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盆里的紙大都被燒黑灰，只有重疊在一起的幾張邊角因為太厚沒燒，還約能看到幾行黑字。

謝鈺從腰間拿出匕首，試著將它們挑出，竟連著下面的紙灰一同剝離出幾張，難得還十分完整，證明它們明顯比一般的紙張更韌些。

而因為燃燒過，紋路反而更清晰了。

“玉板紙，最常見的書寫用紙之一。”

紙灰被他說話時的氣流帶得微微，像撲簌簌振翅飛的黑蝶

玉板紙的原材料是竹子，做后瑩潤有，恍若玉，因此而得名。

因它價廉，又遠比普通紙張要來的堅韌，非常容易書寫和保存，備歡迎，幾乎每家販賣文房四寶的鋪子都能買到。

馬冰憾道：“那就沒辦法憑紙張來源確定主人份了。”

謝鈺嗯了聲，拿出從慕笙上搜到的小抄進行比對，基本可以確定是同一人所書。

馬冰瞇著眼看了幾遍，“這幾張紙上殘留的容大致相同，字跡大小和排版順序有所差異……”

看著這幾張紙，眼前仿佛浮現出某個人為了做小抄而拼命練習的場景。

馬冰抬頭，跟謝鈺對視一眼，卻都沒說話。

查案的人最喜歡證據，如今他們找到了證據，卻并未到歡喜。

這證據……來得是不是忒簡單了些？

房間有恭桶，出了客棧不遠就有河，燒都燒了，為什麼不扔到別，徹底銷毀？

就這麼端端正正擺在床底下，好像專等著人來找似的。

生怕被人發現不了嗎？

倒更像蓋彌彰，顯得慕笙的嫌疑突然小了不。

見他們忽然不說話了，掌柜的有些忐忑，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問：“有什麼是小人能效勞的嗎？”

馬冰和謝鈺瞬間回神，一抬頭，這才發現靠得太近，幾乎能數清對方的眼睫了。

兩人都有些尷尬，下意識撒手退開，那銅盆立刻向下墜去。

要糟！

馬冰顧不得許多，忙手去接，怎料謝鈺比還快一步，先一步托住盆底，這一把按下去，倒像是故意去按人家的手似的。

謝鈺的手微微有點涼，皮潔，好似上等玉，也不知怎麼想的，馬冰竟鬼使神差多了兩下。

謝鈺的眼睛都睜大了，過來的眼神中滿是錯愕。

“呃……誤會，都是誤會。”

馬冰嗖地收回手藏在背后，臉上熱辣辣的。

這明正大裝傻的舉直接就給謝鈺氣笑了。

馬冰跟著訕笑。

不過話說回來，真好啊……

謝鈺被飛起的紙灰嗆得咳嗽兩聲，轉將銅盆放回洗臉架，“早上慕笙離開之后，還有人進過他的房間嗎？”

房間里只有這一個銅盆，早上慕笙肯定要用它來洗臉，也就是說，紙應該是在他離開后放進去的。

掌柜的為難道：“小侯爺，不瞞您說，這幾日店里人來人往的，每日沒有八百也有三百，又有各來送飯送菜送果子的，小人就是有八個頭也記不住啊！”

“那你們有沒有聞到燒東西的味道？”馬冰問。

銅盆邊緣有明顯燒烤的痕跡，紙應該是在這里燒的。

最近開封城干燥雨，好幾都起了火災，大家都很警惕。如果突然出現焦糊味，應該會有人察覺。

掌柜的著手，“瞧姑娘您說的，樓下是大堂，后面就是伙房，又要給客人燒熱水洗漱，這一天十二個時辰怕不有十個時辰是開火的，全都是煙火氣。又有飯菜酒香，尋常人哪里分辨得出呢？”

馬冰一想，這倒也是。

謝鈺又問：“他可曾與誰發生過齟齬？”

掌柜的還是搖頭。

馬冰和謝鈺忍不住異口同聲道：“那你到底知道什麼？”

一問三不知，掌柜的自己也有些局促，漲紅了老臉，憋了半日才蚊子哼哼似的道：“那小人也不好講嘛……”

見實在問不出別的，馬冰和謝鈺也只好先回開封府。

臨近晌午，日頭曬得熱辣辣的，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初夏的威嚴。

兩人著路邊的蔭涼走，一邊走，一邊在腦海中串聯前后。

恰巧前面一家燒餅鋪子不慎打翻了油紙，風一吹，四四方方的小紙片嘩啦啦飛起，又紛紛揚揚落下，好似下了一場晴天雪。

油紙背面都印了店鋪的紅印記，翻轉間奪目異常，引來眾食客的驚嘆聲此起彼伏。

馬冰也仰頭看著，喃喃道：“靴筒里的紙卷可能是被人丟進去的，那慕笙鞋底粘的那張又該如何解釋呢？”

有了銅盆灰燼這條線索，現在回想起來，他鞋底粘的小抄疑點更甚：

那紙片明顯是歪斜的，邊角差一點就在外面，如果是自己心準備的，必然會反復斟酌位置，怎麼可能這樣潦草？

但說不通呀！

據慕笙說，鞋子是昨天剛買的，簇新，今早出門前他也看過鞋底，確認沒有任何東西，如果有人陷害，那張紙片只會是從客棧到宮門口這段路上黏上的。

但……怎麼做到的？

謝鈺抬手接住一張飛過的油紙，捻在指尖無意識挲，顯然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此時已經有不油紙片落在地上，襯著深的青石板路，十分顯眼。

