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食探案錄》第146章 大結局(二)

“錚錚,是我。”

從樹后轉出來,謝鈺的心尖兒都疼得,“你傷了。”

他立刻上前檢查了的傷口,看到背后的箭頭后簡直要窒息。

這得多疼!

馬冰的聽力已經開始恢復,不過還是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現在謝鈺分明就站在面前,聲音卻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隔著幾層被子才傳的耳中。

劇烈的心跳聲進一步模糊了聽覺,幾乎聽不太清,只是憑借對方的口型和擔憂的神才猜出大意。

“沒傷到要害。”

謝鈺用力抿,迅速撕下干凈的里擺,先將肩膀的傷口包扎好,又從一直隨帶著的小荷包里都出一顆蠟丸開,“咽下去。”

馬冰乖乖張,藥丸口的瞬間就分辨出六七味極其珍貴的藥材。

謝鈺繞到背后看了下,“你背后的傷很嚴重,需要立刻下山找大夫取出箭頭。”

馬冰聽不清,只是看著他同樣不正常的臉,嘆了口氣,“為什麼一定要來?”

這樣一來,又連累你了。

謝鈺臉很差,服上滿是塵土,一向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都有些了。

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狼狽。

為什麼一定要來呢?

“不來,讓我醒了之后直接聽到你的死訊嗎?”謝鈺聲音有些抖,眼眶微微泛紅,“錚錚,你不能對我們這麼殘忍。”

他說的是我們。

因為他明白做出這樣的決定,這個姑娘比別人承了更多的痛苦。

馬冰沉默片刻,心跳慢慢平復,耳畔的世界更清明了些。

不知該說什麼,借著他的胳膊緩解因為失帶來的暈眩,干一笑,“你剛才給我吃的,該不會是傳說中活死人白骨的仙丹吧?”

竟還有心開玩笑!

謝鈺第一次白了一眼,有些無奈,卻還是非常誠實的回答道:“確實是難得一見的靈丹妙藥,宮廷方,能迅速生,支撐到太醫來聽你說言。”

大約是失過多帶來的影響,馬冰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竟然也在順著自己開玩笑。

這在以前簡直是不可想象的,看來自己真的改變了他很多。

謝鈺護著往下走,守陵人們立刻將他們包圍。

剛才與謝鈺談過的首領道:“小侯爺,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謝鈺:“讓開!”

首領腳下未,“皇命在,請小侯爺不要讓我們為難。”

“大人!”

落后一步的元培和霍平帶人趕來,一口氣沖這劍拔弩張的局面,看見馬冰的慘狀后不住失聲道:“二兩?!”

誰能想到,短短幾個時辰不見,好好的一個人出去,現在卻葫蘆。

馬冰半靠在謝鈺上,看著元培他們苦笑道:“現在裝不認識你們,好像有點晚了。”

最不想連累別人,可沒想到到頭來還是把別人一起拖下水了。

元培等人顧不上多說,立刻過來將謝鈺和圍在中間。

這邊人數一多,守陵人那邊頓時張起來,紛紛利刃出鞘,勢一即發。

謝鈺前幾日被奪了職,無權調軍和開封府衙役,所以這次帶來的只有元培、霍平和他們手下的親兵。

這是他的全部私人衛隊。

“還撐得住嗎?”謝鈺低聲問。

馬冰點點頭,“沒傷到要害,那藥很管用。”

若非剛才生死逃亡,活太過劇烈,其實本不該流著麼多

謝鈺打量下四

周,發現山腳下人頭攢,應該是皇陵那邊的守陵人隊伍聽見靜,也趕了過來。

有傷在,不能再了。

不可以

謝鈺略一沉,對那守陵人首領道:“我會親自帶回開封。”

必須回去。

一來馬冰的傷勢必須盡快治療;

二來,帝廟被炸毀的消息絕對瞞不住,這是他們最后的機會。

他垂眸看了馬冰一眼,后者瞬間領會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若這麼逃了,連累謝鈺他們不說,自己余生都要逃亡,那時雁家軍的威名才是真的毀于一旦。

左右大不了一死,不如放手一搏!

那首領還在猶豫。

雖說小侯爺名聲好,可明顯他與那賊關系匪淺,又正是年輕氣盛氣方剛的時候,萬一被沖昏頭腦,把人給放跑了……

他是皇親國戚,不會怎麼樣,可自己這批人豈不要坐蠟!

