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 李佑白背脊僵直，他轉了眼，只默不作聲地凝視著道七。

眾人的呼吸聲似乎都放緩了, 殿中瞬間靜若荒墳。

道七垂首立在原地不。

過了約有半刻，李佑白才對那持刀的兩個衛道：“你們退下。”

“是，陛下。”

兩柄長刀收回，衛退出了大殿。

道七朝前一步, 停至簡青竹前。

簡青竹抖著抬頭去道七, 而道七也隨之摘下了頭上的帷帽。

一道長疤, 宛如蜿蜒壑，切割了他的臉孔。

他臉上的刀傷實在太過駭人。

周妙第一次親眼所見，驚訝地捂住了。

眼前的道七已是面目全非。

在腦中竭力回想, 和尚道七從前究竟是什麼模樣。可是無論怎麼想, 都好像已經想不起來了。

簡青竹抬眼看去，臉上也出了驚駭的神。

道七緩聲對簡青竹道：“當夜確是貧僧。”

簡青竹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袍無塵的和尚。

道七自嘲地笑了半聲：“貧僧不修善果, 無可佛。”

簡青竹默了默，訥訥道：“也是你殺了我爹麼？”

道七雙手合十, 輕道：“正是。”

簡青竹形晃了晃，憤然瞪向道七，而道七的聲音輕緩：“昭元十九年, 簡臨舟找到貧僧為求簡丘死真相, 貧僧后來查到簡丘并非病故, 而是孟仲元差人毒害了他, 因而貧僧也曉得了慶王的世。貧僧并未告訴簡臨舟, 簡臨舟亦不知曉。不過他手中有簡丘留下的書冊, 他醫了得, 很快便破解了其中奧。”

簡青竹怔怔道：“莫非阿爹他不曉得大哥他……”

道七搖頭：“他曉得慶王不是李元盛的兒子，別的，他也無從知曉。”

道七雙手合十，徐徐又道：“簡施主，簡氏之死，與陛下毫無瓜葛。”

隨著他話音落下，李佑白的眉目愈沉，他的雙拳握了握。

周妙適才醍醐灌頂。

為什麼道七殺了簡臨舟？

若只是為了遮掩簡丘與王氏私通，他本無須手。

簡臨舟之死，是他曉得了不該曉得的事。他不知簡丘是慶王的生父，但他知道無論如何李元盛生不出慶王。

道七殺簡臨舟，是為了滅口，那麼簡青竹也是因為這一樁不可向外人道的，而被道七下了狠手。

道七是佛門中人，書中的道七一心一意地，為的都是李佑白的安危，李佑白的前程。

周妙從前也暗自想過，偌大的后宮，為何李元盛只有兩個孩兒，其中一個還是簡丘的兒子。

如果，如果李佑白也不是他的孩兒，是道七的兒子呢？

周妙只覺腦中嗡嗡想，在局中，了陣腳。

難道這本不是什麼“逃他追翅難飛”的狗瑪麗蘇，而是暗黑瑪麗蘇嗎？

書里怎麼沒寫啊！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就沒寫呢！

道七才是李佑白的親爹！

周妙尚還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而半跪著的簡青竹聽罷他的話，杏目圓睜，哭嚎了起來：“我爹爹又有何罪！”

周妙立刻去看李佑白的臉，而他似乎亦有所，察覺到的視線，轉而也了一眼。

他的臉上不辨喜怒，可眼中分明出了然，可他的繃得極，見到的目，李佑白似是一頓，卻又極快地避開了的眼神。

周妙心頭一落，目復又投向道七。

道七忽地半蹲而下，對簡青竹道：“簡施主醫過陛下的傷，貧僧當夜不該魯莽而，可是往事已不可追。你來此為求公道，貧僧便還你公道。”說話間，道七將落在地上的裁刀，放進掌中，遞到簡青竹面前，“你可殺了貧僧，為你父報仇。”

“禪師。”李佑白聲音沉下。

簡青竹原本茫然的神，像是被這一聲輕呼喚醒，飛快地捉過裁刀，表木然地朝前一捅。

輕而易舉地刺到了道七的腹部，裁刀穿破皮的令手臂一震，轉瞬之間，殷紅的跡已染紅了道七上的白袍。

“啊！”簡青竹驚呼出聲，頹然地松開了手，難以置信地著道七捂住腹部，人倒了下去。

李佑白一步上前，托住了道七的背心，朝外揚聲道：“陳風，喚杜戚來！”

簡青竹歪倒在一側，發髻散，臉上再無，只呆呆地盯著泊里的道七。

下一刻，衛隨之殿。

李佑白面鐵青道：“將簡氏押送大牢。”

簡青竹全無反應，怔在原地，被衛拖走。

杜戚來得極快，華宮燈火亮了一夜。

周妙整夜等在殿中，一顆心起起落落。

直到天初蒙，李佑白才自安置道七的偏殿出來。

周妙一見，立刻迎了上去。

腳下一，才發覺自己的小早就麻了。

走了兩步，險些栽倒，李佑白手扶住了。

周妙忙問：“禪師有無大礙？”

李佑白道：“所幸醫治及時，暫無命之憂。”

周妙雙肩驟然落下，繃的神經稍稍松懈了下來。

李佑白低眉了一眼包扎過的手臂，問：“太醫看過了麼？”

周妙笑了笑：“看過了，說刀痕有些長，但卻不算深，十天半月就能除疤。”

