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人怎麼不筷子, 可是飯菜不合口味？”

見謝鈺坐下后頻頻出神，馬冰問道。

謝鈺眼睫微微了，“沒有, 很好。”

他心不在焉, 只因方才涂爻的話仍回在腦海中：

“你如此執著，究竟為了什麼？”

若論公, 徐茂才一案已經正式轉刑部，自此之后，與開封府無關, 他們肩頭的擔子輕了，本該是高興的事。

可是……

不為公, 便是私。

這個結論幾乎將謝鈺自己驚了一跳, 好像連日來的反常都有了解釋。

或許他自己并非一無所查, 只是這種覺陌生而奇異，微妙中著縷縷的甜，令人本能追逐卻又完全無法掌控。

他食髓知味, 同時又不有些茫然。

而涂爻貌似不經意的一句話，這好像斜地里探出來的一只大手，狠狠往霧蒙蒙的鏡面上了一把。

誠然，不能窺得全貌，可僅是照出來的一星半點，就足夠震撼。

即便此事最初是出于職責的多疑，可時至今日，里面早已悄然摻雜了許多私心……

“大人，好不容易事兒都完了, 您就安心吃頓飯吧, ”霍平指著桌子道, “瞧啊，多好的飯菜，不趁熱吃，可惜了！”

100多兔子也不是他們幾個抓的，馬冰就分出一多半給了當日有份參與破案的衙役們。

剩下的這些就夠吃的了。

本想簡單的一燒一烤，奈何有人畏辣，有人無辣不歡，索就都分開兩批：

兔丁一鍋紅燒，一鍋麻辣，在架子上旋轉烘烤的整兔也是如此。

原本大祿是沒有辣椒這種東西的，先帝在時頻繁與邊國打仗，兩國軍民被迫深往來，倒也傳進來不稀奇古怪的東西，辣椒種子就是其中之一。

此辛辣異常，遠非胡椒的溫和可比，稍加一點便能激發出食材藏的鮮味，很快就被眼毒辣的商人覓得商機大肆培育，短短幾年之間便風靡全國。

馬冰就是辣椒的追捧者之一。

尤擅調制一種甜辣醬，加幾味制香料和足量的大蒜、胡椒、辣椒末，再與蜂調和，仔細刷在烤上，能使表皮金黃脆，迅速鎖住，里鮮香怡人，多。

故而今天的烤兔子看上去格外麗，簡直香飄數里。

剩除了兩兔之外，還有籠屜上蒸著的幾只油淋淋的荷葉，又有從大廚房里拿過來的苦瓜炒蛋，一盆略過焯過水后清炒的雪白藕帶，以及用清醋，香油和蒜兒拌的菠棱菜和胡瓜，最適合清口解膩。

額外還有袁媛帶來的七、八種點心和幾種餡兒的粽子就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十分盛。

另有一籃子櫻桃、幾只香噴噴的黃瓜，還有幾顆嘟嘟的早桃、幾捧黃紅的晚杏、紫油油的桑椹，俱都放在干凈的大陶罐里，用麻繩吊在水井里涼著。

等稍后吃得滿頭大汗，再來幾口冰涼沁爽的水果，甜中著水汽，簡直不曉得有多！

饒是謝鈺存著心事，見此景也不胃口大開，“辛苦馬姑娘了。”

馬冰笑容中出幾分狡黠，“之前你請我吃烤羊，也該禮尚往來嘛！算起來還是我賺了呢。”

兔子是大家一起抓的，材料是開封府廚房里自己有的，不過出了點心思和力氣，算是借花獻佛啦。

就這樣把自己的小心思坦然說出來，明好似頭頂的藍天，不帶一霾，人完全氣不起來。

恍惚間，謝鈺覺得自己的私心好像更重了。

馬冰打定主意要以小博大，當即熱地挑出一只兔頭，手指微微用力，原本結實的天靈蓋就被掀開，出里面雪白的腦仁。

“來，大人，趁熱吃！”

謝鈺剛有些漣漪的心瞬間冷卻：“……”

這玩意兒真能吃？！

不他，在場其他人都沒有一個兔頭的。

甚至就算要夾菜，不得不路過這個大陶盆，所有人也會心照不宣地努力扭曲胳膊，給它空出好大的地方來。

誰能想到生前還稱得上可的兔子們，一旦被做兔頭，就會變得如此猙獰可怖！

看看那突出的門牙，看看那破掉的頭皮，還有那死不瞑目的眼眶……

讓人實在無法與所謂的食聯系在一起。

馬冰痛心疾首，“這真的很好吃的，你們不要不信嘛！”

又又，簡直像吃豆腐腦一樣，若再舀一點麻辣香甜的醬澆上去，給只肘子也不換嘛！

然而眾人紛紛面遲疑。

最后，馬冰不得不拿出殺手锏：

三口兩口吃掉一顆兔頭，一邊大嘆味，一邊幽幽道：“算了，我打賭你們都不敢。”

話音未落，幾只手就從不同的方向了過去。

強忍著吞下去之后，本來以為還會吐出來，結果……唔，還不錯嘛！

馬冰：“嘻嘻。”