謝鈺猜出他們的心思,“你們可以派人跟著。”

此言一出,眾人才確信他沒有扯謊。

那首領和隨后趕來的援軍急商議一回,同意了謝鈺的提議。

冤家宜解不宜結,正面沖突能免則免。不然刀劍無眼,萬一傷了,即便謝鈺本人不記仇,寧德長公主和駙馬乃至皇帝那邊也不好代。

“公務在,還請小侯爺諒。”那首領回來鄭重行了一禮,當即點起一彪人馬,果然“護送”謝鈺和馬冰一行人下山。

馬冰有傷在,不好,偏又傷在背部,謝鈺就彎下腰,“上來。”

馬冰猶豫了下,輕輕趴了上去。

要是自己不同意,不得又要拉扯。

誰知才一下山,竟看到了被拋棄的大黑馬。

后者也瞧見了,旋風似的卷了過來,用大腦袋拼命蹭,結果把毫無準備的謝鈺撞了個趔趄。

“你還沒走啊。”馬冰著大黑馬漉漉的眼睛,有種重逢的歡喜。

謝鈺站穩,沒好氣地瞅了黑馬一眼,“半路上遇到了,站在那兒兒哭,我就猜到原委,試探著問了句要不要跟我走,還真就跟來了。”

現在馬冰不便單獨騎馬,謝鈺就將放到自己的坐騎上,然后自己再上去,從后面小心地避開箭傷,輕輕環著

還沒來得及抖韁繩呢,大黑馬就過來咬了他一口。

謝鈺:“……”

他實在沒忍住,抬手往它腦瓜子上敲了一記,懶得解釋,抖韁繩出發了。

也不看看你主人傷什麼樣兒,你背上溜溜的能不能騎!

退一萬步說,我就算真拐了人,又怎麼樣!

元培和霍平帶著十幾個親衛,將謝鈺和馬冰連帶那匹大黑馬一起拱衛在中心,一邊警惕著同行的守陵人,一邊不住在心中咋舌:

炸帝廟!

二兩,真他娘的有你的啊!

走到半路,馬冰的聽力基本恢復。

微微仰頭,看著謝鈺同樣沒多的臉,覺得又慘又好笑。

“我們像不像一對病貓?”

謝鈺竟跟著笑了。

他低頭蹭了蹭馬冰的臉,“一對,這個說法不錯。”

他前頭十幾年奉公守法,克己復禮,不曾有半步踏錯。

唯獨在遇到了一個姑娘后,原則一變再變,底限一降再降,屢屢犯

如今更有兩次知法犯法,其一,栽贓嫁禍肅親王,其二便是眼下。

大祿律法載有明文,故意毀壞皇陵帝廟者,殺無赦,當誅九族。

他為人孫為人臣,卻反而去保護犯法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沒有

做錯。

或許世事本就如此,奉公守法,未必能得萬全。

法,乃人定之法,既然是人定,就會有私心,就會有不足之

非常之時本該行非常之事。

他不后悔。

謝鈺迅速收斂心神,頓了頓,又道:“剛才的炸恐怕半座開封城的人都聽見了,朝廷就算想瞞都瞞不住,錚錚,這是我們最后也是最好的機會。”

馬冰嗯了聲,“大約會有很多人迎接吧?”

謝鈺悠悠吐了口氣,“是啊。”

正如他們所料,皇陵帝廟方向一出事,立刻有守陵人飛馬回城傳遞消息。

早在馬冰還沒從山上下來時,皇帝和掌管宗正寺的賢親王就都知道了。

皇帝如何反應暫且不提,賢親王再三確認后,當場厥了過去。

要了親命了!

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竟敢去炸帝廟!

他造了什麼孽,偏偏是自己掌管宗正寺期間出了這天大的事!

莫說大祿建國以來,縱觀整部史書,統共也沒幾座帝廟被炸吧?

他怎麼這麼倒霉!

尚未到城門,就有親兵來報,“世子,城門戒嚴了。”

謝鈺微微頷首,便見城門方向奔來幾騎,朗聲道:“可是清武侯世子謝鈺一行?”

謝鈺道:“是我。”

來人看了他和馬冰一眼,讓開一條路。

謝鈺和馬冰飛快地換了眼神,果然門守著一隊兵馬,領頭的正是賢親王。

老頭兒被府里的太醫救回來之后,就氣勢洶洶從宗正寺帶了人堵門,見馬冰歸來,高聲喝道:“大膽逆賊,還不束手就擒!”

馬冰拍拍謝鈺的手,后者會意,主換到大黑馬背上去。

大黑馬有點不高興,連著打了幾個響鼻。

馬冰定了定神,用染的手打開包袱,抖出一面跡斑斑的軍旗,迎風展開,上面赫然一個酣暢淋漓的“雁”字!

