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寧安州州衙。

初春夜長，五更的梆子響過了，天還沒亮。

夜里剛下過雨，青石板路漉漉的，燈火映在地上，偶見一銀閃閃的水。

訓練有素的丫頭小廝們端著銅盆、熱水、手巾進進出出，伺候里頭的知州徐茂才夫婦梳洗，各自忙活。

徐茂才乃一方父母，早起上衙自不必說，就連徐夫人也十分忙碌。

今日城中幾位有名有姓的太太攢了局，必是要去的，一應裳首飾都馬虎不得。

既不能過于奢靡惹了上頭的眼，又不能儉樸太過丟了自家的人……太太，也不是那麼好做的。

梳妝已畢，丫頭將盛著胭脂香的致小瓷盒子一溜兒排開，淡淡香氣便氤氳了室一角。

徐夫人一一瞧過，又配了小巧的刷子和棉片，略點了兩樣袖起來。

今兒要踏春，要看戲，要吃酒，不得香汗淋漓融脂消，故而除了出門時的穿戴打扮，額外還要隨攜帶脂以供隨時補妝。

面人家的夫人小姐出門，袖子里大約都會塞一兩只指頭肚大小的致小盒子。

徐夫人理了理鬢發，又沖銅鏡中丈夫的影子道：“朗兒去了三日，如今也不知怎麼樣了。”

婚二十余載，兩人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孽障，難免溺了些，稍不在眼前便要擔憂。

徐茂才沒好氣道：“他不惹禍便是好的了。”

三月中開封城有文會，以供學子們流長進，年歲久了，也時常會有達顯貴去份混跡其中。

一來為朝廷尋覓良才，二來麼，誰家還沒幾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呢？

見丈夫說得不堪，徐夫人微微抬高了聲音，“難得朗兒知道上進，你怎的……”

話音未落，徐茂才就打斷道：“你也知難得，他素日可曾讀過幾本書？依我的意思，就不他去！都是你縱的。”

榨干那小畜生都不出幾滴墨，去甚文會！

那混賬走了幾天，他的眼皮子就跳了幾天，總覺得要出事。

徐夫人也有些心虛，兀自，“了家收了心就好了，聽說那文會上名門淑甚眾，若能……”

本朝不大看重男大防，許多高門貴也會出文會，就了不佳話哩。

同床共枕多年，對方一張，徐茂才就知道在做什麼白日夢，才要冷笑，卻見管家匆匆從外頭跑進來：

“老爺，夫人，開封府來人了。”

徐茂才一愣，“來的是誰？”

寧安州直屬都城開封管轄，此時天尚早，城門未開，無文不能出，現在來人，必有大事！

管家吞了口唾沫，“謝鈺。”

“竟是他？！”

徐茂才的腳步一僵，然后猛地加快。

有麻煩了。

短短幾十步路，徐茂才心里已經轉過數個念頭，誰料還沒進到前院，一行六七人就呼啦啦闖進來，反客為主地將他攔下。

“徐大人。”

為首的俊秀青年穿青袍，正是謝鈺。

老實講，那袍委實算不得好看，活像路邊河里的螃蟹殼。但他生得好，非但沒有被襯得寡淡，反而將那袍都帶得矜貴起來似的。

徐茂才腔子里一顆心突突直跳，不敢直視，“見過世子。”

左右軍巡使乃軍中的八品武，平時歸開封府調遣，負責城中治安和抓捕，乍一聽似乎并不起眼，但直屬皇帝，非親信不能任，又有越級奏報之權，一年之中面圣的次數怕不比尋常員一輩子都多，任他王侯貴胄都不敢輕視。

這也罷了，而偏偏來的竟然是謝鈺……

他本就是王侯貴胄。

謝鈺挑了挑眉，忽然抬起手，輕輕往那袍上彈了彈。

徐茂才心頭一，忙改口道：“謝大人。”

謝鈺這才滿意地嗯了聲。

徐茂才暗自松了口氣， “什麼事勞謝大人親自跑一趟？更深重，還請屋里坐。”

“不必勞煩。”謝鈺抬手止住，公事公辦道，“令郎在文會上突發狂癥，擾了圣駕，大人還請速速隨我等京見駕。”

他的聲音平和清脆卻沒什麼溫度，如屋檐上墜落的雨滴，擊在蓮花缸邊沿錚錚作響，直把徐茂才的臉都敲白了。

什麼突發狂癥？

難不……不不不，不會的，自己之前已經狠狠懲戒過，那混賬已經戒了的！

謝鈺側抬手，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徐大人，請吧。”

追出來的徐夫人驚慌道：

“我兒斷不會那般！這其中必然有什麼誤會。”

