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宮殿梁上縈繞呱呱孩哭泣之聲, 并不激烈，像小貓一樣, 時不時響兩聲。

在這聲響中, 齊凌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到太子齊昱像被春風催著條的紙條，頭發長的抓了髻，穿上襦、, 拉著小小的兩鳩車，一個人走在長長宮檐下。

他恍然察覺，那是他自己。

那是世祖孝昭皇帝昭瑞二十六年, 他三歲。

他從張皇后居住的長信宮回去看還是太子妃的母親。

在窗外聽到了母親的泣。

“張皇后太霸道, 凌兒雖出我膝下, 一年大半養在那里。這孩子太□□，恩重，也親，長此以往，此子終非我家子。”

昭瑞二十七年，他四歲。

那年世祖孝昭皇帝駕崩，父親登基, 尊張皇后為太后，封母親為皇后, 冊他為太子。依舊養在長信宮太后膝下。

那年之秋, 他被母引喝一種甜甜的柘漿。當日染上怪疾，周發燙，一度昏迷，太醫稱診不出。

將他送回皇后邊, 怪疾不藥而愈。

再回到太后的長信宮, 就再度復發。

那年多事之秋, 太后繁顧朝事，兼年歲漸長，無暇看顧，只得送回皇后邊教養。

怪疾再也沒有出現過。

永安三年，他七歲。

張太后外孫朱晏亭從章華來到長安，太后作主定下了親事，母親意有不忿。曾問他“得婦若你祖母如何？”

說著，面凄愴，目中有淚：“你阿翁見祖母時，一朝天子尚且如履薄冰。舉宮皆在其威之下，你娶婦如此，阿娘此生還能得一日展？”

那時他已得當世大儒教導經年，以為私下議論長輩是非大大有違孝道：“阿翁阿娘是孝順，太子妃也會孝順阿娘的。”

母親面龐一僵，愣怔良久，嘆氣搖搖頭，沒有再與他提過此事。

永安四年，他八歲。

張太后兄弟拜丞相，手掌權柄，總攬朝政。那一年，母后稱夢白澤而有孕，年末誕下皇七子。父親大悅，起名齊澤，大赦天下。

東宮有人進言：“殿下出生那日，有人見麒麟現于東郊，世祖孝昭皇帝金口定斷‘麒麟瑞，紫氣東來，廣沐圣德，乃大瑞之兆’，親口給殿下賜名為‘凌’。皇后殿下如今夢白澤……我朝水德，‘澤’被蒼生。皇后殿下效昭瑞故事，恐有他意，殿下雖小，宜早籌謀。”

他沒有聽，且厭惡這等挑撥離間之輩，將其逐出東宮。

永安五年，他九歲。

獨自獵下一頭鹿，父皇高興賞了酒。他喝下一口，昏睡整日，太醫來診，道不耐酒，薄飲即醉，切不可多喝。

謹慎起見，他讓人斟了一杯來細聞，恍憶起何曾飲過，細細思量，心底逐漸發寒。

——慢慢記起小時候被母哄喝下去的柘漿里就攙著這個味道。

他驚疑不定，問：“四歲孩兒可以喝嗎？”

太醫大驚：“沾染不得，別說殿□□不耐酒，便是尋常子也弱虛，飲此也有殞命之嫌……殿下多慮了，誰會給飲酒？”

不知是烈酒傷，還是得知真相傷心。那之后他生了一場大病，高熱數日不下。

母親不解帶在旁照料，摟著他，淚水一滴滴的落到他的脖子里。

最昏沉的時候，他聽見哭聲，一急切從心中升起，拼命睜開眼。一眼便看見父皇一夜之間蒼白的鬢發，面凄愴著他，神悲傷絕。

母親沒有看見他睜開了眼，泣涕連連：“陛下，麒麟屬土，我朝屬水德，土能克水，凌兒自多病，恐怕就是福薄不勝尊位。”

他想起白澤屬水，憶起夕日宮人的話，多希自己從沒醒過來。

這一睜眼，了一生之憾。

他命，熬過那一遭，而后滴酒不沾，獨居東宮，只向兩宮晨參暮省。

一直到永安八年，齊澤四歲時，生病歿了。

母親日夜哭泣，幾乎失明，也隨之大病一場，他日夜侍疾，不解帶。母親人蒼白如死，枯槁如木，眼如干涸之泉，如此經月，才對他說了第一句話。

“凌兒，凌兒……原諒母后。”

心照不宣。

他點了點頭。

母親的病是那時候坐下的，從那之后，一年總有半年都在榻上。

永安九年，這一生比兒子還要重要的敵人、端懿皇太后、自己的祖母，薨逝于長信宮。

之后就是大廈崩塌，永安十年，張氏之，夷三族。

他曾和已故父皇那一年有過一次對話，在殘似的暮下，滿頭大汗的弓馬后，難得的一次敞開心扉的話。

“太子覺得張氏之殺的人太多了？”

他是太子，不能為叛徒說半個字。但這不能改變他覺得殘殺是禽不為的暴行，只以沉默相應。

父親笑了：“你當朕是鐵石心腸嗎？”

