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婦！國之大事, 兩軍陣前，兒戲, 不當由來, 腦子壞了，也壞事。”

作為新晉的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宣明軍統帥，齊元襄自認為朝野威信已達巔峰, 在瘋瘋癲癲的皇后說出那句夢囈一般的癡語時當即不留面破口大罵。

但就在罵的當頭，他臉上也出了惶急之。只因城墻突然換防導致守備空虛，而朱晏亭說完那句話忽往前走邁進了一之地, 口除覆一層薄薄紺錦繡外再無遮擋, 己方哨臺上斥候已急發信：城下有伏。

是碧沉沉的麟爪弓, 程較尋常弓箭更遠——最壞就壞在，那把箭就握在……齊凌手里。

那把箭也只能握在他手里。

這是極的，十拿九穩能殺掉朱晏亭的一瞬：城樓戒防因為換人出現空檔、失心謎意單獨往前走了好幾步、麟爪弓較尋常弓箭有更遠的程、齊元襄到塔樓后去布防不及阻攔、而親自執弓的齊凌自弓馬嫻十拿九穩能準這一箭。

驟起發難殺皇后的只能是他，唯有心不疑、不、不、不懼、不悔，才能抓住這片言時隙里稍縱即逝的機會。

來不及救了。

齊元襄看清那把弓箭已經舉起，森寒箭矢倒刺三鉤，銳一點冷。

他霎時間汗如雨墮, 幾從攀梯上下來，大聲斥喊, 急之下, 不知當先喊皇后后退還是先喊衛士可不顧尊卑先拉著皇后伏倒，里嘶出大，滿腦子大事就此休矣。

寒冷如刀鋒布滿背脊，千萬個念頭都是絕, 唯有一念如溺死之人攀住的稻草：齊凌對著自己妻子, 對著最后那句可憐的話, 他下不了手。

然而似乎就在嘲笑譏諷他這個千千萬萬之一的荒謬妄念，幾乎在同時，蒼白的指節放過了繃的弦，弓弦已嗖一聲回彈。

箭矢猝然飛離。

弓如霹靂弦驚。

那一箭，去勢猛烈，攜風雄勁。

全然不似病中人所發，便這般毫不猶豫地向著城樓上危境而不知的一襲倩影去。

這一瞬，城下城下，幾乎所有人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唯有這一箭所向的皇后是游離在外的局外人。

在吐心事后便住聲，淺咬紅，頰泛輕緋，命運在這一刻贈予懵懂混沌，單純如所有未經世事的，不知前路艱險，只向春風敞開襟懷——管它來的是東風催蓓蕾初綻的一枝嫣然桃花、還是丈夫棄車保帥時毫不留的奪命一箭。

這一箭還是來了。

拉滿弓才放，凜冽、果決、毫不遲疑、殺氣騰騰，足以穿鴿般的脖頸，毫不留封弒生機流淌的脈。

但所有人都沒料到的驚變也是在同一時刻發生的——

就在那一箭出之前的一瞬間，齊凌下的馬長嘶一聲，猛烈掙了一下，鬃的深黑夕的紅，搖曳出萬丈霞下不經意的一道浪。

只是一個沒馴順的畜生被殺氣驚，嘶吼著掙了一下。

這始料未及的一下搖晃，瞬息之間，扭轉局勢。

從來都以弓馬知名、絕無失手可能的皇帝因這畜生的搖晃，竟偏了箭。

那利箭本是沖著脖頸，卻只從皇后頰側掠過，帶起了墮墜的鬢發，擊響鬢角的珠玉，尾羽帶著一道風，拂過的臉。

還怔怔時，后兩道影撲上來，已將按至墻垛下。

霞也在這一刻沉落了高墻。

天倏然流逝殆盡。

一呼一吸之間，局勢驟改。

城樓下，齊凌已深深地彎下了腰，仿佛利箭已經帶走他的所有心力，此時弓手墜到地上，馬韁帶著散落墮黃沙，上驀然傾崩。趙睿匆忙攜扶，匆忙下令退后。盾牌像水一樣前涌，剛好擋住了對面城墻上如雨點落的箭雨。

朱晏亭掙著肩頭下按的力道，睜大眼睛，想從深暮里看清，卻只看見甲閃耀的盾牌正在收攏，不見人，也不見馬。

集的鼓點響起，是城下正在曉喻三軍攻城。

旌旗飄，攀云梯架，黑的軍隊席卷城下。

即便沒有中，齊凌出那一箭已代表了他的決心，因此大軍再無顧忌，朱晏亭也失去了繼續在坐鎮城頭的價值。

衛士護與太子到墻下，齊元襄大步流星趕來，汗流浹背滲出衫，摜過朱晏亭，揚掌便摑。

先是衛士擋，他一腳將其踢開。

再是齊元襄孟嘉言趕來擋，將他的手握在手中，大喊道：“大將軍，絕不可！”

齊元襄手腕劇烈的抖，暴跳如雷：“瘋婦幾壞我大事！”

“是皇后殿下。”孟嘉言不得已，低聲提醒他：“元襄！我的話你都不聽了？”

齊元襄這才恍然，怔了幾息，呼吸才慢慢平復下來，看見朱晏亭遭過按抵鬢發微蓬，黑漆漆的瞳仁從發里出來，里頭竟含著一點點笑意，正在盯著他和孟嘉言看。

“瘋婦、瘋婦。”齊元襄轉過，拔劍一通砍斫，劍劈過城墻，迸出火花，留下道道白痕。

孟嘉言趁機下令：“護送殿下回宮，守好椒房殿，誰也不能放進去。”

