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章華，城東朱宅。

春雷陣陣，雨悶悶落在瓦上。

朱晏亭到自己被眼前這薄薄的一頁絕書，拖了不能呼吸夢魘里。

拼死將信送來的是李弈的親衛劉壁，跟隨他有七八年了。

劉壁強闖朱宅，一赭被雨水和水混合打，跪的地方，很快就洇出一灘水。

門扉半開，冷風嘶，將燈罩下殘燭吹得燈火跳躍，直熄滅。

暗影幢幢中，劉壁拭著面上的水，大口大口吸著氣。

他似溺水之人，仰著面，眼眸里含著最后一希，道：“李將軍得到的報是流寇數人，流竄芒碭山間，李將軍奉命輕騎剿賊，只帶了不到二十騎……沒想到對方竟有數百之眾，還提前得知了將軍的行軍路線，山林設伏，已將將軍團團圍住了。”

就在說話的當頭，涌了十來個家丁，對劉壁大聲呵斥，驅他出門。

劉壁拒而不，他們便了，推推搡搡，連拉帶扯。

劉壁起抵抗，推倒其中一個，又與數人扭打在一起，正一團間，他猛地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大刀。

劉壁軍中出，沙場爬滾打，家丁本就不是他的對手。此刻他明晃晃亮出刀，執木的家丁氣勢更短了一截，散開一圈，卻仍是將他圍起來。

口出威脅污言，家丁還在源源不絕涌。

這些人自始自終沒有問過朱晏亭一句話，當著的面，也敢口出穢語，竟是毫不尊重。

在此期間，朱晏亭的屏風后一直沒有毫響，青煙屢屢，影攀屏風白絹而上。

劉壁拿著刀的手微微抖。茫然轉了半邊腦袋，復又將目投向了屏風，眼圈發紅，啞聲道：“……公子。算在下求您了，您……您可還有辦法？”

他中有哽咽之聲：“將軍文韜武略，為人正直，恤下屬，他不該……就這麼……就這麼……”

屏風后的影終于站了起來，裊裊婷婷一影，繞過琴桌，走到眾人之前。

姿清雅，削肩微沉，烏發如云，遍生香，于暗影昏燈中亦潤然有溫澤華，素服亦掩不住艷懾人。

劉壁只知長公主的兒是作未來皇后教養長大的，只在五年前遠遠見過一眼。

彼時，尚是前后擁閼的貴，李將軍護送出城會宴行游尚要隨侍五步之外，更遑論劉壁這等無爵的衛兵，只得遠遠的低垂雙目，看見裾曳然，輕輕一提，邁上華車。

縱此時危，與朱晏亭咫尺之距，劉壁亦覺心如擂鼓響，不敢迫視。

朱晏亭雙眉沉沉著一雙云波暗涌的雙眸，袖口在微微發，垂下的一手，握著劉壁送來的那一幅書。

終于開口。吩咐家仆：“你們出去。”

聲音不大，足以傳遍這偏狹斗室。

沒有人理會，家丁們也沒有。

劉壁見此形，驚怒加，挾刀四顧：“你們、你們聾了不？”

他一出聲，甚至還有家仆冷笑著奚落了一句：“主公不在家，主母沒有發話，我們不知道還有別的主人。”

劉壁驀然睜大眼，滿臉不可置信。“你怎敢如此放肆？”

在他心中，朱晏亭還是以李將軍為戍衛的丹鸞臺小貴，莫說一句吩咐，就是蹙一蹙眉，都有許多人要提心吊膽。

從沒想到如今在家會是這樣的待遇——就這麼一簡單素服，立在荒誕放肆的家仆之中，無人避諱，甚至沒有人聽的吩咐。

此此景荒誕之極，直如馨蘭污室，名花落溷中。

這邊劉壁怒火沖天。

家仆還有人頂道：“此人來歷不明，恐損傷公子，小的帶他下去細細拷問。”

朱晏亭冷冷道：”我認得他，他是從前我章華戍衛大將，鎮軍將軍李弈的親衛。”

“主公和夫人有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公子。為公子安全計，請恕我等不敬之罪。”

朱晏亭口微微起伏，竟已先一步繞過劉壁，出門去。

驟逢此變，家丁竟手來攔，眼看手就要上了的。

下一刻，“噌”一聲，雪白刀掠過，劉壁手中的刀握在了朱晏亭手里。

刀尖指向想上來攔他的家丁，離他的脖頸只有尺寸之距。

刀后，目熠熠，令人不敢視。

朱晏亭冷冷發問：“你當我是誰？”

被實際幽于朱宅三年，朱晏亭從來都表現得逆來順，即便仆從侍偶有苛待，也寬豁，從不追究。

以至于朱宅上下都以為就是這麼溫吞如水的弱子，險些忘了——是那個曾經領兵打仗、封疆守土的章華長公主之。

朱晏亭持刀作稔，握刀的手十分穩當，刀刃著家丁脖頸上，一寸寸迫近，鋒利刀芒破開皮，鮮淋漓而下。

蘭口輕啟，冷冷發問。

“你覺得，我今日斬你頭顱，可會為你賠命？”