謝鈺說得委婉，然而他邊那個娃娃臉卻全然沒有給對方留面的意思，嗤笑道：

“令郎散發赤足袒四狂奔，狀若癲狂，將好好一個文會攪得一塌糊涂，可巧陛下為朝廷覓得棟梁，特地微服出宮……剩下的話就不需下再詳述了吧？”

徐茂才一張老臉都漲豬肝，眼前一黑，晃了幾晃，踉蹌著跌坐在地。

徐夫人撲過去攙扶，就聽到自家相公口中只喃喃著幾個字：

“完了，全完了……”

那分明就是吸食了五石散后的癥狀。

究竟是誰引的那孽障復吸？！

前朝五石散盛行，無數達顯貴推崇備至終日吸食，以致放浪形骸不堪目，終至亡國。

故而，本朝以此為前車之鑒，曾數次明文嚴五石散之流，只是偶爾仍有人在暗推崇前朝那等放不羈，自以為風流瀟灑。

如今徐茂才為朝廷命，自己的兒子卻公然吸食五石散在前，前發狂在后，按律輕則終無緣科舉，重則……當斬！

而他這個知州，一來有包庇縱容之嫌，二來又有管教無能之過，公私皆如此不堪，此番宮謝罪，豈能有好下場？

謝鈺垂眸看了他們夫妻一眼，“得罪了，來人。”

后面幾個衙役一擁而上，撥開徐夫人，將個徐茂才生生提起，押著就往外走。

“老爺！”徐夫人跟著追到院子里，被謝鈺攔住。

“夫人留步。”

謝鈺一行人乘月而來，袍外和眉眼睫間都染著一層淡淡的水汽，被搖曳的燭火一映，致不似凡人。

寧德長公主和駙馬都是好相貌，二人誕育的后代自然更加姿容不凡。

以往徐夫人與其他太太們聚會說私房話時，也曾膽大包天地奢想過，若自家夫君生得那般會如何如何。

但此時見了真人，徐夫人卻只剩下無限惶恐。

“謝大人，一定是誤會了……冤枉啊！”

在看來，兒子雖然略有些任，不過是年心罷了，自然千好萬好，怎麼會五石散那種東西呢？

兒子獄，丈夫又要被帶走問罪，誰知還能不能回來？

頃刻之間不亞于天塌了，徐夫人哪里肯他們就這樣把人帶走？

謝鈺不聲避開抓過來的手，“有無冤屈，自有開封府定奪，夫人請回。”

說完，也不管徐夫人面漲紅，轉走。

想到此番丈夫一去便是家破人亡，徐夫人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哪里還顧得上什麼尊卑禮儀，一熱上頭就撲過去哀求。

結果一揮胳膊，就有一從袖子里飛出，徑直朝謝鈺打去。

謝鈺是習武之人，反應機敏，聽到有一襲來便反手抬劍格擋，那圓溜溜的立刻“叮”的被擊飛出去。

不曾想那“暗”竟有“機關”，力后在半空中分開兩半，濺出一大團末，撲簌簌落在謝鈺上。

“暗！”

“賊婆娘！”

見上被襲，謝鈺的幾個下屬瞬時變臉。

“不不不……我……”

徐夫人來不及辯解就被按在地上，抬頭就見剛才那娃娃臉的差抬手要打。

謝鈺知下屬脾，閉目喝道：“住手！”

娃娃臉抿，惡狠狠瞪著徐夫人，一手抓著的襟，另一只手的拳頭已經舉起來了。

“元培，”正查看謝鈺況的大漢喊道，“大人讓你住手，沒聽見嗎？”

無論如何，此時徐夫人還是五品誥命，即便犯法，也不能輕易用私行。

元培頭腦冷靜了些，看看謝鈺，再看看徐夫人，用力磨了磨牙，這才不不愿的將人丟開。

后面的徐茂才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沒敢氣，見此形，不由得兩一，若非有衙役架著，只怕要癱倒在地了。

完了。

這次算是把謝鈺得罪慘了。

“大人，您怎麼樣了？”

元培趕過來時，發現自家大人竟……香噴噴的？

謝鈺剛才已掩住頭面，只有零星末被風吹眼中，微微刺痛。

他捻了臉上的末聞了聞，有些香。

應該是脂。

元培忙人去取水沖洗，又聽見院門外有人說話，不由暴躁道，“何人喧嘩！”

最靠外的衙役出去問了一，“大人，說是府里的大夫聽見這邊有靜，知道是徐茂才夫婦起了，特意來辭行，原本是說好了今天要走的。”

“大夫？！”

元培和那大漢聽了，都是雙眼一亮，“快把人請進來！”

既然旁邊就有大夫，還是看了才安心。

不多時，伴著一陣細微的衫聲，一道影出現在門口。

元培一愣，口而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