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直將整個長安燒化的燥熱未能侵襲上林苑。

星羅棋布的湖沼、遮天蔽日的濃蔭將暑氣格擋在外, 自一方天地。

是以從綾室送到各個宮室的冰，人人翹首耳畔, 昭臺宮卻不那麼在意。

是以四個監送冰來時, 鸞刀沒有第一時間去看裝冰的匣子，反是招呼他們歇涼，送上冰涼甜湯。

等送走了監, 鸞刀滿懷心事去找朱晏亭，見立在一廊廡下，手持皎扇, 正朝外眺。

順著目看去, 只見在宮臺之外百來丈樹干上赫然趴著一只斑斕花豹, 因暑熱姿態懶散，幽幽碧睛朝這邊著，鸞刀唬了一驚，要去喚守衛。

朱晏亭道：“不妨事，人走的道用鹿角和網隔起來了，不然咱們宮中統共十幾個人，還不夠這些猛填牙。”

搖著手中紈扇：“消息打探得怎麼樣了。”

“張紹沒有找到, 說是死了。”

“死了？”朱晏亭微微一驚：“怎麼死的？”

“過瀧水墜到了河里，死不見尸。”

蹙攏眉峰, 搖頭輕輕嘆了口氣：“那就沒有死, 被人搶先了。”

“現在三宮口風，好在咱們還有些耳目。廷尉寺那邊，李將軍活著是還活著，但現在的廷尉正黃文啟是長亭侯鄭安的舊部, 一心要咬別的出來, 過了刑。”

朱晏亭冷笑：“只要我活著, 他們就不會殺李弈。”

“可多拖一天，李將軍就多一天的危險。如今上意莫測，皇上遲遲不立新的九卿，也不知是要順勢扶黃文啟上去，還是另有他意。”

朱晏亭沉道：“他早就看鄭氏兄弟不順眼，怎麼可能扶黃文啟上。廷尉他是真的顧及不了了，現在沒有別的事比他的尚書臺重要。只有先鋪開尚書臺，才能由尚書臺任命九卿。”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會選擇這個關頭發難。

皇帝一直在推行尚書臺奪丞相的權力，此際新制將行，舊制將替。

新制和舊制接的時候，最敏的就是員任命。

要迅速任命新的九卿只能用已經在運轉的舊制，新制就會擱淺，一旦擱淺，再舊事提及就難上加難。

所以擺在皇帝面前的就是數不清的兩難——

保張紹，可能會失去中間派的支持。

要任命自己的人快速填補九卿的空缺，重新掌握廷尉寺，又免不了過丞相的權，尚書臺就了一紙空文。

他如果鐵了心要組建尚書臺，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先走下去。

在此期間，每一天都是人命。

朱晏亭晃著扇子，嘿然道：“這還只是一個尚書臺吶。當初削藩比這死的人可多得多了。”

鸞刀似懂非懂，靜默了一陣，到朱晏亭轉頭問：“還有別的事？”

鸞刀有些遲疑，終還是說了出口：“聽說……聽說陛下在桂宮納了個新寵，把太子送去了。”

朱晏亭拿扇的手忽然僵住了。

……

“都在說……”

“都在說陛下得了個新寵，藏在桂宮。”

曹舒跟在大步前行的皇帝后，一面期期艾艾吞吞吐吐，一面彎腰去撿被他扔落在地的外袍、白玉雙印、赤綬等，遞給跟著的小黃門。

又努示意宮人將備好的燕居常服給他換上。

然而齊凌走得很快，舉著燕居服的宮人小跑亦跟不上。

桂宮宮舍多向、地高，即便擺了冰盤依舊不如未央宮的清涼殿涼爽。

齊凌懼熱，便有些煩躁，燕服送來也不穿，站定后兀自扯中襟，冷冷問：“都在說？誰在說？”

“奴婢昨日打殺了兩個碎的，但都傳到奴婢這里了……必是……“

“新納佳人，藏之桂宮，共適仙鄉，逍遙忘憂。”

“這……回陛下，這……”

“這傳言比朕還會樂啊，你說是不是？”

曹舒一時啞口無言，卻不得不應，只能道：“陛下息怒。”

……

是時夜幕深沉，星漢倒懸。

未央、長樂、建章、桂宮等諸宮之中，桂宮是離上林苑最遠的，橫過一水，遙遙相。

太子安置在明殿西闕之后的配殿之中，齊凌才登階上，離門尚有十幾步，便聞得一陣嬰孩的洪亮哭嚎之聲，極富攻擊、生辣莽撞的沖來，棘刺一樣直扎腦門。

曹舒跟在他后，竟覺他竟一瞬而卻步。

所幸踟躕片刻后，還是迎著嚎哭邁了進去。

陪著太子的母還是椒房殿那位——太子的母需是上卿諸侯的妻妾，齊凌著那眉目和善、低聲勸嬰孩的婦人看了一會兒，方想起來這是太仆謝誼的妾張氏。是太子誕前一個半月，他和皇后一起定下來的。

此際齊昱嚎啕不住，母手持一蠟化生子哄他，勸不住，直掉眼淚。

低聲：“殿下，我的殿下，你若要奴的命、你就拿去罷。”