……

鸞刀已經聽說了城墻上的那一箭，小心翼翼，唯恐再刺激到朱晏亭。

果然，回來之后似神智更加不清楚，獨自蜷在椒房殿的座上，不許任何人靠近，手里抓著齊昱，任他驚嚇到哭泣也不放開。

此夜未央宮風雨飄搖，椒房殿更似波瀾上的一葉孤舟，飛盞薄燈穿不夜，太子凄厲的哭聲一直響到半夜。

宮人想過各種方式搶奪，終被從頭上拔下金簪子，似乎傷到太子也在所不惜的瘋狂行為嚇退了。

只得任太子哭累了，嗓子哭啞了，在懷里睡過去。

鸞刀靠近得無聲無息，慶幸椒房殿的地很——在獨得圣寵榮冠世那幾年，此殿集天下之貴，地上得像皇后是玉鑄冰雕的，唯恐毫磕似的。

此時此地，這些記載著君王深寵的珍猶在，只是后宮至尊的華椅上，已剩下一個瘋子。

這是夜半子時，披著半黯淡燈，坐在金瑩瑩座上，披發如瀑垂落，一只手里攥著一只簪子，另只手臂彎里摟著太子。看見靠近，眼珠子緩緩的了一下，渙散目凝聚到一，抬起手里的簪子。

“別害怕”，鸞刀跪伏在地，離三尺之遠。“奴婢只是想陪著殿下。”

不知過了多久，月影有些西斜，似乎確定了鸞刀真的不會靠近，才慢慢放下了手。

鸞刀面上垂淚，輕聲喃道：“你未能殺他，恐怕今夜，要被他所殺。”

將目轉向窗外，攻伐之聲還在作響。

連鸞刀這樣的宮人都能看明白局勢。知道真相的人正越來越多，有真龍天子，誰愿意跟隨襁褓之中的太子？

以此時未央宮的人心向背，再加上齊元襄領兵無能昏招頻出，破城只是旦暮之間。

一旦破城，和太子會是什麼下場已無需揣測。

最好的結果，恐怕是在王師攻之前自盡。

鸞刀膝行著，才近一寸，朱晏亭霍然提簪。

只得戚戚然停在原地。

朱晏亭就這般睜著眼睛，握著簪子，未有只言片語談與對峙了一夜。

天照進殿宇的時候，未央宮外的兵喧囂已經平息，燈火燃盡，鸞刀面泛青，站起，便晃了晃。

一個細微的作，都讓朱晏亭眸驟，眼眸瞪圓，襯著蓬蓬，烏泱泱的發，從來都鎮定無波的眼里只余下不見底的驚惶。像是一只被到了絕境的麋鹿，鸞刀甚至不懷疑隨時回噬子自盡。

鸞刀深深，深深地嘆了口氣。

“奴婢就再陪殿下，最后一程……”

就在這時，門忽然被撞開。

兩人同時回首，竟看見來的是齊元襄，齊元襄甲胄加，后跟著幾個侍從，氣宇軒昂的邁進，沒半分預想中的頹唐之，侍從手里也沒有托盤、白綾、鴆酒等。

他哈哈大笑道：“我來是給殿下報喜的。我軍奪回了北辰門，天一黑就包了趙睿，這廝已從北面撤軍。如今長安十二門依舊牢牢掌握在咱們手中，我軍局勢大好，我料不出三日，大事可定。”

眾人都驚住了，沒料到這棋一盤，敗勢可見的棋局竟能反敗為勝。

齊元襄瘋了一樣給朱恂下的奪回北辰門這個不可能完的任務，竟真的完了。

齊元襄此際春風得意，笑的合不攏：“我來，就是吩咐你們。”目一一掃過皇后的、奴婢：“快，給殿下裝扮上，怎麼莊重，怎麼華貴，就怎麼穿。要請皇后殿下親自勞軍，給將士們賞金頒爵！”

……

日升，朱恂帶著李弈在端門外等候。

此時的朱恂，對李弈有一畏懼——他仿佛已是個人不存的鬼，披著冰冷的甲，甲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跡。他的刀方才被收走，一注凝結的線在刀口，驗刀時，滿是豁口，刃已微卷，不知昨夜收割多人命。

此時他洗過臉，此時好端端，稱得上姿態端方的站在朱恂旁。可朱恂看著他落在地上拉長的影子，卻像看見了鬼怪，到從骨髓里騰起的寒意。

屠殺北軍將領的家屬這個計謀，他不是沒有想過。

但他人還在長安，全副家都在長安，北軍里盤錯節，都是貴家子，就算長安易主，這些人也只會是拉攏的對象，本沒有人敢同一時間得罪盡整個長安的世家大族，他也只敢拿公孫行的爹開刀。

只有李弈，什麼都敢做。

他沒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輕聲問李弈：“一會兒上殿，將軍還復本名？”

“陣前化名免得軍心，現在仗已打過了，人都認得我。”李弈淡淡道：“不必瞞。”

朱恂頷首，默默地想，此事需要對齊元襄好好談一談。話頭一轉，問他此時大將軍將臟活累活都給他干，讓自己人干差事，是否該趁著打勝仗也提一提。李弈模棱兩可，不置可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目始終向著未央前殿的方向看。

他忽轉過頭，問：“我臉上跡可洗干凈了，看著嚇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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