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秋白

雙林被足在自己院子裡養病，每日送來的全是清粥，果真是要「清清靜靜地」要給他上幾頓，得雙林都有些鬱悶起來，雖然他本來也是吃素為主，但這樣餐餐白粥，著實有些吃不消，也不許他見人，只有柯彥來給他把脈，卻也沒有給他用艾用灸，只開了些苦藥讓他喝，聞起來卻也是些溫中補的補藥，直到他病好了些，那白粥才改了，改燕窩銀耳粥，日日有人盯著他喝了，柯彥的藥也改了太平方子，卻仍是不許他出門——不過是個小傷風罷了，鬧得倒像是得了什麼大病，王府一些新來的侍奴婢們不知底裡，悄悄都派人送了東西來，連王府一些屬聽說殿下邊的侍傅雙林病了，都遣人送了禮來，雙林有些哭笑不得，只是病好了，總不能這麼和楚昭僵著啊，外頭事總還得辦。

他也知道是楚昭這次是了真火，求見了幾次，都沒得到允許，又人找了因喜，因喜也頭疼，埋怨他：「這麼大的事，你悄沒聲的就做了，也不和我先說一聲，如今也連累了我，我上也還有著關礙呢……上次就藩的事還沒平，如今殿下遷怒起來，我也是戰戰兢兢，哪裡還能替你說話，我說你就好好等殿下消氣吧……生意？這會兒哪裡顧得上，連肖岡那小子見勢不妙都跑京城去了，這些天雷愷大人都吃了幾次掛落。」

「京裡前兒陛下下旨，為了海東青一事賞了殿下、雷大人許多東西下來，還給那雷雲賞了個小武職，殿下臉更難看了，要我說，你也該好好反省下了。就藩那事兒，那是不得已，如今我也時時反省著，殿下從前在宮裡年紀還小，脾氣好，仁厚寬慈，如今都就藩開府了，漸漸威重令行起來，我們原不該再和從前那樣待著殿下的，就說如今你這事兒吧，往輕裡說只是自作主張，眼裡沒主子，往重裡說，那就是和外臣沆瀣一氣，勾連起來欺瞞主子，私賣人，殿下沒立刻將你拉出去打死，那已是待你分外寬慈了，現下這般拘著你，想是要讓你認清楚自己份才是。」

因喜長吁短嘆了下，顯然也頗覺得雙林是個豬隊友，又指點他：「殿下今日出去騎馬了，還帶了雷雲出去，聽說就是遛的那日新得的馬，想必心好些了，你等他回來，了空去找他，好好說幾句和話，多用些心在殿下上啊，殿下自是個照顧人的，心，不然也不會這樣晾著你了。」

雙林無法，靜下來細想了下，的確是自己錯了，平心而論，楚昭是個好人，他雖然也是為了楚昭好才想著不必楚昭出面，自己將事辦妥便好，只是這樣和那些父母「為了孩子好」而替孩子大包大攬將事都辦好的有什麼區別呢？更何況他如今還是個奴僕份，確實有勾結外臣欺瞞王爺的嫌疑，這事如果不是楚昭來外宅探病，本可以天無的瞞過去，可是正因為楚昭待他如此，他這樣待楚昭，的確不該。

痛定思痛後，他便命人去探了下，果然探聽得楚昭剛去了北山騎馬歸來，已回了寢殿。他便趕到了寢殿外，看到英順正從裡頭出來指揮小侍拿走臟服，看到他過來，白了一個眼給他，低聲音道：「你又幹了什麼混帳事連累我們這些天天天吃掛落。」

雙林賠笑著上前接過英順的巾道：「這不是負荊請罪來了嘛？這裡先讓我伺候著，哥哥一旁歇息去，遲些我請你吃外頭玉福樓的席面兒。」

英順冷笑了一聲道：「要吃我自己不會，指你這惹禍簍子呢，殿下這樣好兒的都能被你氣到，你也就仗著主子寵著你，等著哪日主子翻臉不認人的時候，你多不好都給翻出來，當差也不好好當，看你一副聰明相，偏偏犯傻，花無百日紅，仔細著點吧！」說罷摔手走了。

雙林拿了巾進去，王府地方大主子，因此專門闢了一個大池子來給楚昭做浴殿，雙林進去的時候楚昭正趴在熱氣氤氳的玉石斜坡上閉著眼睛泡在水裡，一副很放鬆的樣子。

雙林進去用巾沾了澡豆替他上去背，大概和平日裡伺候的不同，楚昭擡了眼皮看了他一眼，看到是他，卻也不理會他，閉了眼睛又只是趴著。雙林老老實實將他背上從肩膀至腳跟都替他給按了一次，直到手都有些酸了，楚昭才懶洋洋翻了個，張開手臂大大咧咧躺著，顯然伺候得舒服了，讓他繼續，雙林只好又上前替他了一頓。

天氣尚熱，暑氣未退，雙林被蒸汽熏著，加上又使出了渾解數替楚昭按，不一會兒已是渾出了汗，臉上也通紅起來，楚昭睜眼看他兢兢業業地老實樣子，眼角被蒸汽熏紅了，彷彿還帶了一委屈，心下又想起這家夥一貫會裝模作樣，主子面前老實得不得了，實際上膽大妄為得換個主子早就杖斃幾次了的，他心裡不是個滋味的想著，還是仗著孤寵他罷了——也就只剩下這一個了，更何況……他其實也是待自己一片赤誠，雖然沒分寸沒規矩了些。