李佑白沉默了下來。

周妙捧著手臂，只覺想說的話脹滿了腔，沉甸甸的，可是真要說，又不知無從說起。

昨夜道七坦然赴死，其中緣由雖是因殺簡氏而謝罪，但究竟為什麼殺簡氏。

道七未明言，簡青竹不敢言。

然而，覺得李佑白早已知曉。

因而他對于道七濫殺無辜，既是厭惡，又是了然。

道七殺了簡臨舟，就是為了守住不見天日的。

細致地打量著李佑白的表。

他上雖已換過了朝服，神卻極為倦怠，只道：“卯時快到了，該往華央殿去了。”

周妙應了半聲，卻聽他又道：“你也回殿歇息罷，下朝后，我再去尋你。”

“嗯。”

天明過后，風雪漸停。

冬天的白日照到雪上，白得發亮。

周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但因為手臂太疼，又被疼醒了。

騰騰的思緒經過一覺淺眠后，仿佛清明了一些，但躺在榻上，心中依舊大震驚。

李佑白是金翎兒與道七的兒子。

十數年的流轉，無人知曉。

簡臨舟因簡丘之故，約約地意識到了皇帝的疾。

那道七是何時知道的？是一直都知道，還是因為簡臨舟所言，從而知曉？

李元盛呢，難道他就始終被蒙在鼓里？

李佑白確實不像他，但也不像道七。

李佑白自八歲后便被送去了池州，興許李元盛即便真的看他越來越陌生，也是聚離多的緣故。

周妙轉念又想，簡青竹既已知曉，可是如今的手中還有證據麼？

昨夜的道七生了死志，他若真死了，死無對證。

況且，若是簡青竹真殺了他，往后就再難翻了，便是報了仇，殺人的苦果也會讓余生為之痛苦。

道七，著實可謂殫竭慮。

周妙悵然地嘆了一口氣，避開手臂的傷，小心翼翼地翻了個，門扉忽而傳來響。

周妙警覺地翻而起，繞過屏風，見到了李佑白。

他抬手摘下了珠冠，隨手棄之一旁，珠子嘩啦啦響了一陣。

周妙只見他面疲憊地徑自半躺到了屏風前的坐榻上。

寢殿中再無旁人，周妙順勢也坐到了榻前的月牙凳上。

不言不語地坐著，只顧盯著閉眼假寐的李佑白。

等了一小會兒，“你猜到了？”李佑白睜開眼睛，問道。

他的眼黑白分明，可眸黯淡，大有幾分不悅。

周妙老實地點點頭，要是故作天真，裝傻充愣地去問李佑白道七為何要殺簡氏，才是真正地自掘墳墓。

李佑白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仿佛在細察的神，默然片刻，他忽而笑道：“妙妙，既然你已經知曉了我全部的，往后你再也不能離開我半步了。”

周妙愣了足足十數息，才傾湊到他臉前，牢牢地盯著他的眼，驚道：“你難道就沒有別的話說了麼？”

諸如初聞世的悵然，得知因果的酸，原來你爸不是你爸，你爸真的你的釋然，抑或是往后權柄的憂，一類云云。

他的眉睫烏漆漆，眼中冷一閃，話音亦是冷冷淡淡，不答反問道：“你以為我還在意麼？”

周妙忍痛抬起雙手，按住他的臉頰：“你在意。”

李佑白冷笑一聲，輕輕拂開了包裹著白紗的右手，沉聲道：“朕不在意。”

周妙就勢以右手掌住了他左邊膛：“你的心跳很快，你在撒謊。”

李佑白復又低笑了一聲，起坐定，著周妙，緩緩道：“李元盛從前教我掌弓，四歲時我便有了第一把烏木短弓。其后一年春來早，他引我去獵場鹿，我猶記得我們不久便遇見了一只梅花鹿，我腳步輕，行到稍近，方才拉弓，只是我想討好他，特意回了他一眼，想讓他知曉，他教我的掌弓之，我都學會了，可是彼時的李元盛亦拉開了他的烏木長弓，而他的箭頭并非指鹿，而是對準了我。”

周妙瞪大了眼，心中沉沉而落，卻見李佑白揚笑道：“自此之后，我便時常猜想李元盛本就不喜歡我。后來我尋到了一個宮里的老嬤嬤，人之將死，告訴了我，當年金翎兒并非因李元盛“去母留子”死，而是自縊，是自縊而亡。生下了我，便自縊而去。”

周妙不知不覺地攀了他的手臂。

“莊沉舟，若真有心，不該如此懦弱，若真有所求，便盡可取之。”李佑白的笑意淡了，“事后追悔莫及，惺惺作態，又有何用。”

周妙心頭一凜，李佑白怨恨李元盛，他也怨恨道七。

“你哭什麼？”李佑白眉心皺攏，抬手抹了抹周妙的眼角。

周妙其實不曉得自己何時哭了，可被他一抹眼淚，眼淚頓時流得更兇，的鼻頭酸，眼睛發脹，心頭悵悵，好似起了一層薄霧，索哇哇大哭。

李佑白眉頭越皺越，慍惱道：“別哭了。”

周妙中酸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

朦朦朧朧的視線中，李佑白無可奈何地手又來抹的眼淚，低聲道：“別哭了，朕已經不難過了。”

可是他說話的時候，分明像是難過。

周妙一頓，噎噎地想要止住哭，口中只好道：“但我的手好疼啊……”

李佑白聞言一怔，仿佛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一臉的哭笑不得，道：“別哭了，我喚太醫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