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曉薇帶著曉蓉來送吃食時，臉薄的年還坐在桌旁背對著徐念安不肯理。

丫鬟們退下后，徐念安踱到桌旁一瞧，大約是怕他們晚上吃多了不好克化，只送來了兩小碗紅豆粳米粥，一碟子不知什麼餡的小餃兒，一碟子玉筍蕨菜，還有一碟子野瓜子。

徐念安瞥一眼趙桓熙綴著紅緞帶的后腦勺，大聲道：“哎呀，今日方知，原來《長干行》中‘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寫的不是新婦，而是新郎啊！”

“你——”趙桓熙猛的回，一雙晶瑩剔的丹眼中焰盈然，映著龍喜燭的火，仿若星河倒懸其中，得不可方。

“好啦，不要生氣了，與你說著玩罷了，怎麼這麼不經逗？真是小弟弟。”徐念安將一碗紅豆粳米粥端到他面前，用大紅雙喜的白瓷湯匙攪了攪。

趙桓熙愈發氣惱了，“不許我小弟弟，誰是你小弟弟！”

“那我你什麼？夫君？”徐念安在一旁坐下，一邊攪自己的粥一邊忍著笑問。

趙桓熙的臉再次漲得通紅，“也不許這麼。”

“那對你我總得有個稱呼吧？要不以后當著長輩或是下人的面，難不‘喂喂’地你？”

趙桓熙一想也是，琢磨半晌，心不甘不愿地道：“以后你可以我三郎。”

徐念安點點頭。

趙桓熙見不說話，急道：“那我你什麼？”

徐念安道：“我在家排行老大，你可以我大娘。”

趙桓熙瞠目結舌：“大、大娘？”

徐念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趙桓熙這才知道又是哄他的，想生氣，可又更想笑，到底還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瞪道：“從未見過你這般不正經的子！”

徐念安道：“我是冬月里出生的，未取大名時，家里人就我冬姐兒，我比你大兩歲，若不嫌棄，你可以我冬姐姐。”

趙桓熙又不干了，“憑什麼你冬姐姐。”

徐念安道：“那，要不就我冬兒？總不見得連名帶姓地我吧？”

趙桓熙繃著小臉悶不吭聲地開始吃粥，想來不論是冬姐姐還是冬兒，他都不想。

兩人正吃著呢，冷不防外頭有丫鬟一聲高喊：“三爺，龐姑娘尋了短見了，您快去瞧唔……”話沒說完，像是被人捂了。

趙桓熙騰的一聲站起來，帶翻了凳子，轉就往門外跑。

“你站住！”徐念安連忙起扯住他。

“你快放手！”趙桓熙火燒眉，大力一甩胳膊，沒把徐念安甩掉不說，反被抓著胳膊用力地往回一扯，踉蹌了兩步又回到了桌旁。

“你不想害死你的黛雪姑娘就給我冷靜一些！”徐念安小聲喝道。

趙桓熙詫異于力氣之大，愣了一下，隨即高聲道：“已經快死了！”說著又要往外沖。

徐念安死死扯住他，“若是真的快死了，你去了是能治病還是能續命？倘若死不了呢？你在我們新婚之夜丟下我去看，你覺得府里長輩還能容留下來嗎？”

趙桓熙心里一團，掙扎著甩開道：“我顧不了那麼多了！”

“你顧不了也得給我顧！”徐念安追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綁在發冠上的緞帶，目凌厲道：“忘了當日與我拉勾起誓都說了些什麼了？說好我嫁過來你要給我尊榮面的，你現在出去看，長輩發怒，我面掃地，反過來還是害了，百害無一利，你到底是有多蠢，才非得去干這樣的蠢事！”

趙桓熙怒道：“你們所有人都嫌我蠢嫌我笨，只一個人是懂我的。若要死，我與一起去死便是了！”

“無名無分，死了你們也葬不到一！你往趙家祖墳里一躺，往葬崗一埋，便是你倆最后的結局了。你母親含辛茹苦養你一場，到最后落得中年喪子無人送終，你姐姐們從小到大地疼著你，以后娘家無人可靠，在夫家了委屈也只能忍著，打落牙齒和吞！若這是你想要的，你就去吧！”徐念安松了手，把他往前用力一推。

趙桓熙卻邁不開步子了，左右為難了一會兒，站在原地落淚道：“我答應過要幫的，死了我怎麼辦？”

這話說得蹊蹺，但現在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徐念安深吸一口氣，將心頭的火氣下去，走到他面前道：“正如我方才說的，若是真的有事，你現在過去也于事無補，若是無事，你現在過去反而會害了。你先收拾一下緒，此事給我來置。方才在門口與你回話的那個大丫頭什麼名字？”

趙桓熙現在六神無主，雙眼含淚愣愣答道：“曉薇。”

徐念安指著床那邊道：“你去那兒，別下人瞧見你現在的模樣。”

趙桓熙抬起袖子了眼睛，回到喜床那邊坐在床沿上。

徐念安這才過去打開房門，喚道：“曉薇。”

曉薇很快過來：“三有何吩咐？”

“方才是不是龐姑娘那邊的丫鬟來過了？”徐念安問。

曉薇否認：“沒……”

“我都聽見喊了。”徐念安打斷道，“此事非同小可。聽說龐姑娘是大那邊的親戚，你趕派人通知大去尋大夫，再使人去知會夫人一聲，此時前院賓客未散，萬不可再讓龐姑娘邊的丫鬟四奔走，驚擾了客人。派個小丫頭去龐姑娘那邊看看龐姑娘況到底如何了，有了結果馬上來報與我知曉。”

