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翌日，宮中傳來一道聖旨。定了我與那三皇子的婚期，又道宮中禮儀繁雜，要我即日起便宮學習，直至親那日。

皇帝的意圖很明顯，只要他將我囚在宮中，便不用害怕他出征後宋爹在他後院點火，因為一旦京城有變，我必定是第一個死掉的炮灰。所謂質子便是如此。

傳旨的太監走後，我去宋爹的臥房與他道別，他盯著那道聖旨，眸深沉，我蹲在他床邊輕聲道：“爹，只要你還在，皇帝便不會對我怎樣，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子，長命百歲，氣死皇帝。”

宋爹一聲歎，抬起枯槁的手，輕輕放到我的頭上，如同小時候那般了我：“我們雲祥，也長大了。”

我靜靜陪了宋爹一會兒，直到他再也撐不住疲憊的睡了下去我才出了府門坐進大紅轎子，搖搖晃晃的了宮。

我沒見到皇帝，管事的太監將我安置在後宮中一廢置的宮殿裡，隔壁約莫是冷宮，每到半夜便能聽到人在嗚咽。我覺得哭得好聽，像在唱曲兒，每夜倒睡得十分香甜。

宮中的日子寂寞如雪，但也過得快，一如我在月老殿門前守門的時候。只是那時的我只知肖想一下永遠買不起的酒，歎一下月老的摳門，而現在卻會在偶爾放空的腦海裡想起那個雪夜中，陸海空對我說“提親”二字時臉紅的模樣。

出嫁的日子快要到了，在我宮殿門口巡邏的侍衛們也漸漸多了起來，晚上再也聽不到人嗚咽的聲音了，只有侍衛們走來走去的沉重腳步，比在塞北的都護府更讓我抑。

又是一個雪夜，我睡不著，索披了裳起，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正巧瞅見外面一個黑人形輕靈的打暈了在我門外看守的侍衛。我眨著眼，覺得這人的影悉到讓我不敢置信。

“喂……”

我剛一張，黑人反便行至窗邊，出手，他在窗戶外徑直捂上了我的：“噤聲。”他臉上蒙著黑布，發出來的聲音悶悶的，但好歹也一起生活過十幾年，我還不至於認不出他來。

他側耳聽了一會兒，隨後一把拉下蒙面巾，一雙黑瞳印著雪的亮：“雲祥，是我。”

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開，然後道：“嗯，看出來了。”陸海空竟不要命到這個地步，他一個叛軍首領到底是怎麼無聲無息的潛皇宮院的。我不由也出手，了他的臉，狠狠用力，將他臉皮掐紅了一塊。

他歪著發出了疼痛的“嘶嘶”聲，但卻沒有拉開我的手，只委屈道：“雲祥，疼。”

“陸海空。”我了他好一會兒道，“你不要命了？”

他也直直的盯著我：“要，可我也要你。”

明明是這麼猥瑣的一句話，可此時從他裡說出來，我愣是沒有聽出半分猥瑣的意味，就像一個小孩賭咒發誓他要認真讀書一樣充滿了正能量。

我沉默，陸海空道：“我不是沒有理，也不是沒人勸阻……”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眼眸微微往下垂了垂，“只是，聽聞你被人綁走……”

“沒人綁我。”我打斷他的話，冷漠而清晰道，“我給你留了書，是我自己願意回來的。”

陸海空不看我，自顧自的說道：“己城軍士告訴我你被人扛在肩上，被蠻橫的帶走……”

見他這樣的神我的心一時竟有些酸得狠不下來，深深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我道：“陸海空，我給你留了書，你知道，是我自己願意回來的。”

他角抖了幾許，像是要反駁我，要去為我，也為他自己掩飾。但最終，他仍舊沉默了下來，他彎起了，眼中卻沒有笑意：“雲祥，你別總是這麼老實。”

“你回去吧，護好自己。”

“為何？”他站在窗外，垂頭盯著地面，“十六年相識，五年生死相伴……雲祥，我知你必有緣由。”

我該怎麼告訴他？宋爹當年謀害了陸將軍一家是為了自保？我背棄他回京是為了我的爹，他的殺父仇人？塞北五年相伴我與他絕口不提過去一字一句，因為對於這一世而言，我的緣與他的仇恨才是我們之間最致命的結。

