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在家仆半是護送、半是羈押的跟隨下步行登臺，在登丹鸞臺的“一息之地”，到了現在住在這里的，朱恪和蘭舒云所生的兒，比小兩歲的幺朱令月。

朱令月才過及笄之年，雪鹿眸，靈氣人。穿蔥綠羅，腰系碧玉芙蓉绦，正領著仆從，舉蘿網，撲青蚨玩。

“阿姊！”

聽到這個稱呼，朱晏亭怔了一怔。見朱令月正對著努，示意不要。

垂目而視，原來是一只翠青蚨停在了自己的肩頭。

靜立不，朱令月舉網慢慢撲過來，網落肩頭，網住了青蚨。

欣喜不已，笑得瑤鼻都皺起來，梨渦里一汪瀲滟的春。

讓人把青蚨裝進私囊，又抱著朱晏亭膩著不放手：“阿姊，我都好久沒見到你了，你怎麼都不來找我玩呀？”

事實上，朱令月去年只去過一次朱氏老宅，通共也只見過朱晏亭一次，只是知道有這麼個姐姐而已。

朱晏亭子僵了一僵，雖不齒朱恪與蘭舒云卑劣的行為，然而朱令月畢竟稚子無辜。又是天真浪漫時節，著討人喜歡的機靈勁，朱晏亭只得抬起手，輕輕雛發頂：“你先自己玩，阿姊還有事。”

朱令月不肯，拽著的袖子，鼓著：“阿姊做什麼喜歡住在老宅子，都不住這里呢？這里多好呀，你改日住過來，我帶你去摘杏子吃。”

朱晏亭低垂眼簾，微笑不語。

朱令月聞到袖間有一個說不上來的味道，涼，幽森森的，湊近才有，細聞又沒有了，拿袖子罩面，猛吸兩口：“阿姊上哪來的這麼香的味道？沒有聞膩的檀木、丁香、龍腦的味道，也不像子常用的香，真好聞。”

朱晏亭也怔了怔，意識過來是皇帝乘輿里焚的香。

輕輕收回了袖子，還沒來得及分辯，卻聽到另一個聲音打斷搶白——

“與男子野奔，廝混了一夜方回，不知沾了哪個野男人用的香。”

蘭舒云不知什麼時候，嚴妝華服，曼立壁階。就是居高臨下，冷出此言。

然而朱晏亭聽了這話，并未如意料之中的憤怒，甚至沒有出言反駁，只是用奇怪的表看著。

笑問“野男人？”

蘭舒云極不喜這樣的表，再張口刺，想到昨夜之事，到底心存顧忌，不愿在仆人面前墮了面，只道：“不管是哪個野男人，現在也幫不了你。上去吧，你父親在燕驊堂等你。”

……

燕驊堂從前燕驊殿，是章華臺的主殿，雕梁畫棟，焚香細細，殿擺放著整個楚地最巧的云紋九驤鼎，侍撒當地名士喜用的蘭臺香，煙氣滲過鼎上云紋小孔，孤傲高潔的香味慢慢出來，可滲人的理。

朱恪靠在坐榻上閉目養神，他年逾三十，白面微須，面貌朗，著青松云袍，足踩瀟湘斑竹屐，面貌的侍兒舉扇為他輕輕扇著風。

朱晏亭在偏殿梳洗過，換上干凈的，履無聲踏正殿。

朱恪豁地睜眼，猛地站起來，屏退了所有人，快幾步走到面前，舉掌就要扇落。

朱晏亭抬手握住他的胳膊，跟著李弈學過幾年騎，能開勁木弓，而朱恪一直是個文士，近年更是養尊優，一時竟拗不過。

他急得額上筋，怒喝：“朱晏亭！你心里究竟有無半點天地君父？”

朱晏亭聞言，眼圈驀的紅了：“那父親呢？你心里可有半點父親、夫妻恩義？”

朱恪猛收手，一個踉蹌，倒退一步站穩，指著鼻尖罵道：“陛下還未立后，你名分未定，一待嫁之，跟隨男子野奔，一夜不歸，你意何為啊？”他指尖微微抖，拂袖，背著手焦躁踱步，又瞪著罵：“我家怎麼會有你這樣不知廉恥為何之，是了，是了，只有你那個不知檢點的母親能教出你這樣的兒！”

朱晏亭目中淚一閃，慢慢了回去，深深吸氣，聲音發抖：“好好，你知廉恥為何，你污蔑亡妻，辱我生母，與賊寇同流合污，殘害母親舊臣，鬧得滿城污言穢語，你現在倒跟我說起廉恥來。”

朱恪先是驚了一驚，繼而惱怒，厲聲喝道：“住口！你看看你自己，是哪家家教養大的子？我朱恪沒有你這種不孝無義之！”

朱晏亭靜默了片刻，深深呼吸，嘗試著了語氣，道：“父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人欺瞞了？先母雖和你分居兩地，但忠誠清白，至始至終沒有做過半點對不起你的事，李弈與并無半點不可昭日月之私！我可以我命為先母清白作保，倘或曾不貞于你，我今日從章華臺墜下去，給云澤沖了去，碎骨，無葬之地。”

朱恪冷冷看著，冷笑道：“有如何？沒有又如何？你以為我真的在乎這些？”

朱晏亭渾一震，最后一希也破滅掉，如一盆冰水從頭澆倒底。

朱恪道：“先朝公主豢養男寵為風，連天子也默許，幾百面首、幾千面首，竟也不關我什麼事。”他面上，袖口抖“是公主，是金枝玉葉，是天上的風云，我是地上螻蟻。就連死了，也要作我的云，讓我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我如何不恨。”