城門戒嚴,路邊攤販也被驅逐,但原本就有的店鋪沒法搬遷,雖關門閉戶,仍有無數好奇的百姓趴在門向外圍觀。

說起來,開封府已經有許多年沒這樣張,大家都好奇發生了什麼事。

有上了年紀的人認出那軍旗,立刻驚呼出聲。

人群中響起細微的議論,這聲音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

西北風自馬冰背后刮來,將那殘破的軍旗吹得獵獵作響,眾人被的氣勢所攝,眼睜睜看著走近,竟不敢上前。

原本滿腔憤怒的賢親王,竟也不自覺退了一步。

馬冰高舉軍旗,對著所有軍和滿城百姓聲音朗聲高呼,“我乃雁家軍后人,本名雁錚,先父武威侯雁雄!先母馬門將馬秋狄!天武年間,先帝聽信佞臣之言打忠臣良將,指使肅親王挪用軍餉大修陵墓……”

滿城嘩然!

賢親王終于回過神來,老臉煞白,慌忙喊道:“拿下,快拿下,不許再污蔑先帝圣名!”

謝鈺打馬上前,親衛隊隨其后,“誰敢!”

賢親王又又怒,“謝鈺,你到底是誰家子孫!”

謝鈺道:“我是誰家子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理昭昭,不該寒了忠臣良將的!”

他是軍出,遠比尋常人更明白戍邊不易,打仗不易。

那麼多將士一輩子浴戰,卻落得那般結局,不行!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他們早就沒了回頭路,要麼死磕到底,要麼眼睜睜看著馬冰,不,是雁錚去死!

莫說他有私心,就算公事公辦,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悲劇重演。

“瘋了,都瘋了!”賢親王喊道,又對著帶來的人罵

道,“看什麼,他已經失了心智,那賊詆毀先帝,污蔑皇家尊嚴,簡直大逆不道,合該誅九族,還不上前把人拿下!”

皇家威嚴面絕不容許有一點污損,即便家里人有什麼不是,也該關起門來自己解決。

之前謝鈺突然對肅親王出手,賢親王就覺得不妥,還曾特意去開封府暗示,如今親眼看他竟又對先帝下手,頓覺忍無可忍。

這小子竟連自己的祖宗都不認了嗎?

讓先帝敗名裂,你能有什麼好

瘋了,他瘋了!

“九族?”雁錚冷笑道,“好個九族,何止九族,我雁家馬家十族也僅剩我一口,若還要殺,拿去殺好了!”

聲音落地,數百軍無人

賢親王氣得發抖,素日的和氣然無存。

他從那一個個人臉上看過去,“既食君祿,便要為君分憂,你們要造反嗎?”

軍中人誰人不識雁家軍威名?忠良慘死在前,僅存的孤只想討還公道,過分嗎?

他們心中驀然涌起難言的憤怒和悲涼,眼底似有寒風吹過,刮得那沉默已久的如余燼中的火星兒一般,亮了。

無人上前。

人群中突然飄出來一句明顯帶著怒意的話,“若非走投無路,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也不至于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法子!”

“誰說的!”賢親王猛地轉過去,試圖找出害群之馬。

可映眼簾的,竟都是如出一轍的憤怒。

“你們都該殺頭!”他罵道。

說時遲那時快,忽聽遠一聲喝襲來,“誰敢!”

伴著悶雷般的鐵蹄聲,裴戎率領一彪人馬從道路盡頭滾滾而來。

老將軍穿著得錚亮的舊鎧甲,手持被跡浸到發黑的長戟,殺氣騰騰沖了過來。

蘇管家落后半個馬,手里提著一把巨斧,跟平時和氣的老管家判若兩人。

軍震驚于他們的威猛,又不愿對雁錚手,順勢退開,裴戎軍如無人之境,瞬間擺開環形小陣,將雁錚和謝鈺等人圍在中間。

他勒住韁繩,看著傷痕累累的雁錚,虎目微紅,“好孩子,伯伯來遲了,委屈啦!”

雁錚眼眶一漲,差點哭出來。

用力抿了抿,眼中閃著淚,拼著從四肢百骸榨出來的勇氣,朝天怒吼,“涼州將士們一心為國,百姓寧死不做亡國奴,前無糧草后無援軍,拼死抵抗,卻因昏君臣誤國,近十萬人慘死,何辜!!”

自尸山海而來,孤一人,終要將這天地捅個窟窿!雖萬死不悔!