我也彎笑了，做出一副苦小媳婦的模樣：“陸海空，你對我，沒有男之。”

陸海空一怔，面慢慢青了起來，他近乎咬牙切齒道：“宋雲祥，事到如今，你還是不願打開自己，你還是不願信我！”

遠傳來許多大軍急行而來的腳步聲，我心底一，卻咬牙愣是不催促陸海空走。陸海空了我好一會兒，像是失極了的模樣，終是一扭頭提氣縱，施展輕功，消失在茫茫夜中。

他剛走一步，軍隨後便到，看見前殿裡橫七豎八躺著的侍衛們，一個軍對站在窗戶裡的我道：“賊子在何方？”

“賊子？”我打了個哈欠，“沒看見。”

“何以侍衛盡數被打暈？”

我眉一挑，橫道：“方才睡覺放了個屁，打響了一點。”

軍首領蹙了眉，勉強躬了個道：“宋小姐冒犯，卑職奉命搜尋刺客。”他說完這句看也不看我，對後的軍們一揮手：“搜！”眾人便踢開了我的房門，在這臥寢之中一陣翻。

我冷眼看著他們最後一無所獲的離開。

關上門，我整理好被翻的床鋪，重新躺在了上面。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陸海空臨去前的那句話，打開自己，相信他？這小屁孩長大了就會說一些人完全聽不懂的屁話！

我將被子抱住狠狠捶了幾拳。小媳婦苦的模樣終於出現了！我幾乎能想像到李天王那張抖著大鬍子笑的面龐。心頭呼嘯而過的草泥馬踩碎了李天王的臉，我一邊捶被子一邊在心裡呼嘯，你丫看夠了吧看夠了吧看夠了吧！

不管接下來的幾天我心裡有多麼糾結，但最終親那日還是來了。

鮮紅的轎子在宮殿門口等我，侍給我畫上了我從未畫過的濃妝，又給我穿戴上了繁重的冠霞帔，我穿上了這一生最隆重的裳要去嫁給一個我連面都沒有見過的男人，據說那男人腦子還有點問題……

三皇子是當今皇帝活著的兒子裡面最大的一個，雖然生了病，但做為皇家儀式，排場還是要有的。我的夫君將在宮門迎接我，他騎著高頭大馬，我坐著八抬大轎，繞過半個京城，登上祭天臺，告天地，祭宗祖。

坐在轎子裡的我，蓋著悶人的紅蓋頭，聽著轎外踢踏的馬蹄聲，心裡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堵塞。

從這一生初始，我便知道自己肯定會有這麼一天，可我卻一直以為走在轎外的人會是陸海空，我也一直懷著叛逆的心理十分不滿，但現在，我對現況更不滿。

真想……一隻腳出去把那個男人從馬背上絆下來啊。

最終，我還是克制住了這個衝，直至紅轎停下，轎簾被掀開，然後一隻男人的手到了我紅蓋頭之下。看著這雙細白的手，我忽然想到了那天夜裡陸海空跑到我窗前，手探過窗戶捂住我的時，他滿手冰涼，掌心有糲的，那個孩子，生得與皇子一樣尊貴，可卻吃了太多的苦。

我按捺住心頭翻湧的緒，握住了他的手。

紅蓋頭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能看見自己腳下這一寸之地，旁的男子拽著我，一個勁兒的問：“娘子貴姓啊，哦，娘子姓宋，宋家宰相的閨。娘子芳齡啊，哦，娘子年紀有點大了，都二十了。娘子想親不？哦，這個問題不該問的，嘿嘿。”

我覺著他腦子果然不大好使的。

“階梯！”走了幾步，三皇子突然道，“階梯要怎麼上？哦，階梯要一步一步上，上面是祭天臺，得嚴肅。”我撇了撇，任由他牽著我慢慢往上走，上最後一步階梯，他牽著我往前行了三步，“要做什麼呢？哦，拜天地，拜宗祖，拜父母。”

我全然不想搭理他，只如同首一般跟他行。

“哎呀，宰相怎麼不在？哦，宋宰相昨晚病逝家中了。”

我心底猛的大寒，不管不顧一把扯下紅蓋頭，也不管這是什麼場合，一把拽住了三皇子的襟，厲聲問他：

“你說什麼！”

