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第114章 山河(七)

桂宮, 明殿。

這是曲折宮檐所掩的深深一隅,照不進來, 唯燃著一樹一樹锃亮銅枝燈, 香薰濃的像霧。

更往深走,是一間偏殿的耳房,榻上約約見被衾裹著一柱, 似人影,卻一也不

除卻那雅黃錦面的被隨著微弱呼吸一起一伏著,便再沒其他分毫生氣。

此時, 一形傴僂的老監在靠近。

殿里鋪墊著厚厚的氍毹, 監傾屈膝如掠翅行, 皂靴踏地沒有一點聲音。

他蒼如枯槁的手,掀開一點床簾,問守在兩側的宮娥。

“殿下還沒醒?”

“還未。”

“太醫看過了?”

“看過了,奴婢按照吩咐,一日三回喂過藥。”

“你且下去吧。”

“諾。”

老太監已經老的沒了人形,腰也直不起,布滿褶皺鷹眼四掠, 老鷂子一樣觀察著四周靜。

發覺沒有一點人影和毫響之后,枯枝一樣的手才把綢長幕掀起來, 掛在了金鉤上。

床上躺著的, 竟赫然是當前“失蹤”在皇宮里的恒王齊漸。

他頭上纏著一圈浸潤藥的紗布,面蒼如死,干裂起皮。

老太監索索,從懷里掏一個白餌。

香氣才飄出, 榻上躺的尸一般的齊漸忽的坐起來, 閃電般拿起那個白餌塞到口里狼吞虎咽。

老太監被嚇得手一抖, 恐他哽著,忙拍他的背,聲音到極致:“殿下慢點……慢點……”

齊漸被面碎所嗆,又不敢咳出聲,用手捂著,臉頃刻通紅,嗆出了淚。

好容易平息下來,他雙目漉漉,小聲問道:“阿公,我已四天沒吃東西了。太醫來了包扎傷口,我怕被看出來大氣也不敢出,們就給我喂藥,喂水,也不喂粥飯。我這兩日整夜整夜的睡不著……難道皇兄昏迷一日,我也要假裝一日。萬一他一直不好不壞,我豈不是要活生生死在這里?”

聲說:“乘龍之機,千載難逢。這點苦頭算得了什麼,奴婢想在這里挨且不能哩!”

齊漸默默沒了聲,低下頭啃那干的餅,雙腮鼓出,淚水滴到餅上。

原來那日齊凌遇刺時,齊漸也在。

齊漸舍命相護,不甚墜馬,當場暈厥過去。

醒來之后,發現自己一起被帶到了桂宮,負責暫時照料他起居的是這個名周清的老監。

監悄悄對他說,皇帝傷得很重,比所有人想象之中都要重。

宮里議論的“熒守心”多半就應在這里,他怕是熬不過去了。

他見過先帝駕崩的景,前現在就和那時候一模一樣,守備森嚴,滴水不

但由于齊漸救駕負傷,他便為了這個頂罩下唯一的例外——

這是千載難逢的,最好、最好的時機。

他讓齊漸假裝昏迷,如此便可拖延留在中。

如此一來,等山陵崩塌之時,便可控制左右,篡詔攝政,更甚者,直接繼承大統。

周清說:“未足兩周歲的娃娃,繼位當如何?兒小母健,必大患,殿下乃正統,又正當春秋鼎盛之節,殿下才是社稷安定之所。”

……

周清的話在齊漸心中一石激起千層浪。

齊漸為先帝第六子,出生那年作為嫡長兄的齊凌就當了太子,譬居北辰,眾星拱之。

齊漸母親去世得早,養在掖里,和東宮的太子如天壤之別。

的皇子雖也有學,但并不細,連他的騎,都是長兄手把手教的。

齊凌于他,不止是長兄,更似父似師,更是君。

君臣之分早已分明。因先帝后來也去得早,一部分孺慕之都轉移到兄長上,對他尊敬深

齊漸心思純直,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吳王齊鴻作的時候,還咒罵他不忠不孝不義。

齊凌雖待諸侯嚴苛,但對齊漸極好,經常讓他隨侍左右,時不時委以重任。

那日,齊凌遇刺墜馬,看著地上困野的鐵蒺藜扎,鮮奔涌而出,齊漸恨不得能以相替。

他痛的眼里竄,不顧命危險的沖上去,想用為兄長墊一墊,因沖的太快,才撞暈了過去。

幸而沒有撞到鹿角和鐵蒺藜,否則開膛破肚,哪有命在?

若換作十日之前,他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在桂宮假裝昏迷……數著手指頭、熬著日子,等待最敬的兄長駕崩。

可……

如若,皇兄真的熬不過去……他苦心經略的江山朝局,難道真的要托付給黃口小兒和外戚嗎?

當下森森,外族虎伺。

齊家的江山真被未足兩歲的太子掌舵,會是怎樣的人心不定,風雨飄搖?