不知什麼時候起,本該來圍剿軍垂下了刀槍,本該閉門不聽的百姓探出頭顱,心神激

聲如泣,振聾發聵,許多軍民已經跟著眼含熱淚,振臂高呼,“何辜!”

裴戎振臂高呼,“我們要一個公道!”

眾人群起響應,“要公道!”

賢親王大驚失,“裴戎,你要造反嗎?!”

話音剛落,裴家軍十多桿尖銳的槍鋒就指了過來,蘇管家巨斧的利刃幾乎上他的鼻尖。

這些人都是九死一生,戰場上滾下來的,骨頭里都腥,哪里是他一個閑散王爺承的?不倒豎,兩,踉蹌幾步,堪堪被從扶住。

裴戎狠狠啐了口唾沫。

“放屁!當年你們就是用這招毀了雁家軍,還要再毀老夫嗎?可惜世道變了,這滿城的百姓都看著吶!你們能顛倒黑白,可你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嗎?民意如此,你算個球!”、

賢親王油了一輩子,人人都因他輩分高、資歷深對他敬重有佳,何曾被這般當眾指著鼻子罵個狗淋頭,臉上

青一陣白一陣,卻又找不出話來反駁。

賢親王腦子里全了,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不明白,為什麼事會變這樣。

皇帝就是天,皇家就是天的臉面,天子會犯錯嗎?

不,絕不會!

即便有錯,也是下面人的錯。

他看向四周,近乎癲狂,“開封府尹涂爻何在?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出來管嗎?!”

著頭皮提醒,“王爺,您忘了嗎?之前您就說過,這是皇家家務事,不許外人手的……”

方才城外的消息一傳回來,涂爻就對外稱病了。

若非如此,又怎能到你我管事?

眼見城門口作一團,又有一隊人馬從皇城方向而來,為首的竟然是皇城軍首領和侍總管王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皇帝知道了,他出手了!

王中也被眼前劍拔弩張的場面驚住了,慌忙下馬,一路小跑著喊道:“陛下口諭,眾人接旨!”

謝鈺和裴戎帶頭下馬,前者又抱了雁錚下來,眾親兵見狀,也嘩啦啦跪了一地。

接下來,王中口中的幾句話,可能就會決定在場所有人的生死。

勝負敗,都看著一遭了。

“陛下有旨,謝鈺擅自離京,責令即刻返家閉門思過……還有那位姑娘,隨我進宮吧。”

“且慢!”謝鈺攔住走上來的皇城軍,對王中道,“有傷在,要先治傷才能面圣!”

王中對此早有準備,面不改道:“世子爺,宮中太醫多得是,這就不勞您費心了。”

謝鈺還想再說,雁錚卻搶道:“沒事的。”

若皇帝真想殺,直接按個謀反的罪名就能就地斬殺了,別說謝鈺,就算寧德長公主抱著他的哭瞎了也沒用。

現在還想讓自己進宮,那就是有轉機。

見謝鈺還不放人,王中也有些無奈,上前低聲耳語道:“我的爺,您就消停些吧,陛下也難。”

雁錚對謝鈺笑了笑,“你先回家治傷,別讓家里人擔心。”

裴戎縱馬上前,高聲喝道:“兒郎們,押送雁家軍后人雁錚宮面圣!”

名為押送,實為護衛,竟不必皇城軍手,浩浩堂而皇之往皇城去了。

王中和皇城軍首領對視一眼,都對這位功勛卓著的老將軍無可奈何。

罷了,陛下都沒法子,咱們干脆什麼都甭說了。

他老人家愿意送就送,誰愿意趕在這檔口捋虎須呢?

讓雁錚驚訝的是,宮后,自己先見到的竟然真的是太醫。

原本只有三分的把握頓時升到六分。

對當今的評價也翻了幾番。

親爹的廟都被炸了,這都能忍,可見著實有襟。

太醫看了傷口,又取了箭頭,還幫忙簡單合了下,又開了藥,雁錚毫不猶豫地喝了。

到了這一步,就不信皇帝會費事拉將自己弄到宮里來殺,不吃白不吃。

過多,本就暈眩,剛才在城門口慷慨激昂,傷口又崩開,這會兒那勁兒一過,疼痛和疲倦便如水般滾滾而來。

藥里應該有助眠的東西,雁錚只趴了會兒就覺得睡意洶涌,幾息之后,竟沉沉睡去。

太累了。

到了這一步,已經不能做更多,總有種塵埃落定的輕松

睡吧,什麼都不用管了……

“睡了?!”

