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宦》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朵三衛

軍備巡查從新城衛開始,一路往南富峪衛、會州衛一直到最南的喜峰口,折往東邊營州五衛、廣寧諸衛等,然後向北折直去與朵三衛會晤,之後回全寧衛,返回大寧都司。這一路自然十分辛苦,但楚昭大部分時間都在馬上,與諸位武將同行,且每到一衛,都必親自登上衛所城墻,親自犒賞問普通衛所士兵,同時還帶了厚的糧、布匹、棉、武等犒勞品。

普通軍士們看肅王一戎裝,俊威嚴,神奕奕,言辭親和,有時候楚昭甚至親自嚐普通軍士的夥食,普通軍士的軍袍,過問寒溫辛苦,問及家鄉籍貫,下場和將士比試弓箭,湛,賞賜又極為厚,都表現得對肅親王十分親近激,視為極大榮耀,士氣振

連肖岡都悄悄和雙林議論:「這位殿下不簡單,深解收買人心之道,這麼一個個衛所親自走過去,雖說將帥未必服他,大半軍士卻至心裡有了他,畢竟當兵沒幾個是真的有多大前程抱負,不過都衝著過好日子罷了,誰給獎賞,誰就值得效忠。」

雙林道:「宮裡的親王皇子,哪一個不深諳此,拉出去遛遛,個個都是民如子寬厚仁慈的影帝……」他被抓回來伺候,心裡不平,一貫在肖岡面前又放鬆,忍不住吐槽起來,肖岡聽不出影帝的意思只以為是君王的意思,也不以為意,只是笑道:「他已算難得的了,老百姓也好普通士兵也好,看到的只有實惠,誰管你上邊人是誰呢。」

雙林想了想其實楚昭已是難得的厚道之主了,自己如今憤世嫉俗了一把,想來真的因為自己遭遇而遷怒了,不由也反躬自省了下,決定清者自清,擺正態度,劃清主僕界線,楚昭自然也會看明白。

於是接下來幾日他把消極心理擺正,又恢復那謹慎沈默滴水不兢兢業業的小侍。

楚昭卻覺得頗為滿意,他這些天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雙林回到邊他才發現,原來是這樣,別人當差並非不經心,也不是說雙林茶就比人沏得好字寫得比別人好,就難得那一份心,你手他知道給你挽袖子,你咳嗽一聲他知道給你端茶,你覺得不耐煩了他會替你含蓄地暗示屬們自己辭行,一個眼他就知道該怎麼做,總之樣樣做在前頭,凡事妥耐心。

他從前只覺得這是個分外會揣人心的伶俐侍,如今想來,大概是雙林眼裡心裡有他,事事替他著想,所以凡事才比旁人更經心更周到——當年不就是能從他和雪石的字裡頭挑出他的字來,可見用心極深。而且,雙林有一點好,就是安靜而溫和,彷彿只要能待在他邊就好了,不會像其他別的人,一般要從他上索取回應,一言不合便要枯萎彫謝。他太忙了,又自顧不暇,很難無微不至地照顧邊人,雙林這樣——就很好,靜靜看著,不打擾,不求負責……

楚昭並不知道自己這種態度在很久以後的千年後被斥之為,「不主不拒絕不負責」的三不渣男,他只是純然而自私地覺到這樣的關係很舒服,於是待雙林就越發溫和了,所幸雙林一心只想著離開,因此全不在意。於是主僕奇妙地進了一種雖然都自以為是卻保持了奇異的平衡的狀態,不複之前那種尷尬地小心翼翼,而是不僅恢復了從前那種自然,還多了幾分默契。

走走停停,巡查了十數日後,王駕抵達了白狼河邊水草。正是盛夏時節,晴天無雲,天空高藍得驚人,蒼莽遠山幾乎與天際相溶,河邊水草茂盛,鮮花盛開,風帶著清涼的水氣和淡淡的花香草香,吹得令人微醺,騎馬漫步在這草原上,都會被這廣闊遼的風景染得心一闊。

三衛的三首領早已接了消息,提前在那裡等候,草原上設下了雪白的帳篷,朵衛指揮帖木兒,指揮同知答賓海,泰寧衛指揮花當,指揮同知胡車兒,福余衛指揮海,指揮同知阿禮都帶了各自氅下騎兵出面迎駕。黑的穿著皮鎧甲的士兵和騎馬的騎士站在草原後,一剽悍之氣迫而來。

楚昭卻翻下了馬,他個子在數個高大的兀良哈族夷人指揮使的陪襯下並不算高大,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文弱了,他沈靜,執著,優雅地穿過高大夷人兵士手持武森然列在兩旁的通道,毫不吝惜地踩在珍貴的羔羊氈毯上,整個人自上而下卻全是從容,華貴的繡著金龍穿雲的盛裝王服隨勢輕翻,發上的黃金王冠在下閃閃發,俊冷靜的容幾如天人,神容華瞻,不可仰視。

