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濱的瑯玡, 在春日里，晴不過三日。

扶桑圍獵的第二日, 從晨起, 魚鱗一樣的云就如蓋頂，似蘊著一場暴雨，又遲遲落不下來。

六英殿, 小黃門魚貫而，手中的托盤里盛著壘得高高的絹帛。

天，殿里間錯而設的朱雀燈里明閃爍。

臨淄王后隨侍在殿。

鄭太后最親信的監——長信府魏倉正一張一張展開絹帛, 將其上繪的人, 并其出一并告知太后。

魏倉道：“此次諸王獻來十六人, 世家三十余人，在蘄年殿初選后，除去德儀有虧與犯了大錯的，剩下諸王獻十六人，世家二十三人，共三十九人，均是名門貴, 德貌兼備，修容華姿, 等候陛下與太后親選。”

本朝以前, 充掖□□都是由中大夫、掖庭丞以及相工在司隸一帶相看良家，郡國獻占數。

本次東巡原本是給山東世家的一次恩典，卻由于后位空懸，令郡國不肯錯失這一良機, 亦紛紛貢獻貴, 造了這一龍盤虎踞的膠著場面。

“按照從前的禮法, 郡國獻是不用擢選，直接待詔掖庭的……”魏倉話語有些猶豫，頭一次到這樣的局面，他小心翼翼斟酌詞句，等候太后的示意：“是否郡國獻……就不用等候陛下選了？”

“掖庭”是掌管后宮宮妃之所，轄制婕妤以下的所有妃嬪。

從前，郡國獻之后，不用等天子擢選，直接可封“掖庭待詔”，統歸掖庭轄制，比軼兩百石員。

之后由天子宣召之后，再給與封號和品級，封號高于婕妤，方能不歸掖庭轄制。

而世家經過此次面圣，卻有可能得到皇帝的垂青，直接獲封。

對比起來，此番如若依舊按照舊制的話，郡國獻就吃了大虧，了一次面圣的機會不說，還要都統歸掖庭掌管，不得自由。

一旦掖庭，要見皇帝，就不知道是什麼年月了。

鄭太后微微皺著眉，對臨淄王后說了一句：“雖說從前是從前，可從前，郡國也沒獻這麼多親族啊。”

事涉宮妃，臨淄王后不置可否，只訕訕的笑應太后的話：“太后說得是。”

鄭太后考慮了很久，方道：“古人言，循禮不可廢，可事急從權。不然單就榮樂縣主一個，本有封爵，反倒分給掖庭令來管，豈不是惹人笑話。”

魏倉是太后的親信，此時，低聲提醒道：“太后，如若一同待選……卻不一定都會選中。”

決定權，是在皇帝手里的。

如若是從前，太后篤定皇帝會給諸王面子。

可那晚宴席上的事，卻讓太后有些不著自己兒子的心思了。

沉良久，最終定了一個兩全之策：“傳令去蘄年殿，郡國獻可免選直接待詔掖庭，另辟宮殿給們居住。”這句話是對臨淄王后說的，又轉向魏倉：“若愿意選也可以留下來，不過你要提前叮囑們，愿意留下來，就全憑圣意親擢。”

——貪圖穩妥的，可去掖庭，自愿去選的，就要做好選不上的準備，任君挑選。

鄭太后此舉，可謂對郡國諸照顧之極。

魏倉親去傳令，得來的結果大出眾人意料：沒有一個諸王親族愿意直接去掖庭。

皆愿與世家同選。

鄭太后知此，訝然半晌，笑里帶著幾分無奈，對臨淄王后道：“真了兩撥人，誰也不服誰。”

便會同宗正、在東巡返駕之前，定了一個吉日，由皇帝在蒼梧臺正德殿親選。

遞送的絹書上附著畫像，放在托盤上，鄭太后著卷牘，沉了一下，向魏倉道：“聽說昨日皇帝和朱氏去扶桑苑狩獵，還封了個羽林郎？”

魏倉答：“是，那羽林郎李弈，是章華寒門出。從前章華長公主的屬臣，當過鎮軍將軍。”

鄭太后點了點頭：“很聰明，很懂得為自己籌謀……去把傳來。”

……

燈火闌珊時，是朱晏亭與魏倉一起，帶著宗正上的正德殿殿選奏折與諸絹畫一起到的羽殿。

面沉如水，顯然并不愿意做這件差事。

然而鄭太后看準了如今尚未登位，毫無基的間隙，千方百計要怒皇帝一樣，燙手山芋才避過一個，又丟過來一個。

“若是我阿韶不能侍奉我，可就是你的差事沒有辦好，我可要問你的罪。”雖然是玩笑般說的，說這話時，目彎著，似一個慈的長者。朱晏亭卻心知肚明，獨“問罪”二字，是真的。

太后要保的族鄭韶。

但又不愿意直接授意皇帝——先帝一朝，端懿皇太后強勢，最盛時，其族甲胄上殿，最險時，差點就篡了齊氏江山。端懿皇太后崩后三年，在先帝執政晚期，方以謀逆之最對他家腥清算，夷其三族。