周清說:“殿下的叔叔全家死者十之有九,兄弟篳路藍縷,戰戰兢兢,頭懸蹀躞圖謀大業,尚且不能。而今殿下只需要……上幾天,便有奪取皇位的可能,天底下沒有比這更便宜的好事了。”

齊漸初時對周清的諫言大是反,心里貶斥他滿心里盤算著不忠之想,欺負孤兒寡母,為人損,謀劃也卑鄙。

但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取檢舉周清,當太醫來時,竟下意識卻按照周清說的閉目佯裝昏迷。

他告訴自己便權當緩兵之策,或可觀察中是否還有周清這樣的人圖謀不軌。

但到第二、三日時,想的已全是若有一朝得掌大權,該如何了。

大不了……

大不了奪權以后,對皇兄的兒子好好育,等他長大以后再把皇位給他。

……

如若。

如若得以繼承大統,威風凜凜的十二章紋加,冠蓋長旒,威加四海臨天下。

孫氏應當再也不敢隨便將他趕出門了。

會俯低頭,輕輕他“陛下”。

為天下最高貴的人,命婦都要向叩拜。

他那襁褓之中的兒子,也許也可以住進他從小仰而不可企及的東宮,自己可以賞他大片大片的封地,供他萬世之繼,讓天上的星辰都繞著他。

恐怕連齊湄那個從來看不起他的衰子,都會著嗓子喚皇兄了。

還有那個算計臨淄王叔家財、以為娶了同昌就登龍門走狗趙睿,仗著自己是前紅人從來都用鼻孔看他,再也威風不起來了。

還有,諫議大夫的妻子王韞素姿態高潔,曾斥他登徒子。一定要召進宮,看今時今日,復作何態?

如若功,要怎麼回去告訴孫氏這個消息呢?是人傳旨上門,還是把喚到椒房殿,嚇一嚇。

齊漸著肚子在偏殿里裝睡的時候,眼前一會兒浮現他妻子孫氏穿著袍的樣子,一會兒浮現兒子戴上太子的冕旒、朝他憨態可掬的咯咯傻笑的模樣,從未正眼看過他的父皇在夸他……他忽睡忽醒,但夢里夢外都被一陣嚶嚶嗚嗚像貓一樣的聲音籠罩著,這聲音從重重壁障間穿過來,忽大忽小,忽遠忽近,間雜破嗓嘶聲,令人后背發涼,附骨之疽般讓他不得安眠。

桂宮怎麼會有貓呢?

齊漸心里漸漸懼怕,卻不能問。

躲在被子里也覺得四肢發涼,數著宮一刻一刻的熬日子。

、干、困倦、疼痛、懼怕……仿佛沒有盡頭。

他漸漸便開始厭煩起皇帝不好不壞的傷來。

甚至心底盼著他,早日駕崩。

此時,齊漸眼角發黑,面慘白里著黛青,吃完那一塊干裂餅餌,干凈角餅屑,對周清打聽皇帝的傷

周清職屬于前的外圍,其實本接不到皇帝,也不能了解傷勢,只能憑太醫的臉前人的變化、羽林軍的行來判斷出些蛛馬跡。

他唯恐齊漸這個愣頭小子吃不住苦,只得哄騙。

“今日已是日薄西山之兆。殿下只需再忍耐一兩日……”

齊漸心里發燥,還細問,周清恐怕應答太多,出破綻,忙道:“奴婢在此盤桓太久恐招人懷疑,殿下謹記,奴婢于門外擊掌三下即為山崩之兆,殿下可俟機而,先收南軍,誅趙、劉二人,請中書謁者令頒詔,乾坤可指日翹足以定。切莫猶豫,錯失良機。”

齊漸啞口無言,點了點頭,重新躺回榻上。

周清給他清理被子里的餅屑,跪在地上,趴在地上,手指著一粒一粒的白,都到自己口里。細的不留下一點點痕跡,又把掛鉤上的帳幕垂落下來,向當中合攏,慢慢好。

“阿公。”齊漸躺在帳里,悄聲問他:“桂宮是不是鬧鬼?”

周清花一樣布滿褶子的口裂開,心里恥笑他羸弱,如哄孩一般哄他:“我的好殿下,中是天底下氣最重的地方,天子有神庇佑的,恁大龍氣著,哪有冤魂作,怎麼會鬧鬼?”

齊漸聲音發著:“那我怎麼聽到有貓?嚶嚶嗚嗚的,一晚上也不停。”

周清愕然:“貓?”

齊漸悚然而驚,一時背后寒都立了起來,聲音也了:“莫非無人養貓?”

周清踟躕道:“興許是有的……”

他面郁,若有所思,慢慢退,忽一拍腦門“哦,那呀!”回頭過來:“殿下說的是那個聲音吧?”

“什麼聲音?”

“那哪是貓。”周清笑道:“那是皇太子的哭聲。”

老太監聲音渾像含了塊炭,得太低了,如被砂紙磨著,嘟嘟噥噥,絮絮叨叨。

“沒見爹娘的孩子,怪可憐見的……”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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