好些行人都避著走，也有不小心黏在鞋底的，便立刻彎腰扯下。

而慕笙鞋底的紙片是白的，必然更容易發現……

若這麼大咧咧灑在地上，他不可能看不見。

還有一點是謝鈺最想不通的：

據慕笙說，他今早和同住一家客棧的朋友一起出門，直到事發，中間大家一直沒分開過。

那麼，怎麼才能保證一定是慕笙踩中，而不是其他人？

如果是別人踩中，稍后核對字跡時不就餡兒了嗎？

兩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回開封府見迎在外面的霍平時，還皺著眉頭。

“大人，馬姑娘。”見他們全須全尾的回來，霍平松了口氣，“大人，卷宗我放到您書房里去了。”

謝鈺的腳步頓了頓，“怎麼不先送去給宋推？”

開封府衙由府尹總領，其下文職設一通判、一判總領輔佐，再往下便是負責事務的推三人，其中宋推主要負責獄訟。

按照規矩，檔案卷宗來了，必要先給他過目的。

霍平臉上就有些尷尬，才要開口，就聽一陣響亮的罵聲從后院傳來。

“狗日的，什麼屎尿屁也往開封府丟，地方衙門都是吃白飯的嗎？！人都死了還上樹，擺明了尋仇，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查查查，查你個兒！”

馬冰：“……”

這確定是文？

好個以理服人！

三人像被施了定法，在門口僵住，眼睜睜看著路過的衙役們也隨著罵聲脖子。

霍平小聲道：“宋推……可能不大方便，卑職覺得不如改日再送。”

謝鈺從善如流，“也好。”

“呃，”馬冰提出建議，“我看你們好像現在也不太方便回去，時候也不早了，不如去我那里用午飯，順便再聊聊案子。”

謝鈺迅速接了建議。

剛進藥園，王衡就站在廊下擎著大扇朝招手，“我給你看著火吶，一點兒沒糊。”

小老頭兒還得意，滋滋邀功，馬冰就豎起大拇指狠狠夸贊了一回。

“好香好香！”霍平吸著鼻子贊道，“什麼這麼香？”

廊下放著小火爐，爐子上燉著砂煲，熱氣頂得蓋子咔噠噠直響，云霧般的水汽從隙中噴涌而出，帶著濃郁的香味席卷四方。

“山藥蓮子燉，”馬冰洗了手，用大手巾墊著開了蓋子，頓時濃烈了數倍的香撲面而來，“最近正值換季，合該補一補，正巧我看大家也有點上火，這藥補不如食補嘛，就做點東西吃吃，既滿足口腹之，又強健，豈不哉？”

蓮子養神安心，山藥補肺健脾，溫中補脾、益氣養，這樣細細燉一鍋，連湯帶吃幾碗，最舒坦不過。

“我一大清早就燉上啦，幾個時辰的悶炭小火慢燉，中間不開蓋不加水，端的骨爛。”

馬冰用筷子了，嗯，爛，又用勺子舀出一點濃白的湯喝，哇，醇厚細膩，因撇去了油，一點不會膩人，等會兒吃完了，還可以用湯煮一碗面吃吃呢。

“元大人呢？”馬冰順口問道。

霍平門路去拿碗筷，聞言嘿嘿笑道：“這會兒估計在巡街。”

沒口福啦，只能說天意如此。

在某些時候，同僚誼簡直不堪一擊。

于是大家立刻拋棄元培，迅速圍攏坐下吃喝湯煮面，全都吃得熱乎乎，果然暢快。

中間馬冰問起那位宋推，謝鈺就笑著搖頭，“他本是武將出，后來打仗傷了子，只好退下來。偏又閑不住，陛下想著他嫉惡如仇，就來開封府做個推……”

只是本難移，雖做了文，卻還是武將脾氣，經常將其他衙門的人罵得沒脾氣。

說起來，涂爻私下也常罵人，卻是引經據典從不見半個臟字，被罵的可能得回家后慢慢琢磨才回過味兒來，然后輾轉反側氣個半死。

宋推則不然，他是燒刀子一般火辣辣的個，什麼狗淋頭罵什麼，那一個酣暢淋漓。

馬冰回憶了下方才聽到的，忍不住好奇，“當兵的這麼會罵人嗎？”

謝鈺喝湯的作一頓，旁邊的霍平就拍著大笑道：“他以前是陣來的。”

一時飯畢，謝鈺先去向涂爻說明況，又避開推們住的院子，繞路回自己的書房看卷宗。

梁州被人挖墳掘墓吊尸的前任員范石溪，如今雖人走茶涼，但好歹代表著朝廷的面，皇上還是很重視的。

查得慢不要，關鍵要有個結果。

謝鈺決定從他為的履歷開始看起，結果看到一個地名時就是一怔。

“涼州……”

如果他沒有記錯，現押在大牢中的徐茂才也曾在涼州任職。

會是巧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