三皇子的眼神在我臉上一掃而過，可我卻忽略不了他眼底的幸災樂禍。皇家勾心鬥角，哪能由傻子活到現在。可現在這些事都與我無關了，我只怒紅了眼，狠狠瞪著三皇子一字一句道：“你說什麼？”

“說什麼？哦，宋勤文宰相病逝了，相府小姐日後沒有靠山了。”

我子一，鬆開了手。不久前我還握過宋爹的手，他還疼的過我的頭。原來人世滄桑中，生離死別真的太容易。恍惚間我仿似明白了醉酒的月老常在邊念叨的那句話——

凡人無奈，神仙薄涼。

耳邊所有的嘈雜，混，包括眼前的人都消失了一般，我孤立的站了一會兒，抬頭仰蒼天，咬牙切齒：“你大爺的！”

忽然有人大力的拽住了我的手臂，將我雙手反擰至背後，我疼得不由自主的彎下腰去，耳邊的聲音這才漸漸清晰起來，是衛軍的人在我耳邊大喝著：“大膽！竟敢行刺三皇子！”

我抬頭略的一掃，數名衛軍已將三皇子護著往後退，三皇子著脖子一臉被嚇呆了的模樣，我恨得咬牙關，但心中更多的卻是無奈，想我堂堂祥雲仙子，今日竟被幾個凡人欺負去了。這覺實在是過於糟心。

可下一個瞬間，不知從哪方傳來了嘈雜，我還沒弄清狀況，後扣住我手臂的兩個侍衛倏地“噗通”兩聲栽倒在地，我狠狠一愣，卻有一隻手臂的摟住了我的腰。

來人手起刀落間，四周的衛便全趴了下去。

我愕然，在他稍稍停頓下來之時，狠狠推開了他，我怒道：“你他媽傻啊！這是你該來的地方麼！”

陸海空被我推得微微往後退了一步，站穩子抬起頭來，紅著一雙眼瞪我：“我他媽就是傻！”他在塞北軍中學到了不罵人的話，偶爾路過訓練場還能聽著他著嗓子罵士兵的聲音。但他對我從來都是百依百順的，連大著嗓子說話也不曾有過。

今日，他是急了。

祭天臺下不知從哪裡躥出來了許多黑人，與下方的衛軍們戰做一團，祭天臺上，軍本就不多，被陸海空砍了幾個，其餘人皆圍在三皇子周圍，也不輕易攻過來，我與陸海便在這天朝的祭祀場上破口大罵起來。

“我不要你救，給我滾！”

“我偏要救！”陸海空大聲道，“不要找那些狗屁藉口！什麼男之夫妻之，我不懂又如何，我只知道你今日若真是心甘願的嫁給他，我大可立即轉就走，你若今後能過得快樂安寧，我斷不會再說一句廢話！可你會嗎！宋雲祥你敢和我保證你以後每天都能開開心心的活下去嗎！你若可以……”他聲音一頓，手倏地上了我的臉頰，他的指腹帶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糲，是他辛苦生活的證明。陸海空啞了嗓子，“你若可以，你他媽還哭什麼？”

“我他媽……怎麼知道自己在哭什麼。”我想了好久，心裡翻翻覆覆的飄過了無數話語，辯解的，刁蠻的，耍混抵賴的，但所有話到邊卻生生變了一句抖著的：“爹去了……”

陸海空怔了怔，抬手放在了我的頭上，有些不習慣的了安我道：“莫哭。”他話音一落，臉倏地一沉，“雲祥，我們回去再細說。”

我還在怔神，陸海空卻不由分說的一把攬住我的腰，提氣縱飛速往祭天臺下而去，他將手指放在裡，響亮的口哨吹出，數百名黑人皆從纏鬥中退出。

但奇怪的是衛軍卻越來越多。我心裡這才覺得蹊蹺。

若說宋爹去了，皇帝不知當有多高興，我與三皇子結親也沒用了，他大可立即昭告天下，命我守孝三年。但皇帝偏偏將消息了下來，仍舊扮了這場婚，既然辦了便肯定有他非辦不可的理由。

