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將過, 天只是蒙蒙微亮。

周妙覺臉頰上的，輕地像是飄下了一片羽。

睜開眼睛，才見李佑白已經坐到了榻前。

他上還披著那一件黑裘, 猶帶雪天的涼氣，正垂首看。

他臉上神如常，不見喜怒，周妙立刻翻而起, 著急問道：“慶王他……”

“你哭了？”李佑白驟然打斷了的話。

周妙了臉頰, 并沒覺到意。

李佑白盯著的眼, 說：“你的眼睛腫了。”

周妙“啊”了一聲，低下了頭，抬手擋了擋眼睛。

其實并不清楚自己到底何時哭了, 大概是夢里哭了, 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夜怪夢，可夢見了什麼，卻想不起來了。

李佑白撥開了擋在眼前的手掌, 一雙眼睛牢牢地注視著，問道：“你哭什麼？”

此此景, 似曾相識，他滿臉倦，發間融化的雪花猶。神卻依舊咄咄人。

周妙著他的一雙眼, 道：“陛下不也哭了麼？”

李佑白眉心一跳, 冷聲道：“朕沒哭。朕從來不哭。”

周妙順勢握住了他的手腕, 又問道：“慶王他怎麼了？”

李佑白眉間如籠清霜, 語氣更淡：“隆慶親王歿了。”

周妙手中一抖, 不自地抓了他的手腕。

慶王……真的沒了。

周妙頭翻起一意, 渾不由地抖起來。

“你怎麼了？”李佑白手拂過的臉頰, 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的臉。

周妙閉上了眼前，朝前一撲，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的臉頰著他冰涼的鬢角。

他再看不到的神了。

周妙疲憊地閉著眼睛，地抱著他，心頭只覺又苦又，既為阿果，也為自己。

耳邊只聽李佑白仿佛呼吸一滯，軀僵了一瞬，才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他的手心按住了的后背，他的聲音響在耳畔，和了不：“你為阿果傷心麼？”

周妙輕輕地點了點頭，即便慶王曾是個不折不扣的“惡”，可他到底只有六歲，若是真的活下去，等病好了，往后不一定不能改邪歸正，做個好“閑王”。

但是，眼下說什麼都晚了。

人沒了，就是沒了，哪里還有什麼往后。

李佑白不再言語，手掌緩緩挲著的后背。

周妙閉著眼睛，聽著他緩下來的呼吸聲。

無言的相擁仿佛給了彼此一點藉。

旭日漸升，天慢慢地亮了起來。

直至午后，周妙終于見到了簡青竹。

看上去像是換了個人，形容狼狽，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窩深陷，雙眸通紅，一遍又一遍地問：“阿果怎麼沒了，阿果怎麼沒了？”

整個人像是垮了。

然而，更令周妙悚然的是，在白袍外的脖頸，盡是烏青，像是被人狠狠勒出來的傷痕。

華宮中人影寥寥，殿上跪著的唯有簡青竹與杜戚二人。

杜戚來報慶王的傷，而簡青竹是被李佑白喚來，細說昨夜驚魂。

周妙這才曉得，昨夜原來有賊人進了太醫院屋舍，想要掐死簡青竹。

但是簡青竹的全副心神顯然已被阿果猝然離世所攫，昨夜瀕死的境遇反倒不再迫切。

的淚如雨下，朝李佑白叩首道：“陛下，阿果究竟如何沒了？”

簡青竹雖未明言，可話里話外，分明不信阿果是死于意外，是墜亡。

杜戚面僵，不敢抬頭看李佑白的臉，他也萬萬沒料到簡青竹竟會為慶王之死，如此容，只低聲喚道：“簡醫政……”

簡青竹狀若不聞，抬頭徑直向李佑白。

李佑白的視線掃過的脖頸，只問：“昨夜，你可看清了是何人傷你？”

簡青竹聽他不肯說阿果，頓時心急如焚，搖搖頭道：“微臣沒有看清。陛下……阿果……”

“你真沒看清？”李佑白又問。

簡青竹想到了道七，可是此時此地，如何敢提起道七。

殿中不只李佑白一人，尚有三兩宮人，又有杜戚，還有周妙。

啊，對了，還有周妙。

簡青竹宛如抓住了最后一稻草，迫切地向另一側的周妙。

“周姐姐。”

周妙面微變，為難地看向了。

“簡太醫。”李佑白的聲音驟冷，“退下罷。既沒看清是何人，你便退下。”

簡青竹只顧盯著周妙，眼中又盈滿了眼淚。

周妙心頭不忍，僵著脊背，立于大殿之上，不知該不該，能不能出言安。

李佑白的臉暗了下來，向門外的宮侍，揚聲道：“送簡太醫回太醫院。”