朱晏亭只覺得渾似從冰窟里撈上來一樣，不可自抑的抖著。

心里一直殘存一念幻想，他的父親并非是純粹的惡意，而是人蒙騙，不知清濁。

若他因猜疑母親做那些事，只會覺得憤怒，而不會到絕。

他現在說，并不猜疑母親，只是單純的恨意——像螻蟻憎惡驟雨，草木怨恨北風。

他恨，無關與任何男由恩怨。

朱恪還在接著說話。

“若不是隨便點我尚公主，我會娶一個溫順婉之妻，長居長安，現在第一個孫兒也該有了。我出就能和好友喝酒，有妻兒暖屋，天倫之樂。而你看我在章華過的都是什麼日子？”朱恪慘笑，指著燕驊堂的陳設：“帶著你住章華臺，金尊玉貴，養尊優。我避居老宅，連找個清談的朋友，都不好意思請回家去。這些、這些、這些……”他忽然抬腳，猛地踢翻了云紋九驤鼎，一聲鈍響，香灰四溢，他袖口翻飛，指香鼎、帛畫、沉香榻：“都是的，即便現在按律法都是我的了，你們還要一遍一遍提醒我，都是的！”

朱晏亭口緩慢起伏著，覆下眼睫，淚水大滴從眼角落。

“父親當初若不愿，為何不明陳母親？”輕輕問：“您既然這麼恨我母親，為何說要帶我改嫁，您又要以死相呢？”

“驟風急雨過境，草木唯有蟄伏而已。”朱恪道：“改嫁，自可不愁嫁。可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一縷孤魂，我豈能容改嫁了快活？”

朱晏亭冷笑道：“母親當年也曾多次確認您是否愿意，二十年，您對著無一字不愿，無片言不悅，此時又何故將罪責盡退給已作古不能反駁之人？”

怒火之中，逆上腦，頭中嗡嗡直響，口便出

“你不過是既貪慕尚公主的榮華，又不肯喪失夫主的權威，什麼都想要，又什麼都不肯失去罷了。”

朱恪然大怒，青筋暴起，舉掌落。

朱晏亭這次倒未躲，叩齒咬，默默流淚，一言不發。

朱恪冷笑一聲，收了掌，又緩緩斂容。

他將踢的擺慢整，向盛怒之中的朱晏亭，他神忽而了一瞬：“你若不是非要和我最對，好好在家呆著，也不至于……”他冷笑：“你也是丹鸞臺養出來的，你這麼像。我早該想到你肯定會去救李弈。不過，你和不一樣，是天子骨，是真的金尊玉貴，你不一樣。”

朱晏亭緩緩啟目，眼前站的，容貌還是那個從前有些端方儒雅，會拉著的手帶抓青蚨的父親，可又不是了。

三年的養尊優，他胖了，橫上臉，迫向眼角，讓他的目看起來晦暗渾濁。

“你與男子夜會之事，今天一早已經傳遍了章華郡，你覺得天家還會要你這樣的媳婦麼？”他頓了頓，笑道：“不過父親還是疼你的，我給你定了一門好親事，我的學生吳儷沒了妻子，正索續弦，你嫁過去吧。”

朱恪所說的吳儷，是章華郡的太守，他的門生，將近而立之年，去歲剛死了發妻，膝下有兩子一，納的是續弦。且其人好之名，章華無人不曉，家中仆妾群，猶在外尋覓，不知饜足。

而朱晏亭，清清白白，才一十八歲。

朱晏亭從前只是有耳聞，父親想要促這樁荒唐的婚事，萬萬沒想到他竟敢真的提出來。

朱恪從袖中取出一張禮單，遞給。

朱晏亭木然接過，慢慢張開，只見紅底絹書，麻麻，寫著雁璧束帛等納采之。其下落名，果真是吳儷。

角微揚，鼻中輕哼，竟是一笑，翻折絹書，遞還了回去。

朱恪道：“吳儷是丹郡守，家里還有個表哥在長安作千石，門庭清貴，娶你也算得上門當戶對。納采之禮，我已收下了。”

朱晏亭冷笑道：“雁璧都取來了，看來您是早有準備。所謂我與人夜奔，名聲敗壞之事，是否是您順水推舟，特意讓人傳出去，以壞了我的名聲，正好遂了你的意？你這麼迫不及待抓著個由頭想把我嫁出去，是怕我真與天子了婚，返回來報復你？”

朱恪淡笑道：“你的婚事，本就是子虛烏有，你莫不是還癡心妄想，做著作皇后娘娘的夢？也怪你娘沒見識，騙了你這麼些年，天子若要納你，早立了太子妃，何必拖到現在。我已得了信，中宮之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奉常都在選吉日了。”

他袖了禮單，背手回過去：“能嫁給吳儷已經是你的造化，你去白沙渚待嫁吧。”

白沙渚在云澤中央，兩面湍流深水，就算是會水的人都極易被大浪卷下去，可謂上天無路，地無門。

朱恪厲聲喚仆，數個裝力士走進來，竟要押解走。

朱晏亭抬起手，制止他們：“我自己會走。”

最后一希也湮滅于此。

轉過頭，深深看向廳中負手背立的朱恪。

深深吸一口氣，頭至心間連著一片冰涼。

每吐出一個字，亦如一把倒刃，劃撥在口。

“圣人言，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古今天地、君臣、父子之道，莫不循此。”

輕攬袍，緩緩拜倒，躬向前，額冷磚，重重叩了三記響頭。

“今日父親視我如土芥，防我如賊寇，棄我如敝履……天倫恩義，就此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