家仆嚇得渾發抖，慢慢下，萎頓在地。

那把沉重的長刀，便跟隨著穩穩的一點一點下沉。

朱晏亭眉宇之間有人鋒芒，手穩的出奇，令眾家仆毫不懷疑，再說一句悖逆之言，會毫不猶豫的手起刀落。

他癱在地上不敢說話，朱晏亭抬眼看，他人見短刀白刃的出了，多面如土，眼神躲閃，似無再敢悖逆者。

朱晏亭轉頭看了劉壁一眼，問他：“你可還能騎馬？“

劉壁急忙點頭。

朱晏亭提著刀，環顧面如土的侍家丁，收刀而前，走雨簾——

“帶路。”

才走出門，只聽后方傳來低沉得一聲：“晏亭，放肆！”

轉過頭，只見一著華貴婦人，在仆妾的簇擁下立在廊下。是朱恪在長公主過世以后娶的繼室，蘭夫人。

蘭夫人本名蘭舒云，是長公主來章華以后收的的侍，不知何時與朱恪有的私，二人甚至誕育一。長公主未過世前，朱恪只敢悄悄把蘭夫人和私生養在外面，三年前，長公主剛剛去世，朱恪便將堂而皇之三書六禮娶了進來，作了繼室。

這三年，朱恪多領著和的兒朱令月住在丹鸞臺。

朱晏亭獨居老宅，是以二人未打過照面。

今夜想是朱恪知道自己素來與李弈厚，讓來坐鎮老宅。

朱晏亭略側頭想了想，記起最后一次見到的形——那是先皇還在的時候，八年以前，長公主以其品行不堪為由將申斥了一頓，趕出丹鸞臺。

那時，蘭舒云披發敷面，以頭搶地，狀若瘋癲，不肯遵從，苦苦哀求公主留，直至被人強拖下去。

今夜著煙羅絳，雨中如籠煙霞，頭發被玳瑁青玉梳一不茍綰在頭頂，出潔額頭，眉目間宛然有楚楚之，竟是個沒看出來的弱人。

朱晏亭微微一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舒云姐姐。”

竟還是舊年喚仆妾的稱呼。

蘭夫人然大怒，面陡變：“你放肆！你也是君子六藝，詩書禮儀教大的子，怎出這等目無尊長之言。我是你父親三書六聘，娶上門的夫人，于綱紀倫常，你不喚娘親，也該尊一聲夫人。”

一面說著，一面環顧庭院，目灼灼迫視劉壁，又投到朱晏亭上：“夜半三更，待嫁之，私會男子，你這是還要與人野奔？怎麼，你真的想學你的母親不？”

朱晏亭怔了一怔，繼而將刀遞還給劉壁，向走來。

走得極快，瞬息之間已到蘭夫人前。

頃刻間，手起掌落，一個耳狠狠甩在了蘭夫人面上。

“啪”一聲脆響，眾人均沒有反應過來。

蘭夫人被打得臉偏向半邊，發上玉簪也落了，面上瞬乎便紅腫起來，捂著臉，睜大眼睛不敢置信的著朱晏亭。

從驚轉怒，大為火，后退兩步，啐道：“你這沒有娘親教養的衰子！”一壁急呼家仆：“給我拿下。”

然而一面是夫人，一面是積威尚在的長公主親，又剛剛見過拔刀傷人的手，家仆竟一時不敢。

只幾個從妾，將蘭夫人護在后，免再朱晏亭所傷。

朱晏亭量高挑，蘭夫人姿態玲瓏，竟是比足高了半個頭。面上沒有什麼神，只眸中如蘊寒冰，目鋒利得似恨不得生剜眼前之人，一字字道：“你一奴仆，也配得上張口閉口我母親？”

蘭夫人厲聲道：“胡說！我是你父親娶進門的夫人！”

朱晏亭冷笑道：“容我提醒你一句，我朝律法，私通仆人為重罪，當坐城旦之刑。你的奴籍哪年銷的？我那個‘妹妹’年紀又是多大？”

蘭夫人未想到這一層，經一言，渾被冷汗所浸，雖然滿心惴惴，仍勉力揚著下：“那又如何？莫非你要去狀告你親生父親不？莫怪我沒有先說，你父親可是現在章華郡守的老師！”

朱晏亭笑道：“我只是好心提醒，好好的丹鸞臺有就住著，粱飯珍饈有就吃著。你本竊取而居，當茍且，潛觍，莫再引吭吠，玷污舊主，貽笑人前。”

說罷，轉離去。

蘭夫人氣得渾抖，幾乎要站不住，把仆妾之手，遙指朱晏亭背影道：“你今夜走出此門，明日你私通之名會傳遍整個章華郡。”

朱晏亭沒有理，步履疾切，匆匆與劉壁打了個照面，在他目瞪口呆的神中，歉然微微一笑：“家丑，讓將軍見笑了。”

當前一步邁雨簾：“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