“他夜夜如此嗎？”齊凌出聲詢問。

張氏知他嗓音，唬得一怔，行過禮見他后只有曹舒跟隨，驚愕不已。“陛下……陛下怎麼來了。”直至曹舒輕咳提醒，才如夢初醒答道：“這幾日總是如此，夜里總也不睡，約莫至丑時，哭累了，就睡一會兒……不到卯時又醒過來，白日里昏昏沉沉的，不笑，也不了。”

母日夜喂養本有半母之誼心疼孩兒、又恐除個三長兩短連累太仆，張氏說到此時也顧不得前失儀，揩拭橫了一臉的淚痕：“妾罪過深重，當不好差。小小的人這樣，皇后殿下若知道，心肝都該碎了。”

曹舒聽提起皇后，嚇得三魂七魄皆散，忙打岔：“阿媼糊涂，陛下都來了你還怕什麼。快去把你平日哄用的什麼小子、彈丸、騎馬陶人這些小兒戲速取來，磨蹭什麼。”

齊凌接過張氏手中的化生子，俯到床邊，見帷幔低低攏著，齊昱蓋半幅被，，為他雙足踢得雜不堪，嗓子哭的有些啞，似委屈又似氣惱的咬著牙關，眼周腫如杏子，只閉著眼一陣一陣哭嚷。

齊凌給他蓋上被子，被他瞬乎間又踢開，如此兩三回，只得由他去。

他一時怔怔，舉起蠟作的化生小子晃一晃，低聲哄道。

“看看子，你母親做的。”

這句話出口，連曹舒也怔了，這些時日來他總小心翼翼，避免提及皇帝的傷心事，就連提及太子的事，都要在里打幾個囫圇。

許是夜闌人靜。

也許是此時此際，只有一人事不知的啼哭嬰孩。

齊凌將那子晃悠著哄著。聽到張氏以外的聲音，那啼哭小兒半睜腫目，自氤氳淚中窺他。

目似一泓泉，獨屬于嬰孩黑白分明的明澈之中，倒映著他的影子。

圓圓瞳仁轉了轉，似乎在回憶這個與自己不甚親、又絕算不得陌生的人。

慢慢地，哭聲止住了，變作泣。

捧來一盤“小兒戲”的母張氏疑自己聽錯，側歪頭去聽，喜道：“陛下。”

“噓。”曹舒將攔擋，輕輕拉到房門之外，將靜悄悄的一隅留給了父子二人。

他初時被化小子和久未謀面的父親吸引，聲音漸低，手去夠子玩耍。

不一會兒又厭煩了，環顧周遭，又開始嚎啕大哭。

齊凌只得放下子又母。

母進來一陣，他將骨碌碌大眼睛一直打量著皇帝，漸漸的有些昏昏睡。

曹舒便小聲進言：“明早卯時明殿有議，大將軍從回來，還要見他。時日不早了，該就寢了。”

齊凌方抬足走，還沒走到門口，后又炸開一聲驚雷樣哭聲。

他只得返回陪在一側。

太子眉呈彎月，目含烏仁，長了一張有些氣的臉，似乎因這點秀氣，便顯得有些，子也不算堅忍，格外重。哭時滿臉淚痕，雙目含，似什麼小類一樣，著可憐之極。

若他十七八、可責其貌中羸，不似人君。

若他七八歲、可斥其放縱頑劣，肆意驕橫。

可對著一個不到兩歲的娃娃，任他如何任哭鬧、徹夜不休，似乎也只能縱容哄，別無他法。

如此直折騰了一個時辰，方抓著齊凌的袖，在他影子和氣息籠罩之下，呼吸勻稱，似睡沉了。

張氏喜上眉梢，小聲道：“十多天沒睡這麼早了，陛下也安置吧。”

齊凌令守在門口，又命人將床角兩三盞金烏燈掩了。

抬手展袖要抓開在袖上的藕樣小手，及那一團時，又停下了。

“指頭怎麼這樣啊？怕……怕壞了。”他小聲詢道。

曹舒也用氣聲小聲答：“陛下解下這件燕服，外面還備得有。”

齊凌一邊寬解帶，一邊輕輕喟嘆道：“這細臂小膀，什麼時候可以長得手可撐天，足可定地，鋼筋鐵骨，刀槍不啊？”

曹舒很久未聽到他戲言，心中隨之喜，應和道：“太子神似陛下，已有龍之姿，不日即可長。”

齊凌將下的外袍覆他上。

小小一個人，寬大袍一裹更顯得小。

這樣小的孩子，就要一個人長大了。

他指尖及齊昱眉眼，低聲道：“像他母親多一點。”

這是今晚第二次，提及他母親。

曹舒心中戚戚然，不敢答話。

“朕倒希，他長得慢些吧。”

他著嬰孩睡面容，忽有些害怕，怕這細胳膊慢慢壯，圓潤圓眼日漸銳利，頭發長出加冠，一顆心長出七竅。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云集在他邊，烘托他、襄助他、包裹他，將自己與他分離。

他有朝一日，終究會長另外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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