皇帝太著膏藥,聞言把視線從折子上挪開。

王中點頭,又揣度他的神道:“陛下宅心仁厚,那姑娘也算聰慧,自然是領會得到,瞧著很是坦然。”

“屁話!”皇帝罵了句,也不知到底罵誰。

王中裝死。

皇帝狠狠眉心,沉片刻,又問:“那小王八蛋呢,沒再混賬?”

王中瞬間復活,“世子爺知道給您添了麻煩,已經回公主府反省去了。”

皇帝斜眼瞅他,“他自己說的?”

王中:“……不是。”

“朕猜著也是!”皇帝隨手將折子甩到桌上,煩躁道,“那小王八蛋若是這麼,就不會捅出天大的簍子!”

他越說越氣,干脆站起來,嗖嗖的在屋里兜圈子。

“虧朕一直信任他,說什麼省心,是個好孩子,可結果呢,他悶聲不吭送了朕這麼一份大禮!”

“還有那個雁家的丫頭,朕知道心里不痛快,可……罷了!”

他說不下去了,又回去一屁坐下,憋了半天才泄憤似的罵了句,“兔崽子,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

若真不想管的,本就不會問一句。現在還肯罵,那就是盛寵猶在,王中多放下心。

他親自去端了熱茶來,“誰說不是呢。”

伺候了這麼多年,他敢說沒人比他更懂皇帝的心思。

那位雁家的小姑娘做法雖然簡單暴,不計后果了些,也實在是把皇家的臉面丟在地上踩,但平心而論,陛下其實還是很佩服的。

一介流,又沒多幫手,能走到這一步,就不是一般人。

若在戰時,必然又是一員不讓須眉的將。

只是如今鬧到這部田地,就算他可以不顧及祖宗面,替雁門留一點脈,滿朝文武也有一半不同意的。

確實也是事出有因,但若就此輕飄飄揭過,日后是不是誰都能去炸一回?

可如今消息傳開,民意如沸,若懲罰,罰重了,于公于私都說不過去。

若不懲罰,也不好收場。

難,實在是難。

那邊皇帝罵了半天,心稍稍平復了些,“你先出去吧,朕一個人靜靜。”

王中順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向后靠坐在龍椅上,突然覺得有些冷。

這龍椅,這皇宮,真空真冷啊。

“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死了都不讓我清靜……”他仰頭看著前面的匾額,喃喃道。

不知不覺,天已晚,無邊黑夜籠罩著整座皇城,空曠的大殿越發顯得冷清。

良久,皇帝幽幽吐出一句,“真是,虎父無犬啊……”

雁錚這一睡就是兩天,久到皇帝都覺得稀罕,中間親自來瞧了一回。

確實很像,模樣像,子也像。

甚至比爹娘更剛烈些。

外面吵翻了天,民間吵,朝會上也吵,滿朝文武一見面就嘰嘰喳喳吵吵個不停,弄得皇帝頭都快炸了。

送進來的折子堆山,皇帝讓王中挑著念了幾份,容大同小異,然后就直接不看了。

如今臣民的立場基本分外兩派,一派以賢親王為首,覺得無論如何,人死如燈滅,且不說君臣有別,即便先帝真的怎麼樣了,到底是君,雁錚炸毀帝廟一事就無論如何都抹不過去。

另一派以裴戎為首,多是武將,還有部分直子的文臣和寒門。

他們認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你既然說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一言九鼎,有錯在先,就別怕人家報復!

“殺人者尚且知道償命,難不邊關十萬條人命,反倒不算人了?”

況且往前數多個朝代,都有子為父母報仇,手刃仇人后朝廷覺得他們做得對,無罪釋放的,不是沒有先例。

既然都說要孝順

父母,那麼殺父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這個仇,雁錚該不該報?

甚至沒有殺過任何一個仇人!

因謝鈺參與此事,謝顯和涂爻一個是親爹,一個是上,倒不好直接表達意見。

但誰都知道他們會怎麼選。

雙方爭到后來,已經不僅僅是雁錚的生死,而是牽扯到更多。

文武之爭,派系之斗……

這些,雁錚全都不知道。

在宮里養了幾天傷后,甚至沒有面圣一次,然后就被……下獄了。

王中來傳旨那日,雁錚竟然詭異的生出一種微妙的安定

總算來了!

但王中待很客氣,又讓有點不著頭腦。

去了之后才發現,是真客氣。

就這麼鬧了大半個月,裴家人派出霍玫做代表,去監探視,進門后,半晌沒言語。

本以為都下了大獄,又了傷,怎麼也得形銷骨立,可這……是不是還胖了?!