用過飯后，眾人看著滿桌凌的兔腦殼，都覺得人生有了新的慨。

萬不可貌相嘛！

元培等人主承擔起刷鍋洗碗的職責，稍后干凈手后對謝鈺道：“大人，今晚回公主府嗎？”

早起巡邏的時候見了長公主府的長史，對方雖然沒有明說，卻也晦地表示，端午將近，長公主和駙馬時常看著別家團圓而月興嘆。

想兒子了，但是我們不說。

謝鈺下意識看了馬冰一眼。

正陪那個袁家的小姑娘玩花牌，不知又說了什麼，逗得對方咯咯笑個不停，竟直接倒在懷里。

嗯……

謝鈺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忽然覺得那袁家的小姑娘似乎太纏人了些。

夏了，那麼近做什麼？不嫌熱嗎？

“袁姑娘，”謝鈺忽然出聲道，“時候不早了，未免令尊令堂擔心，還是盡快啟程吧。”

馬冰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大太，剛吃過午飯，哪就不早了？

而且……謝大人，你突然話好多啊！

逐客令來得突如其來，袁媛不大想走，試圖再掙扎一下。

“多謝大人關懷，只是我還想多跟馬姐姐玩一會兒，等太落了再走也不遲。”

謝鈺卻已站起來，“端午將至，城中人員雜，袁大學士與我有半師之誼，怎容有失？”

他小的時候曾與諸位皇子一同在宮中聽袁高講書，雖未行過拜師禮，卻有師徒之實，真要論起來，袁媛高攀一句師兄也是使得的。

師兄關心師妹，決定親自送回家，并無不妥。

可眾人還是覺得有哪不對勁。

分明謝鈺之前對袁媛沒多過半個眼神，見面行禮問候時也沒扯過什麼師徒緣分，好像對面坐的只是一尊木胎泥塑，怎麼這會兒又要堅持送人回家？

但古怪歸古怪，誰也挑不出病來。

袁家的丫頭也道：“是啊，姑娘，您該午睡了，不然等會兒可要犯困。”

袁媛拉著馬冰的手，小聲道：“我可以跟姐姐睡在一起呀。”

眼睛亮閃閃的看著對方，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很小一點距離，“我就睡這麼一點點地方就可以了。”

馬冰噗嗤笑出聲，“得啦，你出門這麼久，爹媽該擔心啦！來日方長，改天咱們再玩。”

袁媛本就有些怕謝鈺，這會兒見都這麼說，也只好悶悶應了。

臨走前，馬冰覺得謝鈺好像看了自己一眼，但當定睛看去時，又好像沒有。

謝鈺一走，霍平和元培也跟著離開，袁家主仆三人的位置也空了。

不久前還熱熱鬧鬧的院子，瞬間寂靜下來。

馬冰看著空落落的位置，喃喃道：“他是不是對媛媛起了心思？”

旁邊正在樹蔭底下扇風乘涼的王衡一聽，忽然瞅著無聲笑起來。

嘖嘖，年輕人呀……

馬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要問時，對方卻又閉回眼睛，帶著面上殘存的一點狡黠，在搖椅上一前一后輕輕晃起來。

正好，從搖擺的茂盛枝葉間下滿地斑。

暖風吹過，帶起滿院薔薇香，熏得人昏昏睡，馬冰也頂著滿頭霧水閉目養神。

好安靜啊，耳邊只有風掠過花葉的簌簌聲，蜂飛快拍翅膀的嗡嗡聲，還有王衡那把舊搖椅晃間發出的聲，“吱呀~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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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德長公主和謝顯對兒子的突然歸家十分驚喜，不知道這小子到哪里的召，以往好幾遍也未必有回音，如今只是略點了兩句，竟乖乖回來了？

“這是西域進貢的香梨，皇上剛遣人送來的，正打算給你送過去呢，倒是省事了。”

寧德長公主點了點水晶缸里一堆黃的綠的梨兒。

當下并非產梨的時節，但大祿商人素琢磨子貨，每每以季瓜菜為傲，這梨子便是其中之一。

謝鈺重新梳洗過，換了套天水一的蘇繡家常袍子，聞言微怔。

說起來，當初一同返回開封時，便在城外買梨……

見他拿了梨子卻不吃，夫妻倆對視一眼：

哦哦~

原本想拿話引他說，不曾想謝鈺一開口就是，“我想知道天武二十年到太和元年之間，涼州究竟發生過什麼。”

徐茂才被提走之前，他曾借機查閱過本朝相關卷宗文檔，卻意外發現許多年份被故意去，或是寥寥數筆簡單帶過。

可他分明記得，兒時曾聽說邊關發生過幾場持續數年的大戰，傷亡慘烈，為何偏偏沒有記載？

這個發現讓他原本只有八分的好奇心瞬間升到十二分。

朝廷一定瞞了什麼。

而聯系被突然提走的徐茂才……他越發想知道了。

不，他一定要弄清楚。

寧德長公主臉上的笑意漸漸去，“為什麼想知道？”

對此等朝廷辛，知道的甚至比一般的朝臣還要多些。

謝鈺抬起眼眸，一字一頓，“因我有了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