如今看來，皇帝約莫是猜到陸海空會來。

而陸海空不會不知道他一旦出現會有多大的危險……

我抱著陸海空的脖子，看了看這個年郎日益堅毅的側臉，突然有點不甘的想，憑什麼這只能是一世劫，

忽然眼角餘中有一點晶亮閃過，我轉頭一看，卻是祭天臺上的三皇子推開了周圍人的保護，站了出來。

我對陸海空道：“這樣抱著，我有些不過氣啊，陸海空，你背我吧。”

陸海空手臂微微一用力，我只覺眼睛一花，一下便好好的趴在了他的背上，我驚歎：“這是什麼功夫。”我咳了咳，又清了清嗓子道，“搬東西多方便啊。”

陸海空輕聲道：“雲祥，出城再說。”

我點頭應了：“好。”腦袋有些無力的搭在他的肩頭，我突然想到陸海空小時候有一次在相府玩累了，他央我背他回家時的場景，那時本來我是想將他仍在那裡不管的，可是他哭得委實可憐，我便不願的背了他回去，適時夕斜暮，相府到將軍府不過幾步的距離，他卻在我肩頭沉沉睡著了。

而今豔高照，我卻愣是瞅出了點日落的模樣，我閉上眼，輕輕道：“原來被人背著，這樣舒服啊，難怪都能睡著了。”

我子有些酸，手攀不住他的脖子。一直不停的奔走讓陸海空的氣息變得急促，他喚道：“雲祥，摟些。”

“嗯。”我應了，拼盡全力死死抱住他的脖子。還沒出京城，還沒有安全，我便不能鬆手。

意識有些模糊，我好似看見李天王在書案前抓耳撓腮的急：“不一樣啊！這和我寫的不一樣啊！怎麼死錯人了！”

我看得咧笑了出來，哼哼，大鬍子李，你道我小祥是這麼好欺負的。你想讓陸海空先死，若我喝過孟婆湯，那後半生必定鬱鬱寡歡，生生愁死，但現在，他死不了了。

他還有好長的一生要走，還有好多好的事去經歷，不是作為初空歷劫的瞬間，而是作為陸海空，一個活生生的，完完整整的人，彩的活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到有人在拍我的臉：“雲祥？雲祥……”

他聲抑，帶著三分嘶啞。

我睜開眼，看見了漫天飄雪，陸海空的臉在我上方，白雪覆了他滿頭蒼白，仿似他今生已老。

“哎呀，下雪了。”我聲音沙啞，但卻出奇的覺得神頭十足，渾輕極了，比我做祥雲那陣子還要輕盈許多。

陸海空摟著我，輕聲道：“你別怕，我們去找大夫，能治好你的。”

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在離開祭天臺的時候，三皇子投來的那只暗，紮進了我的背心。不用猜都知道暗有毒，而皇家的毒，哪是隨隨便便便能治得好的。

我現在這麼神，只怕是……迴返照吧。

“陸海空，我爹當初對不住你，現在，便當我替他還了吧。”

“宋雲祥，你從來不欠我什麼。”陸海空幾乎咬牙切齒道，“你拿什麼還。”

“啊，那正好。”我笑了笑，“咱們兩訖，以後誰也不欠誰了。”我瞇起眼，仿似看見了鬼差自遠方踏來，“陸海空，下輩子你別再撞見我……”

我話音未落，他卻猛的埋頭。我驚駭，覺到他溫熱的在我冰涼的上，隔得太近，我反而看不見他的臉，只到一滴一滴鹹的水珠滾進我的裡，讓我齒間皆是一片苦。

一時間，我竟不想去計較他的行為算不算是非禮。只覺自己心口也灼熱得發疼。他在我上，賭咒發誓一般道：“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得撞見你。”

我苦笑：“別這樣說。你會後悔的……”

這一世一過，我如此早早的去投了胎，陸海空壽終正寢之後下來肯定找不到我，且那時，他變作了初空，恢復記憶之後應當也不會想來找我了吧……

從此以後我都與他錯了開，不會再遇到了。

“你好好過完這一生，努力活著。”我瞇眼笑了笑，“先走一步。”

魂魄離，我立即被鬼差捉了住，他們嘰嘰喳喳的著，牽著我往黃泉路上走。

我心頭陡然出一奇怪的覺，似不舍，似心痛，我回頭一，卻見陸海空著那個已停止呼吸的冰涼，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