衛指揮帖木兒帶著三衛頭人,依禮翻跪了下來迎接於他,高大魁梧的材彷彿雄獅猛虎,不得不俯首稱臣,楚昭微笑著扶了他們起來,和他們往中央走去,中央堆起了一座巨大的柴山,上頭紮著雪白的綢緞以及鮮花,帖木兒笑道:「王爺,這是我們這裡的風俗,貴客來臨,需請貴客親自點燃這篝火。」

一邊早已有人奉上紮著麗綢緞的一副弓箭,箭頭卻已燃起了火,然而這裡距離那柴山尚有百步之遙,箭頭上火已熊熊,那弓看著也是強弓,這顯然是一個不貨真價實的下馬威了。

楚昭微微挑眉,他跟著他巡防的大寧布政司、右相雷鎧已是肩膀微,要上前接過那弓箭,楚昭卻手微微阻止,笑道:「這裡太近。」一邊側道:「牽孤的馬來。」

很快便有人牽了馬過來,楚昭翻上馬,微微低頭一探手從帖木兒手上拿了那弓箭,雙一夾,已馭馬跑了數百步,猛然搭弓拉滿回一箭!

帶著烈火的箭筆直而飛速地穿過空氣,帶著勢不可擋的銳意,牢牢地穿過那篝火柴山最高的鮮花綵球,蓬的一聲火星冒起,淋了油的柴山迅速燃燒了起來,遠的兀良哈牧民以及將士們嘩然歡呼起來,彷彿甚麼信號被開啟了一樣,篝火熊熊燃起,歡快得猶如風在躍一般的馬頭琴響起,鼓聲也敲了起來,有一對一對的異族孩穿著鮮艷的袍手挽著手圍著篝火跳起了舞來,手上腳上的鈴鐺都清脆地響著,笑鬧聲傳到了遙遠的地方。

而遠馬上的一箭定乾坤的楚昭,馬上的直修長,廣袖袍服被灌滿了風獵獵舞,此時已近黃昏,落日餘給他姿鍍上了金邊,肖岡和雙林作為伺候的低等侍衛和侍,是沒資格走地毯的,只能跟在諸員後頭,遠遠看著楚昭一騎獨立、鮮怒馬的樣子,肖岡忍不住喃喃道:「……很難不讓人不想追隨啊……這樣的風姿,我要是個兒家,怕也是要許了芳心了。」

雙林遠遠看著楚昭,難得地沒有再想到影帝二字……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在元狩帝和王皇后心培養之下的儲君,的的確確是有著文治國武定邦之才的,他的確是有著可以驕傲的資本以及令人為之心折的魅力,而也更因此,他離開權力的中心的時候,才會有那麼多的大臣扼腕嘆息,寧願家也要上疏請願。

眾人簇擁著他進了寬大的帳篷,雙林悄沒聲息地走到了他的後跪坐著持了銀壺替他倒酒,看著楚昭居然能說出流利的蒙古語,與那些兀良哈指揮使們談,分寸把握得十分好,矜持卻不失親切,高貴卻又不讓人覺到冷淡,談吐之間又是恩威並施,優有加,心下再次微微嘆,難怪王皇后要如此殫竭慮,憑良心說,若是自己有這麼個兒子,也是要竭盡全力將他推上皇座的。

宴席極為盛,酒羔羊源源不絕地送上來,賓主盡歡,宴席到了一半,一個披著白紗的子跳著舞上來了,,金鈴搖曳,面紗揭開後面染著天然的紅,明艷非凡,尤其一雙明眸與漢人不同,深眸明,睫翹長,眼線深顯,帖木兒一邊拍掌一邊笑著對楚昭道:「聽說王爺後院空虛,這是我的親兒,草原上的花兒都沒有,最璀璨的明珠也沒有奪目,王爺不嫌棄,今晚便讓陪王爺歇息。」

這卻是草原上一些部族的風俗了,貴客到來,以自己未婚的兒酬賓,當然王公貴族多的是侍,自然不會如此,但如今來的是藩王,這塊領地最尊貴的主人,帖木兒自然也將自己的兒奉上。

楚昭搖手拒絕道:「母后喪期未滿週年,孤如今與你們飲宴已是不該,只是鄉隨俗,盛難卻,然而此事便多謝盛意,萬不敢當了。」

帖木兒笑道:「漢人禮法講究,我們也是佩服的。」一邊也並不堅持,只看著那子十分失地退場,又說起領地雜事起來。宴席散的時候已是深夜,外頭仍然遠遠的有牧民們的歡歌笑語傳來,楚昭喝了不,看上去面紅潤,雙林伺候著楚昭在王帳裡熱水洗過後,替他寬扶他睡下,才走了出來。

