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之殤

楚昭那日之後似乎終於記起了自己是一個父親的事實，每日除了給王皇后侍疾，唸書寫字外，陪小皇孫和三公主的時間長了起來。

本朝宗親皇子週歲才由皇上賜名金冊，之前都是名起著，小皇孫的名壽哥兒，與三公主楚曦倒是玩得相得，楚昭每日陪著這兩個孩子，拿著詩經一頁一頁的唸，漸漸平靜下來，不再似太子妃剛過世之時那等頹廢之態，而邊也一直點著雙林伺候著，外不避，似乎更倚重於他。

然而隨著嚴冬的到來，大雪落下，天沈沈的，王皇后的子是越發不了，有時候甚至一連數日的昏昏沈沈。

雙林這時候想起柯彥說過柯院使打算開春後才給他議親的話，心裡也有了數，只怕王皇后本來病就有些難捱過開春，作為太醫院副使，皇后病重甚至死去，太醫院很難說會不會到皇帝的遷怒，這也是一個風險極高的職業，因此若是過了開春，有了結果，才好知道到底給兒子找一戶什麼人家。

大概王皇后這樣聰明的人，也是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至，那日卻了楚昭、楚曦和壽哥兒到跟前，睜著有些渾濁的雙眼，一一了一番，才嘆著氣人將楚曦和壽哥兒帶下去，拉著楚昭的手，半日以後才說：「昭兒，母后替你打算籌謀，不一定對，卻已竭盡全力，只我兒以後能快快樂樂的，若是母后替你選錯了，莫要怪母后無能。」

楚昭雙膝跪下，張口要說話，卻哽嚥住了：「母后但有命，孩兒無不遵從，恩戴德，絕不敢有一一毫怨怪之心。」

王皇后低低嘆了一口氣，輕輕楚昭的臉頰，滿眼慈痛惜：「天不假年，時間太，否則，我必能見到我兒為這大乾朝最優秀的天子，可惜……母后如今，卻不得不給你選擇另外一條路，只希我兒無憂無慮，得償所願，能所者，能庇所憐者……從此海闊天空任所之，萬頃波中得自由。」

楚昭跪在王皇后前，擡起頭來，有些茫然，王皇后卻低低笑了聲：「以後好好照顧你妹妹，我丟下三郎太久了，該去看看他了……也不知他還記得娘親不……」一邊擡頭命因喜道：「命人去乾清宮，請陛下過來。」

楚昭心如刀割，知道王皇后這些年避而不見父皇，如今卻一反常態，必是要代言了，他輕輕喚了聲母后，卻再也說不出話來，王皇后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擡了頭命兩邊服侍的宮：「將簾子放下來……」

兩邊紗幔重重垂下，影影綽綽，聽到外頭有人傳呼：「陛下駕到……」

一個明黃的影從外頭大步走了進來，頭上仍戴著十二垂旒帝冕，走到簾子前，才緩了腳步，手揭簾子，王皇后卻低低說話了：「陛下，臣妾沈屙在床多年，容枯槁，面貌醜陋，不忍破壞陛下心中昔日心目之人，懇請陛下容臣妾效仿前人，隔簾奏稟。」

元狩帝手一緩，沈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阿蠻。」

王皇后一聽到這稱呼，眼圈一紅，眼淚奪眶而出，角卻含笑道：「陛下尚記得臣妾年名乎？」

元狩帝久久不語，王皇后笑道：「陛下猶記得與臣妾初識上元夜，踩了臣妾的鞋子，卻也不道歉，直瞪瞪地看著臣妾。」

元狩帝低低道：「我是看這位小姐一雙眼睛，比當時天上的月亮還要好看，心裡想著也不知是哪家閨秀，倒如嫦娥離了碧霄。」

風從窗子裡穿了進來，將重重的素綃帳拂，帳影水波一般搖曳著，空氣中依然有著淡淡的佛手香，王皇后不用熏香，只一年四季擺著各種水果、鮮花，藉著那些清香，若是不在宮廷，本是一個極緻極會過日子的子，將自己和自己邊經營得舒適舒心，可惜嫁給了這天下最尊貴的男人，嫁給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從此以後步步為營，將自己一顆七竅玲瓏心磨了冷無比的石頭。

王皇后抿一笑，彷彿也回到了那十四五歲的上元夜一般，手挽了挽自己的長髮，出一截枯瘦的手腕，出淡青的青筋。臉上彷彿臉也好了許多，帶了夢幻一般的神：「陛下當時寡言語，說句話都臉紅，如今卻也會說起話哄人啦。」

元狩帝久久不語，王皇后低聲道：「時誤人，臣妾這些年，對不起陛下，如今臣妾面目全非，不敢再見故人，阿蠻如今要去照顧我們的三郎了，只能將昭兒和曦兒臨終託，只願陛下答應我一事。」