一片斜之廊，只有二人，他襟開敞箕坐，肚腹袒，十分隨便。

“那三歲的張是我舅舅的孫兒，出生那會兒朕還抱過他，這麼的一小團。”他在口比了一比，又陷了長久的靜默。

“太子，哎……國之初，即有兵、法、刑以敵、靖世、馭民。如若人人都是善人、仁人，不修兵戎就相安無事，不定規矩就自生章法，不施賞罰就循規蹈矩，要國何為？要朕何為？”

“兒懂。父皇說過，立國以法家之霸道與儒家之王道雜之，不可純任德教。”

“錯了，錯了。”父親大笑著反駁了他自己才剛剛說過的話：“這都是我騙自己的話。什麼霸道、王道。什麼法政、德政。我要做些違背良心的事了，就告訴自己這是為大局著想，這是霸道，是為江山萬年穩固之計。”

冷笑搖頭：“今日還是……還是不提黎民百姓吧，蒼生已經實苦，不堪摻在我們爭斗里，昨日作了錦上之花，今日再為……伐異之辭。”

又安靜了很久，最后一點夕都要從屋檐上沉下去了，他下一句話才慢悠悠響起來。

“當有一日，你周圍的人都在盼著你死的時候，你不會對他們留一點面的。”

那是唯一一次，他那以純善德政、雍敦厚道出名的父皇在他面前展了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

他轉過頭，天得很，神也辨認不清。

父皇張口想問什麼，最終沒有問。想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那次談話終結在這場詭譎的對視里，那是他最后一次單獨和父親說話。

父皇到晚年大變。

他為政之初，與民休息，輕徭薄賦，仁厚德重。到晚年一改作風，專擅嗜殺。

他放任甚至催促外戚、朝臣向著太子聚集、匯攏，培養起他自己的人和威，像參天大樹悉心培育一株會把自己絞死的藤蔓。

病漸篤那年，更是背離諸侯，發布推恩之令，鎮了第一波反派，帶走三個諸侯王，并在永安十二年下旨讓章華除國，和章華長公主于同年病逝。

臟手便倉促離去，留下“簡”這個不好不壞的謚號。

甚至沒能追封廟號。

……

齊凌的夢雜飄忽，一幕一幕都籠罩著夕，與和孝簡皇帝談話時一樣。

一時看見父皇轉過頭來，冷盯著自己。

一時看見母親含淚拽著他的手，喃喃著在去世之前問的那句話：“我雖嫁作天子婦，也是鄭氏。”

看著朱晏亭跪在清涼殿，流著淚著他：“可我生下來就是章華國王了。”

他看到齊鴻拽著他的袖子，齊漸捧著一把與他人一樣高的弓奔來。

看到齊湄咯咯笑著喚皇兄。

看到老燕王持劍上馬。

看到豫章王后謝掩歪著頭，發髻上著一朵宜春花。

豫章王闖進門來，里說：“陛下竟生母葬禮行誅殺事。”

劉之說：“昭臺宮行刺之事非皇后不能為，陛下早決。”

曹舒稟告：“恒王殿下逗留中，用心不軌，陛下早決。”

“陛下早決。”

“陛下早決。”

“……”

嗡嗡不絕。

他都知道。

黑暗朝從四面八方涌至，沒過軀，鉆眼鼻。

一呼一吸都被水拖拽，拉著他往下，直要沉看不到底的深淵中去。但黯淡暗河的水面，又像是飄著一點幽若螢火的。

只有鴿卵大小，白瑩潤，忽大忽小，忽然就被風吹得極小極小的一團，又慢慢力的膨起來，弱小得一口呼吸都能吹滅了，但又實實在在的亮著。

他不敢，又忍不住。

終于慢慢睜開眼，微淡去，是朱晏亭含淚的眼睛。

赤著足，凌中裹，頭發了，睫一縷一縷，不知什麼水，從眉睫之間留下來，淌過汗的臉。渾都了，紗在軀上。

似真似幻。

外面很安靜，沒有下雨。

他想問：“你怎麼來了？”

“沒人跟著你嗎？”

“快去換裳，不要著涼。”

可十分沉重，出聲很困難，去繁化簡，只有兩個字。

“別走。”

出一口氣，笑了開，眉頭卻蹙著，睫下的水卻像斷線珠子一樣下掉，滴在褥上，肩上，似關中八月下一個月都不會停的大霖雨。

渾在，到帷帳，帷帳就一陣抖。膝頭放到榻上，慢慢俯下來，避開他的傷口，烏云樣的頭發的拂在心窩，手置他胳膊，臉伏臂側。

他被這個帶著濃濃保護意味的作驚到了。

輕得可怕，幾乎察覺不到重量，就像一團云霧，輕得堪稱渺小。

他們二人中，他一直是強勢的一方。

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賜予，也被自己隨意的剝奪，已經被拿走了太子、權力、尊位、仆從、宮殿，一無所有。

只還回去一顆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金印，那分明是給最后的退路。

可握著拿回來僅有的那一點點東西，不知怎麼竟從羽林軍里孤闖了回來……

那一刻，他突然明了，為何李弈三番五次，愿意為了去死。

*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今天還有一章，但是寫改到一半被抓去加班，接到活時間任務重，第二章 今天不出來，本周之發。 】謝在2021-12-01 20:01:51~2021-12-09 16:04: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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