曉薇答應著去了。

徐念安關上房門，一回頭，見趙桓熙眼圈發紅，怔怔地看著。

走過去道：“方才我不是故意沖你發火，只是你關心則，行事沒有章法，很容易害人害己。越是遇到急之事，越是要三思而后行，如此方不會忙中出錯，悔之晚矣。”

“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黛雪會有命危險。”趙桓熙看著道。

徐念安心道：這種雕蟲小技，也只能哄哄你這種不知事的小爺，稍有些城府的，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細想想，若是黛雪姑娘真的有了命危險，邊的丫鬟難免一個看顧不力的罪名，還有心思來喊你？定是黛雪姑娘沒有命危險，還念叨著要見你，邊的丫鬟見可憐，又怕再尋短見，這才會冒著讓夫人不喜的風險來你去見。”

趙桓熙還是直勾勾地看著徐念安，“此刻看你，便似看著五嬸嬸一般。”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徐念安不解：“什麼意思？”

趙桓熙卻不回，背過去躺倒在喜床上，不說話了。

徐念安走過去照著他垂在床沿外的踢了一腳。

趙桓熙驚了一跳，昂起頭來看著皺眉道：“你做什麼？”

“你竟敢說我一臉寡婦相！我明天就告訴婆母去！”徐念安看著比他還生氣呢。

“我哪有說你一臉寡婦相？”

“敢說不敢認？你說我像你五嬸嬸，你五嬸嬸不就是個寡婦嗎？”

趙桓熙坐起來，分辨道：“我說你像我五嬸嬸是指你剛剛說話的樣子像我五嬸嬸，一臉算計城府很深的模樣。”

徐念安驚訝地瞪大雙眼看著他。

趙桓熙話說出口才覺著這話太重了些，剛想找點什麼別的話掩飾一下，便見徐念安雙眼迅速地被淚花淹沒，在眼淚掉下來的前一瞬轉過去，背對著他低聲飲泣。

這下到趙桓熙不知所措了。

向來只有別人把他說哭的，他把別人說哭的，這還是頭一遭。

這可如何是好？

前頭，殷夫人端著笑臉送走了最后一名眷，轉把臉一放就帶著人往慎徽院的方向走。新房那邊的事早已得到通報，畢竟看守伺候的都是派去的人。

半路遇上曉薇，曉薇將徐念安的話原原本本向殷夫人轉述一番。

殷夫人頗為驚奇，問道：“三爺沒鬧？”

曉薇道：“奴婢在外頭約聽得三爺在房中與三起了爭執，但最后開門吩咐奴婢辦事的是三，三爺沒面。”

殷夫人松了口氣，面也緩和下來，吩咐曉薇：“回去告訴三，就說黛雪姑娘沒事，連皮都沒破一塊。”

“是，那還要去大請大夫嗎？”曉薇問。

殷夫人冷冷道：“大喜的日子，請什麼大夫？不嫌晦氣！”

曉薇見殷夫人不高興了，不敢再多，行個禮回慎徽院去了。

殷夫人吩咐邊的大丫頭芊荷：“你帶人去把芙蓉軒圍起來，不許人出。將今日去慎徽院喊那一嗓子的賤婢堵了打二十大板，扔回大的院子里去。其余的，待我閑下來再發落。”

芊荷領命。

殷夫人昨晚幾乎就沒睡覺，連軸轉了兩日一夜，早已疲力盡，見兒子那兒沒出事，當下哪兒也不想去了，只想回嘉祥居休息。

蘇媽媽扶著往嘉祥居走。

“能攔著沒讓熙哥出來，也沒鬧起來，算還有幾分本事吧。”殷夫人疲累道。

蘇媽媽道：“再怎麼說三爺也是國公爺的嫡長孫，國公爺不能害他，這徐姑娘必然不會差的。”

殷夫人嘆一口氣，沒說話。

新房里，徐念安還低著頭在那兒哭，趙桓熙著急地圍著團團轉。

“你別哭了，我不是說你不好的意思。”他道。

“一臉算計，城府很深，這不是說我不好，難不還是夸我來著？我父去世，一家子被從伯府分出來時，我才十三歲，母親病弱，弟妹小，我若不算計著些，厲害著些，我母親弟妹依靠誰去？你自己在福中不知福，還要嘲笑旁人過得辛苦。是是是，只有你和你那龐姑娘是純白無瑕不染凡塵的，像我這種人，自然是滿心眼污濁不堪了。”徐念安邊哭邊道。

因心里抗拒，趙桓熙從未打聽過徐念安的事，只知道父親與爺爺是朋友，且幾年前去世了，卻不知這些年來過得有多辛苦。如今聽哭訴，心里越發過意不去，卻又不知該怎麼哄。

這時門外傳來曉薇的聲音：“三爺，三。”

徐念安哭聲一止。

趙桓熙忙討好道：“我去開門。”說著一溜煙地去開了門。

曉薇道：“三爺，奴婢去瞧過了，龐姑娘沒事，不用請大夫。您和三就別擔心了。”

趙桓熙更加愧了，胡點了點頭就將房門關上。

那邊徐念安又哭了起來。

趙桓熙一個頭兩個大，也顧不上什麼面了，上去討饒道：“是我錯了，你別哭了行不行？冬姐姐，好姐姐，你就原諒了弟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