他心一，起了來，看雙林一不茍地替他穿服，他穿上了寬鬆乾淨的袍子，坐在一旁的塌上，看他老老實實地跪下了，一副任君置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道：「這時候又來裝老實了？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如今是孤信你，知道你是真心為了孤著想，你是怕孤初來乍到，不好和雷愷破面，是不是？所以自己一個人跑去斡旋，想著十全十是不是？你怎麼不想想，你伺候孤這麼多年，多人眼紅著你如今這位子，你這事做得又不算怎麼機，總有人來孤面前離間中傷，孤信你一次，信你十次，能信你百次千次嗎？你到底是太信得過孤了，還是太信不過孤了？」

說到後一句，他忽然想起雪石冰原等人來，又自嘲道：「也是，孤一貫是護不住邊人的——倒是你這樣機靈的，怕是還能自保些，孤知道，你們面上敬著孤，其實心裡是看不起孤的吧？母后去了，孤就不了，如今不過是在藩地裡茍且生罷了，還有什麼臉在你們面前擺什麼主子的譜呢，孤知道你在外邊打理王府營生，為著一點生計殫竭慮的，上帶著病也還一心持，對孤是忠心耿耿……但是你們能不能，也稍微相信孤一些呢？」

雙林聽楚昭說話越說越有些意興闌珊灰心冷意起來，忙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楚昭笑了聲，笑聲卻有些蕭索，雙林猶豫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殿下學的是治國安民的大道，習的是詩書禮儀，天資聰穎，在這人世故、世俗經濟上，並非不通，也並非不能。只是小的們希能給殿下分憂，讓殿下能專心在大道上，而不是蠅營狗茍於這些場經濟上，殿下高潔，猶如渾金璞玉，我們追隨殿下，也是一心希殿下永葆此質，不拘於俗務，不憂於生計，不困於瑣事，不染這世俗塵埃一半點，只做殿下自己喜歡做的事罷了……殿下想修書也好，制琴也好，想開詩會也好，想痛痛快快打獵也好……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事……」

楚昭臉上原本掛著一譏誚的笑容，漸漸卻收了笑容，凝視注目雙林許久，雙林也並不和往日一樣低頭俯首做出奴才相，而是擡了頭，大大方方地與楚昭對視，雖然跪著，卻脊背直，表坦然。

楚昭凝視雙林那清澈的雙眼了一會兒，忽然有些彷彿難以直視一般地錯開了眼神，年的眼睛清澈真摯，幾乎能從裡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個懦弱無能，一敗塗地，一事無茍且在以母親之死換來的安樂地的男人，在年眼裡，彷彿依然一塵不染，以至於敬若神明，伏在塵埃裡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將心奉上任他踐踏。

他自教養嚴格，無論如何一敗塗地，哪怕死，姿態都要做到一不茍絕不許弱，實則就藩後這些日子裡深深藏在心裡的自卑自厭時時發作，這一刻被年這樣崇敬目看著的他忽然窘狼狽，耳熱得他心，楚昭倏然起，起了推門出了浴殿，將雙林一個人留在了浴殿裡。

雙林有些茫然，看楚昭一去不回，心裡回憶了下適才說的，無論古今，但凡是人，沒有不喜歡被人奉承的，他剛才那番話說得雖然矯飾，主要中心思想就是吹捧一番他高潔，然後這些瑣事都讓咱們這些大俗人來幹吧，我們都是為了讓殿下你更高貴更高潔所以才做這些事的啊……總之都是為了您忠心耿耿，就不要再追究我們的過錯。這樣的說辭應該是能讓高位之人高興的呀，他怎麼反而好像……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一樣。

不該啊，楚昭自封為太子，也不知聽過多大儒名臣的稱讚，早就培養了一副不驕不躁，寵辱不驚的氣質，怎麼會就為了他這麼一個奴才的諂之言就覺得不好意思呢。難道是自己表太骨了？

雙林滿腹不解，看著其他侍已進來收拾浴殿，便起回了自己院子，心裡想著若是楚昭不吃這一套，還該用些什麼辦法，或者從雷雲上想想辦法？楚昭既然還和他出去騎馬，可見定然對他沒什麼芥，還是想重用他的……

雙林在這裡百轉千回絞盡腦想盡辦法如何挽回楚昭的心，好教他早日放自己出去自由自在，若是再這樣關在王府裡頭，他非要悶死不可。

誰知道到了晚上，楚昭卻英順帶了一罈子酒來，酒名秋白，裝在一隻玲瓏玉壇裡，秋白是祿寺專門釀的酒，專門在秋繁濃時，以淺盤放在碧草茂盛、叢葉倒垂的山之東面崖壁之下，收集草葉上的水，製酒，釅白甘香，純味洌。因為水收集不易，因此這種酒每年釀造的量一般都不多。英順看他打開酒罈子看酒，道：「殿下說了你既已病好了，便能出王府了，只是當差需再用心些，這酒是賞你的。」

雙林大喜過，笑道：「有勞哥哥傳話，請坐下來喝一杯這酒。」

英順撇了撇道：「這麼點，你自己喝吧，我不喝酒的，你忘了得喜公公教過的？酒喝多了舌頭就鈍了，嚐不出味道，這嚐茶的本事學了這麼久，莫要誤了。」

雙林猶如囚徒得了釋放的宣判，心愉快，笑道：「這不是有哥哥在麼，殿下喝茶就靠你了。」

英順看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有些替他愁的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太聰明還是傻有傻著偏偏了殿下的眼，這酒還是殿下自己親自了庫挑的，沒準殿下還就喜歡你這自作聰明的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