故而太后忌諱，不想留下扶持母族的痕跡，這才將鄭韶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了朱晏亭。

不得自己辦錯事、說錯話、怒了皇帝。

朱晏亭在羽殿前，站了一會兒，邁華楹，曹舒前來迎接。

伏首稱：“小殿下。”

朱晏亭側目，示意魏倉送奏疏。

魏倉送去的時候，小心翼翼，縝至極，將其當一等一的大事來辦，到曹舒手里，壘了高高一疊奏折的后面。

元初堪定，天下逢新主，祭、政、軍、農、鹽、鐵、災，司隸至郡縣，都在變革之際。文書像是流水一樣，即便天子不在長安，也源源不絕的流到了蒼梧臺，簡牘多時每日足有上百斤。

“阿姊來了。”皇帝喝茶醒神時，拿起這份由未來皇后和太后長信府送來的宗正草擬的奏疏，看了兩眼。

吉日、時辰、典儀被放在最上面，皇帝閱看之后，忖度當日諸事，提起朱筆，批了一個“可”。

便拿起了下一本。

宗正奏疏附的絹畫，一張也沒有看。

朱晏亭眼睫微抬，在六英殿被太后反復叮囑，在皇帝閱看絹畫時，要提醒一下有鄭韶。

問：“陛下不先看一眼？”

齊凌的聲音埋在堆積如山的案牘后，有些甕甕的：“都一樣。”

這個關頭，尚未清皇帝脾，肯親自送來已是迫于太后威，此時寧愿得罪太后，也不愿得罪往后的仰仗。故知難而退，便卻。

只聽案臺后響起了淡淡一聲：“放心吧。”

微微愕然，抬起頭來。

皇帝沒有抬頭，只說：“右側架幾第三層右邊甲字第二卷，你出看。”

轉過去，浩如煙海的書卷堆在重重的書幾架上，幾乎占了半個殿堂，一眼去，匝匝。

朱晏亭停在幾架前，手指輕輕游移著，尋到第三層，甲字的第二卷，是一封被玄錦繡封好的文書，錦繡上繡著振翅的金鸞鳥，封以泥金。

“拆開吧。這本就是你分該知道的事，不用忌諱。”

坐在案后始終未朝這邊看一眼的君王，對的作了如指掌。

銷去泥金，打開錦繡，藏竹卷。

展開一看，映眼簾的便是“豫章榮樂縣主封人比十八等爵”

尚未加選，容貌未視，德容未親察，而位已定。

朱晏亭從右往左，看到約七八行的位置，找到了鄭韶的名字，乃是位比第十等爵的容華。

慢慢合上了詔書：“多謝陛下，臣可以回去向太后復命了。”

“如今，天下有一件誤會了朕的事。”皇帝像是和說話解乏，一顆心只分了一點過來，聲音慢慢的，隨口說來：“挖空心思，獻于庭，想決權位于枕邊，此等想法，實屬倒逆因果，荒謬不堪。”

他手指微，換了一行，狼毫蘸丹砂些許，一手攬著袍袖，慢慢在絹書上勾下清雋的字跡。

“告訴，放心吧，該如何的，便會如何。”

雁足燈華粲然，隨他作，流袍之間。

他這句話，頗有些深意，令人捉不。

朱晏亭聽得怔怔的神，不妨被他一句喚醒：“阿姊，過來看看，朕這封詔書寫的怎麼樣？”

朱晏亭奉他之言，走到案側。

筆端所停，燈火所經，騰蛟起的絹書上，朱紅字跡艷麗扎眼簾，令驀的心跳加快，熱上涌。

這是封后的詔書。

由天子親筆擬寫，他的字跡雍容清麗，一筆一劃，筆墨溫潤。每一個字，都像是跳在脈里的一節，隨脈搏涌上耳邊，沉悶鈍拙的跳著。

書文表意，寫滿了對一個子德行、容貌、家世的夸獎，而后——

“命以璽綬，冊為皇后。”

在看著詔書時，皇帝橫過一臂，明黃袍與衫疊，微涼的手指握住了的手，去取制案上的皇帝之寶。

擎著的手，將印章緩緩落在了詔書底端。

握著的手，輕輕一下，按輕絹……

大事已定。

皇帝的手緩緩離開了，朱晏亭沒有來得及察覺，手多停留在了玉璽上一瞬，而后燙著一般，輕巧挪開了。

皇帝看著目視詔書的雙目微微發，面上也泛起從未見過的紅。

他微笑著，低聲道：“妻不過門豈有逾封妾之禮，過兩日，正德殿上，昭告天下。”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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