簡青竹面煞白，重重磕頭，道：“求陛下全，微臣想去昭闕閣為隆慶親王守靈。”說罷，又是重重地再一磕頭，額頭撞到地磚上，發出“咚”一聲悶響，聞之令人驚心。

周妙下意識地倒吸一口涼氣。

李佑白面不悅，揮了揮手，又道：“送簡太醫回太醫院。”

簡青竹被“架”走后，余下的杜戚已是聽得滿頭大汗，他極快地說完了慶王的致命傷，迫不及待地也告了退。

人散去，樓空空。

周妙的心頭也像空空地，刮起了一陣悲涼的小風。

真會到麼？什麼時候到呢？

轉念又想，闔宮之中，那麼多人都殉了葬，真會一個接一個地沒了麼？

“周妙。”

李佑白的聲音喚回了飄遠的思緒。

他抬步走到了面前，眉眼銳利，忽問：“你可憐簡氏？同一樣，也以為是朕害了阿果？”

周妙立刻搖頭：“絕無此念。”

“哦？為何？”

周妙急道：“六歲孩兒，你不屑殺他。”

李佑白目沉沉，神卻稍緩，周妙大膽又道：“阿果喚你大哥哥，喚了你那麼多年，便是不那麼親近，也是喚你一聲大哥哥的阿果。”

因而，你昨夜才哭了。

周妙憋住后半句沒說。

李佑白邊出一點淺笑：“簡氏與你有恩，可是，周妙，我與簡氏之間，你永遠都要信我。”

周妙聞言一愣，全沒想到李佑白為何會蹦出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但還是乖覺地點點頭：“那是自然。”

申時一到，李佑白換了白袍大氅，往昭闕閣中去。

閣中哭聲震天。

周妙沒有進去，只遠遠地在昭闕閣外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棺槨。

皇門之中，接二連三地噩耗頻頻，百噤若寒蟬。

慶王死得太過蹊蹺，但也無人敢問，無人敢查。

按照規制，親王只在昭闕閣停留七日，便要送到宮外墓，土為安。

隆慶親王進不了皇陵，只葬在若虛山下。

帝王不為其送靈。

扶靈八人自階下一階親王者選，四為清，四為濁。

直至夜幕沉下，扶靈者自若虛山盡返。

半明月低照，周妙穿過游廊，手中捧著安神茶，往華宮正殿而去，這幾日李佑白睡得不好，輾轉難寧，因而從典茶司取了安神茶包，煎了一釜茶。

行到殿門外，扭頭卻見一道瘦削的人影緩緩走來，上穿著太醫院的白袍，正是簡青竹。

瘦多了，瘦得形銷骨立，瘦弱的軀罩在寬大的白袍下，袍晃，大有空隙。

真的是最后一個簡家人了。

簡臨舟，簡丘，簡青松，阿果都不在了。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周妙不頓住了腳步。

“周姐姐。”

簡青竹走到檐下，輕聲地喚了一聲。

周妙適才注意到左肩上還背了一方竹藥箱。

今日該是李佑白換傷藥的日子。

他左手背上的青霜之毒，如今已解了大半，料想再換一副藥劑，便能大好了。

周妙勉力出一點笑意：“來換藥麼？”

簡青竹頷首，道：“今日是最后一劑藥包了。”可臉上一笑意也無，哀容猶在。

周妙道：“今日你不必親自來的，換個太醫院的醫政亦可。”

簡青竹眼神一頓，哀哀道：“我去送了阿果，一直跟著他們出了城門。”

周妙“嗯”了一聲，想說的話在腦中轉了幾，才低聲問：“你想過回池州麼？”

簡青竹聞言，立刻抬眼看，檐下燈籠的倏忽照亮了的一雙眼。

周妙繼續勸道：“回池州去，不是還有祖宅麼？開個醫館做大夫，也好啊。且說，常知州亦在池州府，他定會照應你。”

周妙思來想去，這無疑是簡青竹最好的去了。

京城中再無簡氏，留在這里，即便李佑白不殺，也不意味著旁人不想殺。

雖然不知道夜中突襲的人是誰，但能在宮中進出，定不是尋常人，多留一日，便會多危險一分。

簡青竹眨了眨眼，并未回答，只看向周妙手中捧著的茶盤，出一點笑，問：“這是什麼茶，好香啊。”

“安神茶。”周妙隨之一笑，“你若喜歡這個香味，待會兒我也給你遞一壺來，你帶回太醫院去，飲下亦好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