肖岡卻守在帳篷外,看到他出來,悄悄拉扯他道:「我給你留了一壺的馬子酒,真是極好的味道,又甜又香又有些爽口的酸,我從前也喝過,竟沒有這次釀的好,和今晚的馬子酒一比,從前喝的那些馬子酒簡直就是馬尿,果然是一般人喝不到的,你喝酒,快來,可惜今晚他們喝的都放在冰塊裡,那才是好喝。」

雙林失笑道:「你自己喝吧,我這還在當差呢,不要命了?你上沒差使,多喝點。」

肖岡看了眼帳道:「王爺今晚喝了不,我看肯定睡了,你來悄悄喝一些沒人知道的啦,你也忍了好久吧?平日裡那麼喝酒的,今晚虧你倒了一晚上酒一口都沒喝,肚子裡肯定饞得慌……來吧……」他忽然聲音戛然而止,雙林轉頭看到楚昭披著頭髮站在後頭,一臉似笑非笑,顯然是聽到了肖岡說的話。

雙林有些尷尬,肖岡卻是忙忙胡地施了個禮:「王爺好……我就是來問雙林點雜事,這就走了……」轉了就想溜,卻被楚昭住了道:「藏的酒呢?拿來。」

肖岡苦了臉看了垂手默不作聲的雙林一眼,將懷裡藏著的一銀壺酒遞給了楚昭,楚昭提著覺得頗沈重,又笑了下,看著肖岡走了,對雙林道:「崔總鏢頭待你倒是真心實意的,這酒只怕弄了兩壺倒一起了,份量足得很。」

雙林道:「他是草莽中人,不諳禮節,殿下莫要責怪於他。」

楚昭卻答非所問道:「你喝酒?」

雙林有些窘迫,楚昭卻看了看天上星星滿佈夜空中,風吹來帶來了水氣,涼風習習,他道:「孤也有些酒上頭,帳有些悶熱,我們去河邊走走,散散酒氣再歇下。」

雙林知道這一代包括沿河早就實實地五步一崗圍上了侍衛,十分安全,便也沒阻止,陪著楚昭一路走到了白狼河邊,楚昭坐在河邊,席地而坐,看著奔流不息的河水,拍了拍自己旁邊道:「你也坐著吧。」

雙林也並不扭,在他側退後半步跪坐下來,楚昭將那酒壺遞給他道:「喝吧,這酒是不錯,別到時候又怪我苛待下人。」

雙林擡眼看他,楚昭臉上雖然並沒什麼表,深黑的眼睛卻彷彿帶了一揶揄的笑容,雙林已聞到了馬酒那特有的芬芳味來,,他確實今晚饞得慌,於是還是就著壺口有些不雅地喝了兩口,這喝酒,若是一口不喝尚能忍住,這一開了頭,簡直酒蟲上湧,再難遏制,雙林深深吸了一口酒,只覺得果然芬芳甘香,遠勝於自己喝過的許多酒,若是真的冰鎮過……他簡直可以想見那味。

楚昭看他喝酒的微微有些滿足的表角也浮起了一笑容,覺得這一貫拘謹的小侍居然有這樣豪放不羈的好,著實有些令人出乎意料,難為他一貫掩藏得如此好,想必在宮外才敢放肆,在自己邊只怕拘謹得狠了,不覺有些憐惜,低聲寬他心道:「只管喝吧,安心,這十來年朵三衛一直如期納貢稱臣,這兀良哈人直來直往,雖然不討喜,卻也難得坦率,晚上不會有什麼事的,不需要你伺候。」

雙林有些不自在,楚昭看出他不自在來,笑了笑站起來走了幾步站到河岸邊看向大河,忽然從懷裡拿出了一支短笛出來,對著河水吹起笛子來,笛聲悠揚中有著一哀傷懷鄉之意,夜空中星灑下來,又有涼風吹送,雙林心也寬了些,又喝了幾口酒,看楚昭一個人吹著笛子,想起從前這時候若是雪石在,不得要和他琴笛相合詩酒相酬一番,如今楚昭背井離鄉,只剩下自己這麼一個不解懷不通音律的侍跟他在這異鄉陌生的河流邊,沒了知音,沒了父親的支持,沒了母親的庇護,還真是可憐的。

最後酒壺裡的酒都被雙林喝盡了,楚昭才收了笛子帶著他回帳,然後雙林幾乎就已沒了記憶,大概是一壺酒力都上了來,他最後的記憶是楚昭沈默得像溫時節的夜空一樣深的眸子,似乎是低著頭看了看他,替他蓋了被子,笑著說了他一句:「睡吧,不要你當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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