“二嫂,你來啦?先坐。”

雁錚抬頭看了眼,喜出外道。

霍玫有點懵,腦瓜子嗡嗡的,不知現在到底算怎麼回事。

“夫人請坐,”早有獄卒搬了凳子過來,聽說是娘家人,竟還送了一杯熱茶來,“這還是外頭兒送的好茶葉,我們都沒舍得喝,您嘗嘗。”

確實是好茶葉,雨前龍井。

但怎麼瞧都跟這兒不搭界!

那邊雁錚把完脈,對滿面擔憂的獄卒道:“放心,沒有大病,就是早年不注意,傷了胃了,如今家里瑣事一多,思緒煩悶,難免發作起來。我擬個方子你吃吃看。”

那獄卒就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勞您費心。”

霍玫眼睜睜看著自家妹子從本不該出現在大牢的桌屜里取了紙筆,剛一抬手,就有年輕的獄卒幫忙研墨……

我在哪兒?

我看到了什麼?

這真是坐牢?

看完了病,雁錚甚至推開門,沖霍玫招了招手,“二嫂,我坐牢呢,不便出去,外頭冷,咱們進來說話。”

霍玫看著吱呀一聲打開的牢門,“……”

你還知道自己在坐牢啊!

走進去的時候,甚至有些恍惚。

印象中,大牢應該是幽深昏暗冰冷殘酷的,這里不該有半人高的厚實干凈的稻草,不該有雪白整潔又蓬松的被褥,更不該有火盆和一整套茶……

雁錚甚至從包著暖套的茶壺里倒出滾滾熱茶!

“嫂子,喝茶。”

霍玫:“……”

不,我不是嫂子,你是我嫂子。

桌角那是什麼,點心匣子嗎?!

“家里人都好嗎?讓大家擔心了,是我的不是。”雁錚請去“炕上”坐了。

而溫暖的讓霍玫的表越發古怪。

張了張,分明有很多話想說,竟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家里人還給準備了皮襖被褥呢,看這樣子,用得上嗎?

雁錚噗嗤笑了聲,沖外面的獄卒大姐們揮手,對方也都笑呵呵回禮。

們都很照顧我,你們就放心吧。”

會做獄卒的,家里多都跟行伍沾點邊。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太悉“雁家軍”,不明白這簡短的三個字代表什麼,但略有點年紀的人,都清楚。

之前雁錚在城門口的一番慷慨激昂,不過短短半日就穿遍開封外,毫不客氣地說,就連坎坎里的貓狗都知道的。

大牢,自然也不例外。

該說幸運還是本該如此,掌管大牢的員是武將出,天然對雁家軍一份親近

得知雁錚要被投過來,直接下令善待。

而下頭一溜兒大小員,乃至底層獄卒,本就是子居多,聽說了雁錚的經歷和所作所為后,無不震驚欽佩。

又憐惜年紀輕輕就遭這麼多,自然不會待。

便是有幾個本不偏向的,等雁錚幫著免費看了幾次病之后,也樂得隨大流賣好了。

所以說,人就得有一技之長,甭管走到哪兒都不吃虧。

外頭又有裴府、長公主府的打點,幾乎天天都有人來送吃的喝的。

好多曾經被雁錚義診救過的百姓聽說此事,都覺得是先帝不對,馬大夫那樣好的人,救了多人啊!老天不該對這麼壞。

更何況還是雁家軍的后人!

別的不說,人家老子拼死拼活打仗,立下那麼多汗馬功勞,什麼福氣也沒撈著,權當給閨換條命不嗎?

竟還有百姓找人寫了狀子,會寫字的簽了名字,不會寫字的按了手印,在宮門口一跪一整天,愣是把狀子跪到了皇帝案頭。

民意如此,民心所向!

所以真要算起來,蹲大獄的這段日子,竟是這麼多年來雁錚過的最舒坦最輕松的時

傷病養好了,甚至還長了點膘。

霍玫面無表說完,忽然抬手去掐的臉。

“死妮子!”

霍玫狠狠松了口氣,一把抱住,“嚇死我們了……”

雁錚眼睛一酸,忍著沒哭,“會好的。”

霍玫用力吸了吸鼻子,抱著的臉打量許久,點頭,“嗯,確實長了點,胖了就好。”

帶點膘才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

兩人在被子里,手拉手說了好一會兒話,雁錚也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形。

霍玫說得口干舌燥,毫不客氣地使喚給自己倒了幾杯茶,又讓人把帶來的皮襖、皮褥子鋪上。

一邊親自鋪褥子,一邊絮絮叨叨道:“爹娘和你哥哥都擔心得了不得,小蝦不知道,卻也時常問,問姑姑怎麼不來了……”

雁錚從后面摟住的腰,在背上蹭了蹭,“對不起。”

“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霍玫嘆了口氣,拍拍的胳膊,又小聲咒罵道,“都怪該死的皇帝老兒。”

外頭不小心經過的獄卒:“……”

算了,我什麼都沒聽見。

過了會兒,老頭兒大姐打飯回來,熱地問霍玫,“夫人,留下吃飯嗎?”