元狩帝似乎哽了一下，結上下了，彷彿也想起了當年逝去的子，嘶啞著開口道：「皇后請說。」

王皇后微微側，從枕下拿了一本紅底描金的表章出來，遞給楚昭道：「拿出去，呈給你父皇。」

楚昭含淚接了那表章，雙林連忙上前掀簾，楚昭走了出去，一不茍地向元狩帝行禮後，將表章跪呈給元狩帝，元狩帝卻遲遲不接。

雙林將簾子放下，遠遠退下垂手恭立，看到元狩帝立於階下簾前，眉目肅厲冷漠，目深邃，讓人心神不由為之一懾，他銳利目彷彿過那紗幔一般看了進去，聲音卻不疾不徐：「阿蠻知道，無論你請求什麼，朕總是會答應你的。」

王皇后道：「這是臣妾最後的中宮箋表，希陛下能允了，保我兒一世平安富貴……我兒楚昭，寬厚仁慈，孝友誠信，奈何秉脆，弱多疾，不堪神之重，難當國之儲君，因此，請陛下免除我兒楚昭太子之位，改封肅王，就藩大寧府，楚昭廢不以過，優以大封，此後其子孫一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縱犯謀逆，止於圈，不得連坐支屬，不得奪其爵。」

彷彿已經反複揣過許久，一字一句都銘刻心中，如今複述出來，流利而舒緩，彷彿不是將一樣權傾天下的權力拱手讓出，而只是將一個沈重的負擔了出去。

宮裡線昏暗，這道由王皇后款款道出的中宮箋表一出，彷彿悶雷響起，整個宮外靜悄悄，連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到，雙林立在一側，幾乎將自己當不存在一般，他看到元狩帝站在簾外，沈默了許久，王皇后唸完以後，輕輕接了一句：「這是臣妾願，還請陛下答應。」

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楚昭跪在元狩帝前，背脊直，雙手仍舉著那道表章一不，他應該也是第一次知道這道表章的容，卻面上沈默一如冰山，脊背剛勁寂寥，彷彿完全不為自己即將從雲端墜下的命運而擔憂。

元狩帝終於手從楚昭手上接過了那道中宮箋表，冷峭的臉上沒什麼表，開了口：「如梓所請——朕，準了。」

裡頭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隔了一會兒，簾子裡因喜走了出來，淚流滿面跪下道：「陛下，娘娘已含笑而去。」

楚昭忽然站了起來，往簾衝了進去，裡頭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嗚咽聲，彷彿一頭絕的哀嚎，令人聞之鼻酸，元狩帝卻立在簾外，面容冷峻而深沈，像巖石般堅得不可搖，久久不言，許久後忽然拂袖轉大步離開了坤和宮，至始至終，沒有再進去見一眼王皇后。

太子妃的喪事過後便是王皇后的喪事，臣子們還沒從同太子的緒中反應過來，便被王皇后臨終的中宮箋表打了個措手不及，不知所措。文臣們有人上表反對，痛陳換儲之危害，力申太子殿下之種種優點長，也有在太子妃和王皇后先後逝去中敏銳聞到了風向的轉變，於是保持了沈默，漸漸的朝堂風向開始有所轉變，試探地開始歌頌王皇后深明大義，為國為民，不計私利來。

元狩帝的態度卻一直很耐人尋味。禮部擬了皇后的謚號上來，按慣例，皇后先於皇帝去世，先加二字謚號，之後再由繼位者歷經三代加滿十六字，禮部擬出的備選用字，元狩帝卻在「恭」、「順」二字上都抹了去，最後欽定了慧純二字，然後才發回禮部，擬定喪儀。

皇后喪禮結束後，廢楚昭太子之位，改封肅王的旨意便下了來，封地大寧，撥了四萬頃莊田，鹽引千計，開春就藩，將大寧布政司衙門按親王王府規格改建為肅王府，與此同時長史司等員的任命也都下了來，都是些不太起眼的員，但細細看來，卻都是些能吏。

楚昭的封王旨意前所未有的優渥，而藩地大寧為古會州，東連遼左，西接宣府，是一個軍事重鎮，配備兵力為諸藩中的最強，親王府可有三護衛的兵力，帶兵八萬，戰車六千輛，甚至配備有騎兵部隊，擔任著駐守北部邊陲的重任，加上因其廢不以過，優以大封，其子孫一系有免死免罪的優待，幾乎可以說，只要楚昭牢牢守在封地裡，又有元狩帝的旨意，將來無論是誰當了皇帝，楚昭都有自保之力，平安富貴活到老，不算難事。

這大概是王皇后為楚昭最後所謀劃的退路了……若是楚昭不思進取，那麼終做一個富貴閑王，也有著強大的兵權自保，足以庇護自，這個人終究是用的不恭不順，在帝王的心目中重重劃下了痕跡，從而用最後死亡的籌碼，來換取了兒的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