的手掌，眸中微閃，浮掠影一般，“你知道該怎麼求我。”

周妙忽而讀懂了他的表。

哎。

彎腰湊到他面前，親了親他的，又道：“我求你了。”

真的，大哥，找個大夫好好看看你的病吧！

不待李佑白說話，周妙手輕地按住了他前的白紗，道：“我去喚大夫來。”

李佑白終于淡淡地“嗯”了一聲。

周妙趕忙出門喚了人。

營中的大夫手腳麻利地換下了李佑白肩下的白紗。

周妙留心多看了一眼那傷口，紅的傷疤皮糾葛，邊緣黑痂半落，絕不是什麼他口中說的小傷。

潛南越自是兇險非常，饒是蓄謀日久，稍有差池，李佑白也再回不來了。

大夫走后，周妙裹了錦被，像是蠶蛹一樣，背對著李佑白躺下，一也不，而李佑白躺在側，也是靜悄悄的。

先前折騰了好一會兒，外面的天早已暗無天。

軍營里馬匹歸廄，人亦無聲。

周妙躺了半刻，鼻尖依舊能聞到傷藥的薄荷氣味。

久不聞李佑白的靜，輕輕地翻了個，恰和他四目相對。

他雙眸澄澈，眼波溫，即便在夜中依舊清晰可見。

“疼麼？”周妙到底沒忍住，不自地問道。

“不疼。”李佑白眉睫微彎。

周妙又問：“什麼時候回去？”

“明日便要啟程。”

周妙默了默，離京數月，李佑白確實該回去了，并且宜早不宜遲。

“嗯。”

李佑白探親了親的臉頰，道：“早些睡罷。”

周妙閉上了眼睛，原本以為睡不著，可是不知不覺地便睡沉了。

待到聞聽側的呼吸輕淺，李佑白適才緩緩地翻而起。

他取下木架上的黑裘，披上后，如有一簇微溫籠罩后背。他放輕步伐，走出了屋舍。

門外的蔣沖見狀，立刻行到他前，李佑白方問：“慶王在何？”

蔣沖答道：“在帳中服過藥，已經睡了。”

李佑白笑道：“那去瞧瞧簡醫政。”

蔣沖面微變，只得為他引路。

守帳的侍衛見到李佑白，齊齊跪拜。

李佑白揚了揚手，道：“你們退下。”

二人忙起，退遠了。

蔣沖疑道：“陛下？”

李佑白回頭卻說：“你也退下。”

蔣沖不明所以，卻也退得遠了些。

帳外再無旁人，李佑白掀簾而，冷風驟遽然灌營帳。

簡青竹本就睡得不沉，猛然被夜風驚醒了。

帳中點了燈，就著燭，一見來人，立刻從矮塌上滾落下來，跪地道：“陛下。”

說罷，簡青竹只顧埋著頭，可久久不聞回音，只好抬頭仰。

李佑白此時已立在了前，披黑裘，烏發盡散，他看上去無喜無悲，不近人。

簡青竹心中一沉，又埋低了頭。

“簡醫政為何要離宮而去？”他的話音平淡。

簡青竹道：“陛下恕罪。”

“簡醫政曉不曉得此乃何罪？”

簡青竹不敢答，卻聽他又道：“私逃宮，蠱慶王，是株連全族的死罪。”

簡青竹聞言，渾如秋葉般抖了起來。

“陛下，恕罪。”竭力出聲道。

“朕思量許久，起初想不明白你為何要走，阿果患癡癥，你又是太醫院醫政，皇城之中，良醫良藥盡可取也，你為何執意要走？”李佑白仿佛笑了一聲，“你以為朕想殺他麼？你以為他是簡家人，朕就會殺了他麼？”

簡青竹登時抬頭，面上驚詫不已。

李佑白知道了，他早就知道阿果不是先帝的骨。

可此時此刻，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他上的黑裘被燭照耀，泛著深深淺淺的澤，他邊竟然出一笑容，輕聲道：“阿果是簡家人也罷，不是也罷，與朕毫不相關。朕亦不屑殺他。只是……簡醫政大費周章，不惜求了南越人，不顧慶王病重亦要出逃，朕不又想，是不是簡醫政還有旁的緣由，非走不可？”

簡青竹慌忙別過了眼，耳邊只聽他徐徐問道：“朕聽聞簡醫政手中有本醫書，乃是礬水寫就，遇水時方可顯出字跡。簡醫政，不妨同朕細說，那醫書上究竟寫了什麼？”

簡青竹臉煞白，咬了牙關。

“你今夜不說，往后便沒機會了。”李佑白笑道。

他的話音從始至終都平平淡淡，可是簡青竹本能地到了凜然殺意。

李佑白不屑殺阿果，可是他會殺了。

因為治之恩，他待素來溫和，可再是溫和，實則亦是漠然疏離，他不會為此而縱容的過錯。

私逃宮，蠱慶王，都是他殺的理由。

若真死了？阿果怎麼辦？

阿果的癡癥還能醫好麼？

簡青竹想得頭疼裂，深吸一口氣道：“陛下所言醫書，確有其事，是我，是微臣大哥簡丘所記，只是我已將那醫書燒了。”

在拓城時，約察覺似乎有人過那醫書，怕引火燒，便已將那醫書燒了。

李佑白卻不為所：“哦？簡醫政過目不忘，書中寫了什麼，還記得麼？”

簡青竹答道：“書中記載了丙辰年，卷五醫典，疑難七解……”

李佑白問：“丙辰年是哪一個丙辰年，是昭元十八年？”

簡青竹點點頭。

李佑白又問：“疑難七解說的又是什麼？”

簡青竹閉了閉眼，答道：“簡氏醫經疑難七解講的是七癥，男子弱，不育七癥。”

話音落下，一時悄然。

帳中燭火幽亮，原本未的李佑白踱了兩步。

簡青竹怕極了，本不敢仰頭再去看他。

李佑白何其敏銳，的話說到這里，他就能猜到到底在怕什麼。

下一刻，果聽他的聲音又起：“如此說來，簡醫政猜想，阿果并非先帝骨，又覺察出此事非同小可，李元盛若是真有疑難七癥，他非但生不出阿果，呵……”李佑白忽而笑了半聲，“興許他也生不出旁人來。

李佑白統不正，不是李氏子孫，皇門天子無嗣，天下盡可爭也。

簡青竹中大石猝然落地，沉甸甸地抵在的心頭。

的臉又青又白。

終于說出口了。

終于說出口了！

不由地長舒一口氣，卻又后知后覺地，再次發起抖來，

李佑白會殺了麼？

猜到了這樣的。

阿爹死了，大哥哥死了，二哥哥死了。

可能也快死了。

簡青竹不由地渾栗。

“你以為朕在意麼？”李佑白卻道。

皇門統，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恩義手足，人人心中皆有計較，待時而，待賈而沽。

百求權，左右仆如是，眾人亦如是。

有能人者求功，有逐金者求利，亦有重義者求求義。

莊太后無子，為了莊氏一族，固然重他。

李融忠義，許他的便是師恩重。

忠君者，或許計較統，可昏聵之君，仁厚之君，焉能一眼憑此分辨。

李佑白低笑一聲：“李元盛從來不視我如子，朕亦從來不視其為父。簡醫政實在多慮了。”

簡青竹埋低了頭，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李佑白的黑裘復又落進眼底，細長的絨隨風輕，仿佛輕地過了的發頂。

“朕不會殺你，你想要保全命，想要保住阿果的命，從今往后，你便再不能提及此事，只字不能提，無人可言說。”

簡青竹汗如雨下，渾力般，重重叩首道：“謹遵陛下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