霍玫:“……”

不了不了,我還是家去吃吧。

外面這一吵就吵到了過年。

雁錚第一次在牢里過年,還稀罕。

晚上好多放煙花的,牢頭兒給自家小孫子治好了風寒,甚至帶著去了外面看煙花。

大年初二那天,謝鈺到底沒忍住,再一次公然抗旨跑來探監。

監原本是不讓男人進的,但眾獄卒一聽是小侯爺來,都出奇

牢頭拍著高聳的脯打包票,“這有何難,也不是沒有先例!放心,一切有我呢!”

雁錚就夸贊,“姐姐真是中豪杰。”

當晚,小侯爺在眾獄卒詭異的注視下來了。

原本他的意思是,打點好了,隔著大門說幾句就心滿意足。

奈何眾獄卒十分熱,直接把他拉了進去。

謝鈺:“……”

我在哪兒?!

但來都來了……

在眾大姐大嬸們的注視下說了好一會兒話,那頭一群獄卒抱著胳膊嗑瓜子,看得可起勁。

后來牢頭甚至耐不住過來,低聲音神兮兮道:“

其實,這事兒也常有,以前還有好些死囚想給家里留個種,就把老婆帶進來的……”

謝鈺和雁錚一開始都沒聽懂,愣了半晌,臉騰地就紅了。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熱心的牢頭反復詢問,再三確認不需要后,十分憾地離開了。

大約看大牢真的是特別枯燥乏味的差事,自從謝鈺來過一次之后,以牢頭為首的眾獄卒就上了癮,隔三差五就問雁錚,小侯爺咋還不來。

雁錚:“……”

這地兒是能常來的麼?

可每次稍微流出這麼點意思,牢頭就一副“別瞧不起人”的表,大有你一句話,我立刻就能把人弄進來的意思。

雁錚:“……”

我信還不行?

而且大家都特別心,就很急,心他們倆日后怎麼辦。

整天有人長吁短嘆,這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面,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雁錚:“……”

我自己都沒想那麼多!

冬去春來,一算,雁錚來開封快一年了。

以前自己都沒想到,竟會在大牢待這麼久。

偏偏過得還愜意。

有時候都忍不住胡思想,若皇帝真不想殺,又不便放的話,余生在這里當個監大夫也不錯。

就是難為小侯爺了。

謝鈺又來了幾次,最后甚至路到開始給幾個獄卒帶禮

他走之后,眾人都跑來跟雁錚說,遇到這樣的男人真是很有福氣啦!最后能趕親,多多的生幾個崽……

四月中旬,已經開始把監當自己的第三個家的雁錚送走了好幾位室友,又迎來了新人,忽然有一天,宮里來人了。

毫無征兆地要去面圣了。

還是王中。

雁錚瞧了他一眼,笑道:“大半年不見,公公彩如常啊。”

王中失笑,心道到底是武將之后,膽子就是大。

雁錚隨他在宮里拐了不知多道彎,最后來到一間很不起眼的屋子前,“到了,老奴就不陪您進去了。”

皇帝就在里面。

雁錚是第一次見他,但還是一眼就確定了。

猶豫著,要不要行大禮。

說老實話,因為上一輩人的恩怨,對皇室委實沒剩下多尊重。

而且自己去年剛炸了人家親爹的廟,這會兒再來行禮,多有點假惺惺。

“免禮了,坐吧。”

好在皇帝也懶得繞彎子,直接賜座。

雁錚沒跟他客氣。

各自的爹都毀在對家手里,還客氣什麼?

一時無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雁錚的屁都坐痛了,才聽對面忽然來了句,“朕以前見過你父親。”

雁錚猛地抬頭。

皇帝非常淺地笑了下,面上泛起一點追憶的神,“當年朕還是皇子,陪同大哥代天巡狩,曾見過當時還不是武威侯的雁將軍。”

雁錚覺得自己的嚨有點干。

咽了下唾沫,再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關于四歲之前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如今對于父母和兄長的認知,大部分源自早年義父義母日復一日的念叨,還有一部分來自裴戎夫妻的追憶。

忽然很想聽聽,聽聽這位仇人之子是如何說的。

“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皇帝平靜道,“你母親也是……”

雖只是匆匆一面,但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幾日的經歷。

原來京城之外的人,是這樣過活的。

皇帝又

零零散散說了些別的,雁錚默默地聽著。

他們兩個現在的氣氛簡直比當初最后一次見寧德長公主時更微妙,更古怪。

“當年的事,是先帝對不起雁家軍,”皇帝以一種出乎意料地坦率承認了先帝的過錯,“朕也很憾,當年沒能救下他們。”

聽著他的話,雁錚突然到了久違的,或者說從未有過的寧靜。

大約,這就是大仇得報后的釋然了吧。

“不是您的錯。”說。

皇帝看著,點點頭,“你其實更像你母親。”

雁錚的眼睫猛地抖了下。

又聽他平靜道:“朕不會瞞你,當年朕不如朕的妹妹,朕沒有為他們進言……”

為皇子,他的境遠比寧德長公主更危險。

寧德長公主曾那樣寵,尚且被先帝訓斥,險些一蹶不振,更何況他。

試想一下,若一個有登基可能的皇子忽然為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進言,朝臣會怎麼想?皇帝會怎麼想?

如果當時他勸了,雁雄絕對會死得更快。

“你的父親會進功臣閣,”皇帝說,“涼州也會重新為他們夫妻和將士們修建碑,史書會重新評定他們的功績和生平。你還有什麼要求嗎?朕會盡量滿足。”

早年他沒有能力做更多,現在說這些,其實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雁錚想了下,緩緩搖頭。

沒有了。

先帝和肅親王等人已然敗名裂,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他們晚年真實的所作所為,的父母、雁家軍上下也都平反了……

結果遠比想象得更好。

至于自己蹲大獄,或許皇帝反而是為了保護,畢竟有多人希雁家軍平反,差不多就有多人不希他們平反。

況且若無皇帝默許,自己也不可能坐牢比告老還鄉還舒服。

短暫的沉默后,雁錚忽然語出驚人,“我曾想過刺殺您。”

皇帝:“……”

他還真不覺得意外。

“哦,那為什麼又沒有手呢?”

別說,照這丫頭的忍和倔勁兒,這個計劃還真有可能實現!

“因為您確實算一代明君。”雁錚幽幽道。

皇帝愣了下,笑了,“能從你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說明朕做得還不錯。”

兩人又對坐沉默許久,皇帝拍拍膝蓋,站起來,“想回涼州嗎?”

雁錚愣住了。

皇帝確實說話算話,第二天旨意就下來了。

不過因為雁錚炸帝廟的行為實在是太過離譜了些,是足以被編史冊的程度,據說鄰國都知道了,還特意發了國書來旁敲側擊幸災樂禍……饒是有百般由,也不方便真的完全無罪釋放。

但皇帝也懶得再對付一個小姑娘,就找了個由頭:

流放千里。

涼州算偏遠了吧?條件算艱苦了吧?

流放千里,夠狠了吧。

乍一聽,夠了,夠夠的。

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名為流放,實為回家”。

“流放”當日,好多人來送行,謝鈺的神委實有些幽怨。

皇帝騙他,他還以為心的姑娘真的要被流放了,被迫答應了一系列憋屈的要求,不得不留在開封干幾年活。

結果后頭旨意一下來,好麼,去涼州!

分明就是回老家嘛!

還有差沿途護送的那種。

倒是裴戎高興。

老爺子想得好,反正他也這麼大年紀了嘛,過幾年就可以順理章告老還鄉,去涼州看看老兄弟,陪陪大閨得很!

雁錚本來以為自己會

有很多話要說,也以為會難以割舍,可真正站在路口時,卻油然生出一種空前強烈的思鄉之

想回家了。

開封再好,畢竟不是的家。

當著所有人的面,雁錚用力抱了謝鈺一把,后面無數人跟著起哄。

剛想分開,謝鈺又反手抱了一把,在耳邊低語,“等著我。”

雁錚笑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的視線認認真真從所有人臉上劃過,最后落到巍峨的城門口,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當初就是從這里,開始了一段短暫卻又跌宕起伏的新人生。

而今天,又要從這里,踏上另一段真正的自由的人生。

思及此,雁錚恍惚間覺到有某種無形的束縛散去,好像一直以來束縛著自己的鎖鏈,在下,在眾人的注視下,轟然斷裂。

軀,的靈魂,都驟然輕松。

要回家了。

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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